<p class="ql-block"> “老黄”,其实是早些年我们家里养的一条大黄狗——通体一色金黄,没有一根杂毛。幼崽抱进这个家,终其一生十余年,忠诚厮守,不离不弃。因其劳苦功高且年岁已大,家人都亲昵地唤它“老黄”。</p> <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习惯养狗,主要是为了看家护院。听我大爷说,那年,刚好赶上我们国家三年自然灾害,遭了年馑,家家户户都吃不饱饭。它才刚出生三天,主人就急于送人。我大爷抱它进家的时候,它瘦得皮包骨头,只剩一口气。幸运的是,我家二哥(我家大伯二儿子)刚刚满月,有我大娘的奶水接济和家人们的精心呵护,它竟在那般恶劣的环境条件下顽强地活了下来。有了这层渊源,它和二哥自小关系就不一般,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及至二哥六、七岁时,“老黄”正值青壮,每天跟在二哥身后,俨然贴身保镖。二哥从小就很懂事, <span style="font-size: 18px;">善良仁义,尊</span>老爱幼,性格也温润和气。那时,我们一大家子人口多,孩子也多。二哥大我们几岁,是我们的“孩子王”。有着他的庇护,没有人敢欺负我们。朝夕相处的耳濡目染和调教熏陶,“老黄” 身上颇有二哥的风范——温和待人,从不仗势欺人,恃强凌弱。尽管它个子高大威猛,从没攻击咬伤人,小孩也乐于亲近它。那时候,我们小孩子玩的游戏项目很少,但常演的就是模仿解放军打仗——一方扮演“解放军”,一方扮演“国军”,分别在村头的山坡上两军对垒。仗着“老黄”,我们常常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在那个物质和精神生活都极为匮乏的时代,“老黄”为我们的童年带来了莫大的童趣和美好的回忆。物移星换,时光荏苒。多少年之后,我的脑海仍时常浮现出这样的剪影——晚霞夕照的余晖里,一个飒爽英姿的少年领着一群小孩欢快地奔跑在山岗上,身后跳跃着一只金光闪闪的黄狗·····</p> <p class="ql-block"> “老黄”不但是我们孩子们的玩伴儿,也常常给大人们带来开心和快乐。五黄六月,骄阳似火。夏收农忙, <span style="font-size: 18px;">人</span>们常用“麦熟一晌”和“焦麦炸豆”来形容麦收的紧张和急迫——早上看麦子还是黄中泛青,太阳一出,半晌就变得焦黄。若是烈日曝晒或赶上一场大雨,麦子不是炸落在地就是乌头发霉。在那个粮食比命都金贵的年代,男女老少顾不得烈日酷暑,巴明起早,肩背镰割,抢收麦子。但紧张的几天时间过后,山坡上大面积的麦子已经收割,仅残留着补丁似的一小片一小片麦子还未成熟的麦田。这时候,人们便不再焦灼,麦田里开始上演古老而传统的娱乐节目——“狗撵兔子”。这可是“老黄”的拿手好戏,也是它在众人面前大显身手赢得喝彩最为骄傲的时刻。只见人们远远地手拉手将一小块麦田围定——这是出来掠食的野兔的藏身之地——然后齐声呐喊,本来就如惊弓之鸟的野兔受到惊吓,慌不择路地冲出麦田。这正中人们的下怀,发现目标的“老黄”和它的同伴儿如箭射一般扑将过去。不一会儿,“老黄”就叼着已被咬得奄奄一息的“战利品”,骄傲地昂着头,如凯旋而归的英雄,在众人的欢呼声和夸赞声中,摇头摆尾地围着人们撒欢。这样的场景每天能上演好几回,最多的一天能捕获四、五只。夜幕降临,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围坐在麦场,美美地享用着野味。谈天说地,笑语喧喧,连日来没明没夜高强度的重体力劳动带给人们的疲劳和困乏烟消云散······</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老黄”的本领还远远不仅于此,它常常被村里的猎户带上山去捕猎狡猾的白狸和更为凶残的猪獾,也经常和村里的人们一道轰撵野猪。但真正使它扬名立万的是一次参加冬夜巡逻时与两匹饿狼的一场较量。大山里的冬天天寒地冻,万物闭藏。在山里找寻不到食物的饿狼,也常常铤而走险到村子里劫掠。白天,村子倒也看不出什么异常,然而,一到夜间,村子就被一种可怕的恐惧笼罩着,山上不时传来狼“嗷——呜”、“嗷——呜”的嚎叫声,阴森而凄厉。家家户户封门闭户,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家狗半是为自己壮胆,半是在主人面前表现,在自家院里“汪汪汪”地狂吠。为了防止狼的偷袭,村村成立由基干民兵和青壮劳力组成的巡逻队——每组五至七人,一支步枪几条狗。他们多数没有受过正规训练和实战经验,有的甚至见都没见到过真狼,这样临时组建起来的的队伍的战斗力可想而知。终于在一天夜里巡逻的时候,他们与两条饿狼不期相遇。“饿狼比虎”——狼饿极了比老虎还要凶猛。尽管当时五名巡逻队员手里有枪,但如此近距离的与狼接触还从没有过,毫无准备的猝不及防和传闻中饿狼的凶残使他们不由心生胆怯;没了人的壮胆撑腰,另外几条家狗也没有了往日的气势。一时间,狗吠人吼乱作一团。这时,唯有站在最前面的“老黄”弓腰扎步,低头“呜呜”地发出一阵阵雄浑沉闷的吼声。两条饿狼为之一震,不敢近前。就是这短暂的一瞬,使大家迅速稳住了阵脚,回过神来的民兵连长慌忙冲天放了一枪,曾领教过火枪厉害的野狼落荒而逃。自此,人们对“老黄”刮目相看,“老黄”孤胆神勇的威名也不胫而走,人们也把它传得神乎其神。慑于它的神威,自那以后,到我们村子光顾的狼就明显少得多了。</p> <p class="ql-block"> 后来,人烟稠了,山里的狼也没了。(有人说,这是因为人们经常到山上伐林,狼藏不住身,集体迁徙到西北的大山里去了)。狼没了,“老黄”也没了大用场。特别是农闲季节,和其它牛羊牲畜一样,<span style="font-size: 18px;">“老黄”也</span>慵懒地窝在自己的窝棚里打盹养神,休养生息<span style="font-size: 18px;">······无</span>所事事的日子,“老黄”一面尽着看家护院的本分,一面享受着闲暇时光的恬适。尽管没了以前英勇拒狼的立功壮举,但“老黄”的另外两手绝活儿,依然使它在“和平年代”的旧时农村称傲群狗,深得人们青睐,令其它家狗自愧不如,羡慕嫉妒——一样儿是照看小孩,另一样儿是“溜沟子”。最令家人啧啧称道的是照看小孩——大人有事儿出门,就如同吩咐家里大点儿的孩子一样让它照顾小孩。它听得懂话,非常尽心,逗小孩乐,哄小孩睡,寸步不离。即使有时匆忙忘了交待,它也会自觉守护在孩子身边,直到大人回来。另一样“溜沟子”——说起来就碍口不雅,甚而有损它的“英雄”形象——但却深得村里妇孺喜爱——每逢谁家小儿拉屎,人们一连声“老黄老黄”的呼唤,便使得它风驰电掣般地飞快赶到,跑得比麦田里撵兔子还快,生怕被别人抢了似的。可能是那年头缺少吃食常饿肚子的缘故,这对它简直就是难得佳肴——前腿趴伏在地上,伸出长长的舌头,贪婪而享受地舔舐着地上一滩儿黄黄的令人作呕的东西。末了,还不忘仰脸舔净小儿的屁沟子。我曾一度对它十分鄙夷,每想到它那猥琐卑下的样子,就替它脸红害臊。因它舔得干净且服侍温柔,大人小孩都喜欢它。每遇小儿“屎事儿”,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它。而它只要听到“老黄老黄”的连声呼唤,就知道好事儿来了,一溜烟飞也似的赶到······</p> <p class="ql-block"> 再后来,我们上了小学,二哥也要到离家五里多地的初中去念书,我们和“老黄”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少了。但它精得很哩,每天吃完早饭,它早早在家门口等着送我们去学;还没放学,它就跑到村口来接我们放学,变着法儿和我们多呆一会儿。二哥功课紧,在学校住,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但只要他一回来,它便不顾了我们,跑到二哥身边摆影撒欢,就象多日不见的老朋友,粘粘乎乎,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不在一起的日子,我们想念二哥,“老黄”也想念二哥;二哥也想念我们,也更想念他的“老黄”。每到周末或是放假,我们和“老黄” 就早早迎立在村头,等待村口突然闪现出他扬着书包一路飞奔而来的矫健的身影。多日焦渴的思念期盼等来这一刻短暂的重逢,我们一起簇拥着、蹦跳着、兴奋着、欢笑着,我们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零食和山果给二哥;二哥则给我们看他的课本或是新获的奖状,讲他在学校的故事,挨个儿询问我们的学习;“老黄”这时则知趣地在我们身边转悠,兴奋地摇着尾巴。二哥的学习总是很好,每次都能带奖状回来。有一次,他兴奋而激动地告诉我们:他当上了共青团员!当时我们年纪小,不知道共青团是个甚,但从他充满激动而崇敬的眼神中能感觉到在他心目中的神圣!反正,他快乐我们就快乐,他高兴我们也高兴,有他在我们身边,我们是那么的温暖和踏实。我们崇拜他,深深为有这样一个哥哥而感到骄傲和自豪,并默默地在心里暗下决心,将来也要成为二哥那样的人……</p> <p class="ql-block"> 童年的幸福永远都是快乐,幸福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飞逝。但简简单单的几个人、几件事却充斥着整个童年,在人生的时光长河里沉淀、永存!</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彩云易散,皓月难圆。世上一切的美好之所以美好,就在于它总是易逝而难以周全。也许是天道忌满,也许是天妒英才,正当二哥的人生刚刚开始,如花一般将要含苞待放的时候,一场无情的灾难永远地夺去了他年轻宝贵的生命!那是他当上光荣的共青团员不久,他们学校正在建设的校舍发生坍塌,为救被埋人员,正在上课的他在老师的带领下,毫不犹豫地一头冲进仍在危险之中的房屋。一个还不满十四岁的孩子,仅凭着满腔热血和报效祖国人民的热忱,在毫无防范意识的懵懂忙乱之中被一根塌落的横梁击中……噩耗传来,家里一片混乱,恸哭声、喊叫声、吵杂声乱作一团。一向灵醒机敏的“老黄”早已从异样的气氛中嗅到了不祥,发了疯似的冲向二哥出事的学校……未成年而夭折,依照风俗,二哥的尸体暂时停放在后山离家不远的草庵内,由亲人守护,待魂灵超度三日后再埋葬入土。春寒料峭时节,简陋的草庵里寒风刺骨,痛失爱侄早已哭干眼泪的小叔拥着棉被怀抱着二哥的尸骨,怔怔地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老黄”几天来不吃不喝,仿佛被抽了脊骨一般,战栗而瘫软地偎伏在二哥身边,忠诚地陪护着二哥走完他人生最后一段路程……</p> <p class="ql-block"> 二哥的一生短暂但却辉煌。他走后不久,上级追认他们一起壮烈牺牲的三名师生为烈士,进了公墓。每年清明,学校都要组织举办隆重的祭扫仪式来纪念他们。二哥名垂青史,一生值矣!</p> <p class="ql-block"> 精神的慰藉加上时间的疗愈,人们渐渐从痛苦中走了出来。成为英雄的二哥作为一种精神,鼓舞着他生前的亲人和朋友又开始了新的生活,生活回归了平常。而“老黄”却一直没有走出来,明显苍老了许多,萎靡不振,反应迟钝。起初,人们还以为它悲伤过度,过几天就会好起来的。可是,它每况愈下的身体衰老得令人吃惊——眉眼低垂,瘦骨憐恂,几天前还一身茂密的金毛突然大片大片地脱落,变得斑斑驳驳;走路开始摇晃, <span style="font-size: 18px;">老态龙钟,</span>有时在墙旮旯里一躺就是大半天。“老黄”老了!那个生龙活虎威猛英武的青壮年华一去不返。是啊,掐指算来,它已十四岁,于狗已是垂垂暮年!睹物思人,大家不免唏嘘不已,对它更加怜悯疼爱,温和轻柔待它,好吃好喝伺候。然而,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夜里,已经有些痴呆的它竟误食了置在墙角的老鼠药……“老黄”的葬礼异常隆重——我家大伯亲自为它选了墓地,并置棺安葬!</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其实,它的魂早跟着走了!”多年后,大家在一次无事的闲聊中又念起了二哥和“老黄”。这时,小叔为我们讲述了一件当年发生在草庵内匪夷所思惊心动魄的事情,听得大家心惊肉跳毛骨悚然,不由慨叹世间万物的精灵和命运的乖蹇。事隔半个世纪,说起那一幕,他仍历历在目,心有余悸——那是守夜的最后一个晚上,初春的山野一片寂静,悲伤过度有些疲困的他刚眯上眼睛。突然,朦胧中眼前一道亮光一闪而过,一直趴伏在脚头已几天不吃不喝的“老黄”一个激凌一跃而起,追着亮光疾速向坡头下的老家奔去,亮光飞进大门后不见了,只听见“咣当咣当”的撞门声。几分钟后,一切又平静下来,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正当小叔惊愕得半响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刚才还一跃而起疾驰如飞的“老黄”,此时耷拉着脑袋目光呆滞<span style="font-size: 18px;">步履蹒跚</span>恹恹地一步一步向草庵走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