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值珍的深沉

巴漠作家

“这时间中的深沉，是最珍值的。在时间面前，一切尽显苍白无力，无论你懂与不懂，对时间而言都无所谓，问题是你一刻也不曾离开过时间。”这段话，是我读过沈从文的《时间》，用笔写在这文末的点滴体味。

　　不动笔墨不读书，这在我，是时间中惯有的积习，也算是对时间的某种敬惜吧。读过沈老前辈此文，发出如此慨叹，恰在这旧历新年开初的气象中，小城难得起了久违的微弱爆竹声，似乎宣示这春节里的时间，就这样一年年失去，只是我们沉浸于“辞旧迎新”，对时间竟不熟视，也在无睹的漠然转加中。还真是的，时间本身你是看不见的，“无形，无声，无色，无臭”，恰如那空气，却明白无误地事实上存在着，而且十分重要地存在着，只是你无法具象地形容它，感知它，因而这重要简直甚过于无言的“轻蔑”，也是在不知不觉间。

　　昔年求学之际，耳熟能详的时间三部曲：《昨日歌》《今日歌》《明日歌》，终给你时间的驱迫，每个学子不由将其做了自个惜时日进的座右铭。这诗在浅显易懂中，让人明晓了时间的珍贵，时时催觉了时间的无情易失，不由你勤勉有加，充实不辍地增长智识，让自律自强做了呼吸一样的习惯与自觉。处于对时间的金贵，还有后来的成长激励，我总感激这三首诗那时带来的醒唤与力量，至今单想起，同样会让我感念感奋。这诗均产于明代文人之手，前两首为文嘉所作，末首则为钱福。虽隔着那么长的历史时空，我仿若能触感到这两人的心跳，还能看到尘埃中他们勤勉不怠的背影。

　　及至后来读过当年明月用调侃口味写就的《明朝那些事》，方知明朝皇帝除却为数不多的几个明君贤主，大多玩性十足，嗜好奇怪，连民间泥瓦木工活计都不放过，有的甚至成年了还离不开奶娘，简直巨婴一枚，有的多年不朝，典型的无视时间，嬉戏生命，而这两个文人却懂得，大抵那时不只高手，真正惜时嗟蹉跎的人亦在民间。时间从不会欺人，上下比照，那贵为人君的自然相形见绌，留下的只有笑谈，那民间的自然见出丰厚，赢得了后人尊重，更衬出时间的厚道无欺。

　　随了日月流转，静心深思，这三首诗统只道出“时不再来”，而真正看透且明了这时间真谛的，还是沈大师这篇朴讷厚重的短文。也许年少时读之不觉震撼，但有了阅历，尤其经过多个岗位辗转的我，于今还真不乏自个的深切体味。这体味，让你耳际犹在响着幼时上学因怕迟到，嘀答钉铃不知歇息的马蹄钟，声声都留下时间忙迫不息的音迹，与这诗应和，让时间在脑际起着无数旋涡，尤其那时间内里的意义与价值，时时如一盏灯亮在你额头，发人深省地明示你，多出时不我待的喟叹。

　　时间尽管无形，却是公正的，甚至“六亲不认”。无论你是谁，都离不开时间，时间决不会因官民、贫富、强弱等势利因素，误判轻重多寡，对每个人都是那么几十年，而且都有“活下去，活着，倒下，死了”的过程，每个人的生命就不同程度，不同成就地在时间上发生了作用。任你王候将相，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卖浆者流，都在时间面前律尺平等，时间既不会收受贿赂，也不会徇私枉法，做出任何一厢情愿，公报私仇，恣意妄为的事体。因之，无论你何种出身，哪个职业，什么结果，生存或长或短，终了会明白，时间绝不会有丝毫的差异态度与归宿，必将异途同归，“活到不能再活死掉了，他没有生命，他自然更无价值和意义可言”。基于这样的冷酷事实，绝大多数人临终都会如此无奈：人活在世上是假的！多么“真诚而悲痛”的“幡然自省”，不能不令人深察细味矣。

　　人生虽难满百年，但人之忧思却在长远，背后隐着生命价值与意义在时间中的自我寻觅，“却想在生前死后使生命发生一点特殊意义和价值”，人性之必然，人情之由使，皆使人常在有限的时间里去找自我存在的蕴藉。这时间真像尽知人在这方面之“欲”，常会与人开出天大的玩笑，让你哭笑不得。平素我们惯见“时位之移人”，尽管其颐指气使，赫赫烈烈，真若那权势高位会为其凝固似的，断然会在时间中留下不朽名迹，见出崇仰与荣耀。殊不知，此类人反倒身后更为落寞，世有几人知欤？想那清代的沈复，写出《浮生六记》，给高官同学做了幕僚，仰人鼻息，貎若憨呆，但后世无人知道他那高官同学，而坊间巷闾多看沈复留下的身后之书，传诵斯人之名，思想其阅世感慨，还如鲜活在世一般。“心性绝顶聪明，为人却傻头傻脑，历史上的释迦，孔子、耶稣，就是这种人”，“这种人自然也只能活个几十年，可是他的观念，他的意见，他的风度，他的文章，却可以活在人类记忆中几千年。”几十年有限度，但其灵魂境界却还在别人的生命中延续，而那些显贵呢？早己荒丘枯草，乌鸦凄鸣，风尘而过，被人忘得无有踪影，委实当下不能代表未来，短暂难掩永恒。

过滤在时间里，一切都会“水落石出”，见出真面目。写这《时间》的沈从文，生性绵善，不出风头，在文学上执着走自个的不偏不依之路，主张不被商政左右，只埋头去写，成就了“短篇之王”。即便如此与人无争，不划线站队窃世盗名，却因这样的立场，被人看不惯，甚或诬害，以致剔除出作家队伍，封笔不写，搞起了文史研究，再难见到后来写出如《边城》样的小说了，无疑是文学史上不可估量损失。但他经住了时间考验，还曾与诺贝尔奖擦肩而过，如今在文学史上占了一席之位，晚境竟将个文史研究也做得无人能出其右，活在了时间深处，而那些曾被追捧的“巨匠”“显赫者”，在风口浪尖上炙手可热的“作家”，早已入了时间的“垃圾场”，被世人唾弃。沈大师文德所值，名至实归，至今仍在时间的辉映中，在意念的构画中，依然给人这样一个形象：一个依然弱瘦，眼镜片后微起笑意，文气宜人的大师。这个曾只有高小文化程度的“乡下人”，正娓娓向你道着湘西诸多往事，让你早淹没在边城的风情胜概中了。

　　“正因为事事物物都可为时间做注解，时间本身反而被人疏忽了”。时间被那些不知珍惜的人大把挥霍，在酒桌牌摊，还有无谓的聚会闲散，甚而飞短流长的评说里，悄然遁去，换来的常是老大徒伤悲，镜里鬓发衰。至今想起，所历过的一些单位，人闲无事，不知读书，更不会自我加压，年轻的皮囊在人浮于事中早入了散漫无聊之属，不叫浪人还真就是那浪人，不到退休本身还就胜似退休，委实成了时间的废物。他们真的忘记了时间，时间也如他们一样忘记着他们，行尸走肉样苟且存活，还真可惜了大把大把的时间萦绕，美好年华与之渐行渐远，不能不令人痛惜且深刻反思了。

　　行文至此，我只想说时间就在你左右，赶紧抓住，且莫让它从你的指缝里，眼角旁溜走，流水似匆匆而过，增刻出你容颜上徒劳的皱纹。让时间分分秒秒不再为你留下徬徨，从眼下，在此刻，就迅疾地去占实它，不空废，不蹉跎，加以时日，你就会获取时间应有的意义与价值，也会注定你人生境况与那生命结果的不俗了。

　　聪明的你，现实的困窘，固然可以让你皱眉，只要你胆敢为理想倾身，你自会随了那时间的脚步不息地走下去，饶是不同的历程，纷杂的人事，也不会让你倦怠，因了那颗一直在时间中“向上向前面跳跃”永远年轻的心，给了你互参忧喜的丰获，不负流年的过往。

2023年元月27日

作者巴漠：阅读写作者，文学学士，渭南市二黄水文化顾问，曾在省内外各种刊物发表论文、散文、小说近百篇，出版作品二百万字，著有诗文集《驼铃声声》，文论集《跋涉集》，散文集《水怡》，长篇小说《火山口》（陕西传媒网连载）、《黑石村往事》，小说《白马道》获中华文学星光大道、《今古传奇》第二届全国优秀小说奖，获2022年度网络“最佳诗词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