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不是神,《百年孤独》也不是一部神话

李未然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马尔克斯不是神,《百年孤独》也不是一部神话</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评马尔克斯《百年孤独》</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完这本书,用时33时55分。不禁想起少年王维《老将行》里的一句诗:卫青不败由天性,李广无封缘数奇——请别过分解读,这里只是单纯由数字引发的联想。本来打算一天三章一周之内读完,后面又降为一天两章十天读完。本来八月已经读完一大半,可因中途转看其他书加写小说,结果又多花了十一天。当然,这其中也有被气的成分。气我的当然不是马尔克斯,而是那些本书的“忠实”粉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读本书的过程中,总是绕不开那些无处不在的划线。而我又是个强迫症患者,不点开那些划线不舒服斯基。如你所知,我是在微信读书上读的。可那些人的过度解读,总是让人无语。其中有一位老兄更是每页都能看到他的足记,而且不止一处,并且多的是连篇累牍。我就纳闷了,老兄你哪来那么多精力?有时读到会心处忍不住也想大发感慨,可一点划线,那么多珠玉在前,真有点李白当初“崔颢题诗在上头”的尴尬。当然,这种尴尬并非是觉得他们说的有多好。只是觉得他们都众口一词,自己再发奇谈怪论,不免要遭“围殴”。这不,前两天不过对读友的过度解读略表不满,就引来一小姑娘的恶语相加。小姑娘直斥我根本没读懂马尔克斯却大放厥词,更声称老马的每一句都高深莫测且为世所公认。对此我真是哭笑不得。老马此书,作为一本世界名著,世所公认不假,但若说每一句也都世所公认的高深莫测,我是万万不同意的。在我看来,此书深刻不假,但要说到了深奥难懂的地步,那就是埋汰马尔克斯本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多年以来,对这本书我一直心存敬畏,十几年里一直不敢触碰(哪怕最孤独的时刻都没敢打开),觉得非有足够阅历不配读之(作为一个文学青年,连《百年孤独》都没读过,说出去实在丢人)。毕竟作为一本举世公认的诺奖名著,它影响了一箩筐中国作家。可现在我有点后悔没早点读它。要是早点读,我一定会喜爱非常。当然,这并非说我现在就不喜欢。只是现在似乎阅历有点过头,读来难免要生一些微辞。我尤其讨厌中国作家们动不动就来一部充满历史意识的史诗大作。这恐怕与老马等拉美作家脱不了干系(当然,更多是前者的史诗情结作祟,这种情结在我们因缺乏民族史诗的诗人那表现得更为明显)。在我看来,史诗写作是一种早已过时的创作方式。现代的状况都没搞清呢,有必要动不动就扯上几十甚至上百上千年的历史?好像一扯历史,作品立马就变得深刻变得高级起来。这都是宏大话语的遗毒在作祟。当然,老马写作《百年孤独》的时代,拉美局势一度动荡不安,他借助历史寻本探源也无可厚非。但我们的作家如果一味邯郸学步,则未免可笑。</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言归正传,这本书在我心中的分量还是很重的。近五百处笔记也很能证明这一点。印象中,除了学生时代的教科书,我还没有哪一本书划线如此之多。关于本书的诸多妙处,相信早已世有公论。人物形象的刻画之传神自不必说,那些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也不必说。光那经典的开头,就足以令人震撼。一句话用了三种时态将过去与将来并置,却唯独少了当下,仿佛本书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全然与现实无关的时空,而事实正好相反。在这样的时空中,一种无限沧桑之感跃然纸上。在这无比沧桑的基调下,马孔多的历史就那样开始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手笔,非大师不能为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而更让我惊艳的,是马尔克斯那流畅的文笔,对叙述节奏的完美把控。一连串数字的运用,就鲜明地概括了上校波澜壮阔的一生。一个“然而”就能将看似要极力叙述的当下立马打断,与本该发生在遥远将来的叙述完美衔接,如电影转场般切换自如。那些充满诗意的描写与比喻俯拾即是——尤其是对那些性爱场景的描写,之细致之详尽,着实令人惊叹。你以为他只能描写小场景?可他对于大场面的描绘丝毫不在话下。对于盛装游行与大屠杀的描绘,直让人震撼。震撼到你也忍不住想加入那游行,你也会对施加暴行的人愤怒不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更让我欢喜的是,马尔克斯的幽默精神。面对马孔多如此沉重的历史,他的情感非常克制,笔调也尽量保持卡尔维诺式的轻盈。最可爱的是,他还不忘随时幽人一默。写美人儿梅蕾黛丝沐浴被偷窥那段,总让我想到王小波。被偷窥的美人儿,不仅没有慌忙躲避大声斥责,而是担心偷窥者的安全,一边继续沐浴一边与对方交谈。这场面可真够反常的,也真够幽默。对费尔南达那虚伪的贵族作态也极尽讽刺之能事,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也加深了读者对其人的厌恶。可你对她只是厌恶吗?当你看到她在对往昔的追忆中病入膏肓,最终孤独而死时,也不免生出同情。这又是马尔克斯的伟大之处。对他笔下的人物,他尽量保持中立,哪怕他们在读者眼里多么讨厌。你会痛恨阿玛兰塔四处破坏别人的幸福,也会怜悯她始终无法走出自己设置的牢笼。你会厌恶奥雷里亚诺第二年轻时贪图享乐的庸俗,也会为老年的他如山的父爱而感动。</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诸般妙处,不一而足,实在无需多言。所以,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我所反感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其一,“孤独”一词在书里书外的泛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对于本书中反复出现的“孤独”一词,我认为并不仅仅指“孤独”本身,更多的是一种隐喻,至少它具备多种多样的形态。倘若马尔克斯只是表现孤独的主题,那他不停地以“孤独”一词本身来表达,则未免显得低级。欲表现某一主题,则必须尽量避免出现与主题相关的词语,无论是诗歌写作还是小说写作,我想这应该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共识。只可惜,读者们并不加以区分。仿佛每个人物只要被贴上“孤独”的标签,便具备了某种深刻性。而他们包括马孔多的命运在内,只要最终归于“孤独”一词,一切就都得到了最合理的解释——这解释简直等于没解释。很显然,这要么是一种不得其解的偷懒,要么就是一种模式化的过度阐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周国平说:“无聊、孤独、寂寞是三种不同的心境,不可混为一谈。孤独是一颗值得理解的心灵,寻求理解而不可得,属于悲剧性的。无聊是一颗空虚的心灵,寻求消遣而不可得,属于喜剧性的。寂寞是寻求普通的人间温暖而不可得,属于中性的。天才孤独,庸人无聊,人人皆寂寞。”而在书中,马尔克斯却并未对此加以区分(当然,并非他不明白,只是他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读者),只可惜,读者们也总是将三者混为一谈。于是,在对于本书的批评阐释中,孤独一词就这样泛滥成灾。当“孤独”一词被无限滥用时,孤独也就失却了它原本的意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什么是孤独呢?不论造成人们孤独的具体原因如何,也不论孤独的具体形态如何,人类的孤独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即:想要有所交流,以实现与他人的灵魂共在却不得的状态。更哲学的说法是,那是人类无法返身存在的哀伤。因此,就如死亡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议题,孤独也是每个人的存在处境。只要你的苦恼无人分担,只要你的快乐无人分享,孤独便永无休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必须指出的是,恐怕包括很多哲人(比如尼采、祁克果)与艺术家(必须指出,梵高不属此列)在内,都错误地理解了孤独。他们把孤独奉为一种天才的特质(这点在叔本华的相关文章里表现得特别明显,包括以上所引周国平的话也是如此)。祁克果甚至放言:“衡量一个人的标准,在于多长的时间以及在怎样的层次上他能够甘于寂寞,而无需他人的理解。能够毕生忍受孤独的人,能够在孤独中确立永恒之意义的人,距离孩童时代以及人类动物性的社会最远。”这话也一度成为我的座右铭。在他们眼里,孤独成了天才式的自我进化的良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是,人真的可以长期忍受孤独吗?至少我是做不到的,可能因我并非“非神即兽”之外的哲人。可我看尼采和祁克果也并未真正做到嘛,否则他们也不至于活的那样痛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可以在独处中成长,却不可在孤独中进化。孤独不等于独处,独处的人也不一定孤独——哪怕是与世隔绝。孤独只是一种缺乏共鸣的心理状态。不管怎样的孤独,说到底都是一种负面的状态。人怎么能在长期的负面状态中发明创造呢?我认为,以孤独者自居并因此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是一种因错误理解孤独而进行自我抬高的病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孤独不过寻常事。孤独不是天才的标配,孤独的人没什么了不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所以,我很难理解,晚年的上校是如何能十年如一日自闭于炼金作坊而不生病,阿尔卡帝奥第二以及奥雷里亚诺是如何能在梅尔吉亚德斯的房间里数年如一日研究羊皮卷而不发疯。这明显有悖于心理学的逻辑——别跟我说什么,这是魔幻手法。很明显,这只关乎现实逻辑,而无关魔幻逻辑。</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其二,对宿命论与轮回说的过分强调。无论从布恩迪亚家族成员的取名,还是从他们的命运来看,马尔克斯都在强调他们不可逃脱的宿命及其不断相似的轮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轮回说,由来已久,尤其是在一些宗教学说那里更为盛行。比如佛教与古波斯的拜火教,尼采也是这一学说的支持者。在《生命不可承受之轻》的开头,昆德拉就曾引述尼采的话对轮回说大发议论。昆德拉的议论,表面看不置可否,但我想,作为一个受存在主义哲学影响至深的作家,他内心应该是持反对态度。因为轮回说与存在论背道而驰,无限轮回掐断了存在的可能性。马尔克斯的宿命论,也许只是对历史的悲观回眸。但很明显,历史并不具备宿命轮回的必然性。不同的历史事件之间哪怕多么相似,都不过是历史的偶然性(比如秦与隋都曾一度辉煌,但都二世而亡)。在新历史主义者眼中,历史并不具备必然的规律性,历史都是一些偶然因素促成的。而在常识主义哲学家休谟的眼里,连因果律都有着经不起推敲的逻辑漏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所以,马孔多的宿命轮回真是历史的真实吗?恐怕只是马尔克斯陈腐历史观的表现。因为强调宿命,马孔多以及布恩迪亚家族就有了悲剧的必然性,因而也就更容易引起读者共鸣。强调宿命论的作家及其作品不在少数,令人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曹雪芹与他的《红楼梦》(这两部小说在很多地方确实有着惊人的相似)。《红楼梦》人物的取名、诗谶、人物命运都极具宿命色彩。而这更是红学家与红迷们所津津乐道的所在——对于《百年孤独》的读者与研究者们,情形恐怕也差不多。而他们眼里这些无比高明的设计,恰恰是我所反对的。不能因为书中人物及其家族与历史事件的原型充满了悲剧,就此赋予其强烈的宿命色彩。这不仅使人物塑造显得模式化——乃至一见其名便可知其命运,也是在抹杀人的可能性,更是在抹杀人类历史的可能性。对于一个书写悲剧历史的人来说,这还情有可原。但若是所有的作者都站在既成历史的角度人为制造悲剧性,以便让作品产生强烈的悲剧感染力,则多少失之真实也失之虔诚。对于作家(尤其是现实主义作家)来说,尽量客观地呈现人的存在现实与存在史,而非不顾现实逻辑人为制造强烈感染力的悲剧性,才是一个作家的真正使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多么渴望读到这样一种小说:它既无悬念,也无开头与结束,甚至无所谓高潮。因为这恰恰符合生命与生活的真实。生命自偶然而来,向着多种可能而去。而人生也没有任何预设与伏笔,人不可能在活着时断言其生命的高潮所在,其命运更是无可捉摸。在不可测之未来的召唤下,人才具备无限之可能,人类才会有无限之明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总之,我不喜欢一部小说总是结构严密、看似无懈可击。越看似无懈可击,其漏洞可能也就越大。我更喜欢那些看上去具有开放性结构,读来又流畅自如的小说。比如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系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其三,在《百年孤独》的结尾,马尔克斯借羊皮卷有一段夫子自道式的描述:“梅尔吉亚德斯并未按照世人的惯常时间来叙述,而是将一个世纪的日常琐碎集中在一起,令所有事件在同一瞬间发生。”很多读者就此断定:羊皮卷就是《百年孤独》,而梅尔吉亚德斯就是马尔克斯本尊。我认为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首先,本书在时空结构上,并非如《尤利西斯》之类的意识流小说那样复杂,因而也就不难理解。在时间结构上,本书基本上是线性的(尽管书中并未出现明显的年代与时间顺序,但我们仍能从事件的相继关系上得出线索),只是偶尔穿插类似“多年以后”的叙述,将过去、现在与未来一同并置,以达到叙述节奏的紧凑感。很明显,本书并未做到与羊皮卷所说的“将一个世纪的不同事件在同一瞬间发生”——因为书中的事件,有着明显的前后相续的时间顺序。这在我们阅读的现实时空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的阅读习惯遵循一定的空间顺序,不可能一眼同时看到全局——这种情况,只有影视中的多镜头同时运用可以一定程度做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所以,羊皮卷不可能是《百年孤独》。哪怕它们之间多么相似,也顶多只能说是马尔克斯的文本理想。倘若马尔克斯本人也同意这个说法,那只会让我觉得马尔克斯过于自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然,瑕不掩瑜。哪怕我有这些反感,也不妨碍我对本书以及马尔克斯的由衷喜爱。但我必须再次强调的是,马尔克斯不是神,《百年孤独》也不是一部神话。作为一个真正的读者,应当保持冷静和审慎,而不是近乎狂热地人云亦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后,请允许我大声嚷嚷一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百年孤独》不朽!马尔克斯不朽!尝遍孤独的我们,同样不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零二三年九月二十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于舂陵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