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带孩子们回老家,在老村泥泞不堪的村道,屋角残存的碎石泥沙,还有村外一块连一块的菜地,从菜地漫上山坡的油菜花,花丛间闪烁的蜂蝶……他们玩得如鱼得水,即便弄一身污脏,满脸泥尘,也是留连忘返。</p><p class="ql-block"> 于他们而言,或是城市没有了新鲜感,一望无际的水泥森林,大同小异的园林云道,从他们生活的城市,到遥远的异国他乡,犹似大街上的韩式美男美女,看得眼睛都没有了新鲜感。</p><p class="ql-block"> 唯有这山高入云、水长入野的山村,鸡鸣犬吠,蜂飞蝶舞,奔腾不息的溪水,活力四射的飞禽,野猴一般脏污也没人笑话的野乡僻壤,才是他们好奇神往之地。</p><p class="ql-block"> 我在这样的山村长大,像孩子们这般年龄时,腰别砍刀,呦牛喝羊,沿着那条入云的山路爬上山腰,放牛牧羊砍柴,帮着父母亲唯持生计。</p><p class="ql-block"> 最享受、也是可向孩子们炫耀的,是天晴又不用砍柴的日子,夕阳西下,吃饱喝足的牛们心满意足下山,我们骑在牛背上,挥舞茶树枝做的鞭子,像出征归来的战士,雄纠纠气昂昂地走过山地,走进村子……</p><p class="ql-block"> 牛在山坡啃食青草时,我也和其他牧童一样,常常地站岩石上,遥望群山。</p><p class="ql-block"> 榕水河绕山而过,上游是一个叫榕津的小镇,下游是一个叫二塘的墟镇,都不过一条窄窄的青石板街巷。</p><p class="ql-block"> 这一条青板街巷,就是我们的城市了。</p><p class="ql-block"> 当村里的知青大姐们给我们表演《逛新城》,我先是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榕津和二塘墟,然后才想像拉萨新城的模样,想像它或有榕津、二塘墟这样的青石板巷。</p><p class="ql-block"> 幻想着有一个天晴的日子,随父亲逛拉萨新城,看电线网,看大烟囱……</p> <p class="ql-block"> 知青大姐们带着《洗衣歌》到我们村插队落户前,我舅所在的石龙村文艺宣传队应邀到里结村宣传毛泽东思想。那时候每个村都要成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我们村是大村,很早以前就有业余剧团,排彩调,也唱桂剧。大多数彩调和桂剧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一下子转唱歌跳舞,这些演惯了才子佳人的业余演员们,轴杆转弯慢了。弯转慢了,不等于就可以不转了。或者这就是村里领导邀请我舅所在的石龙村文艺队来宣传毛泽东思想的原因之一。</p><p class="ql-block"> 我爸却大不以为然。石龙村同我们里结村一样,通用语言都是土话,也称本地话。两村相隔虽然只有十多公里,两村人用土话交流也没有什么很大区别。但是,莫名其妙的,我舅他们石龙村用官语表达时,土话里夹杂的发音,始终转不到官语上来。从他们嘴里发出的“官语”,熟悉土话和“官语”的人,会笑得直不起腰。比如彩调里老旦呵斥青旦时,命青旦“跪下”。这个“跪”,我舅他们发出的“官语”有点类似“惯”,“下”与“哈”相近。</p><p class="ql-block"> 要命的是,这个变腔的“惯哈”,以普通话的拼音音标,还找不到相应的声母和韵母。我爸就以这个“惯哈”为例,当我妈的面直言:老礼他们就这一“惯哈”,不把全村人笑死才怪。</p><p class="ql-block"> “老礼”是我堂舅,我妈小叔的长子。</p><p class="ql-block"> 我外公兄弟四人,新中国成立之前,就已分家另过了。我妈是外公兄弟四人当中的“长公主”,因此最受宠。受宠的我妈似乎受此感染,对她娘家的长辈晚辈,不分亲疏,都一家子亲人。堂舅“老礼”,长得高大英俊,是我妈最得意的娘家小弟。但“老礼”堂舅的父亲,也就是我妈的小叔,由于新中国成立前勤俭持家,略有薄产,被划成富农成分。“老礼”堂舅自然被划入“黑五类”子弟群里。因了他的高大英俊,也因了他的能歌善舞——哦,我没见过他跳舞,但听过他无意哼唱的《我们的解放军》——他依然是我外公所在的石龙村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主要演员。</p><p class="ql-block"> 当然,即便他“能歌善舞”,他的“惯哈”,也始终未能讲成“跪下”。我妈也深晓这点。不过她也不知道是谁请石龙村宣传队来表演,而石龙村宣传队何来如此勇气走出石龙村,到里结村展示“惯哈”艺术风格。石龙村全村一个姓,来者都是远亲近戚,我妈来不及消化我爸的揶揄,她多少得准备一些吃的喝的,招待石龙村来的亲人。在生产尚未走上正轨的日子里,这对一个注重亲情的家庭妇女,是一个不小的考验。</p> <p class="ql-block"> 那时,我家还没有建新房子,但一排三间楼都可以住人,住的还算宽裕。加上我姐天生的好人缘,又是村里不多的读过完小的女孩,许多女孩都喜欢陪我姐住我们家的楼房。尤其是村里姓宋的一个大姐。</p><p class="ql-block"> 宋姓是我们村里仅有的一家小姓,两家大人来往的并不是很多,但我不知道宋家这个大姐为什么同我姐亲如姐妹。日常下雨闲工,晚饭后有月光的夜里,她大多跑来我家,与我姐一聊就是半天,有时晚上就陪我姐在楼上搭个铺。</p><p class="ql-block"> 石龙村文艺宣传队来的前两天,我妈泡了好几筐糯米。那天出工前,她还同我爸到园子里的柚子树下,摘了一大箩柚子叶。</p><p class="ql-block"> 太阳刚落岭,晚霞将村子前面的小溪染得透亮。大人从生产队收工回来,宋家大姐就来了。她同我姐一起,挑着闲置许久了的竹簸箕,带上我妈我爸早晨摘来的柚子叶,到溪里清洗。随后就开始洗磨洗臼,磨浆、舂粉。</p><p class="ql-block"> 至此,我就知道家里要来客了。而且客人不会只是那么一个两个。这几筐糯米,一两个客人,连同我们全家,还有来帮忙的宋家大姐,三天三夜也吃不完的。</p><p class="ql-block"> 晚饭吃的比较简单。这或是因为晚一点,我们都可以首先尝尝各式粑粑。我没有按平常的睡觉时间上楼。我想方设法帮大人们做力所能及的事儿,比如到楼台外抱柴薪,或安顿那只也不安份了的大黑狗。</p><p class="ql-block"> 是临近冬天的夜。屋楼外的风有些寒意了的。我出去抱柴薪时,宋家大姐燃着苎麻杆给我照明。本来抱柴薪是大人们的活,我是因为想努力表现自己,才抢下这差使的。我抱的是一梱引火的草结子。草结子的长度超过我的身高。宋家大姐直到我走近草结子,才将手中的火把递给我。我们换手,她抱草结子,我照明。进厨房前,她将草结子搁在门口,故意放大声音,表扬我力气长大了,比自己个子还高的草结子,都不在话下。长大一定可以当解放军。</p><p class="ql-block"> 屋里我爸、我妈、我姐都发出啧啧的夸耀声。她这才将草结子抱进屋里。</p><p class="ql-block"> 这样,我和我爸坐在火塘旁烤火。我妈、我姐和宋家大姐,就在火塘旁开始她们这个夜晚的营生。</p><p class="ql-block"> 首先做的是糯米糍。我妈先做起头的粑种,她将部份糯米粉同切碎了的黄糖搅匀,再放水里煮。煮成半成品了,倒进糯米粉,揉搓成团,有点类似现在人们包水饺的面团。接着拉成长条,按个人喜好,掐为小米团。这些活儿,我妈熟能生巧。她一边做,一边给大家讲她还是孩童时从大人嘴里听来的笑话。她讲了一个傻媳妇,首次给丈夫做粑粑。丈夫告诉她,第二天来的客人,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提醒她做得要像人一点。只讲到这里,宋家大姐就笑得差不多岔气了。</p><p class="ql-block"> 当然,在座的,也都跟着笑了。也就是说,我妈嘴里的这个傻媳妇,从她嘴里,走来不止一次了。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能讲个八九不离十的。为什么笑呢?那是因为丈夫嘴里的“像人”,是提示傻媳妇在招待客人时,不要傻里傻气的遭朋友笑话。像人,就是言行举止像正常人。</p><p class="ql-block"> 故事的下半情节,是这个傻媳妇整个夜晚都按丈夫的“像人”要求,将糯米粑粑做得有头有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且男女有别,眼睛鼻子眉毛头发,都有模有样。年少一点的女娃脸庞和嘴唇,还点了些花红粉。漏夜而成,等丈夫早起,她不无激动地将丈夫带到热气腾腾的蒸锅前,一掀锅盖,气得丈夫抬手就是一个耳光。</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傻媳妇同丈夫有关“像人”的争议成为故事的高潮和结局。</p><p class="ql-block"> 媳妇:干嘛打人!我做了一个晚上,做得这么像人,你还要打人!</p><p class="ql-block"> 丈夫:老子就是要打你这不像人的傻人……</p><p class="ql-block"> 笑归笑。我妈她们的手头活一直不会停下。我妈右手的三个指头在她拉成条状的糯米块上转动着,形状大小所差无几的一团团糯米,成线状散放簸箕上。我姐和宋家大姐,便跟着我妈的节奏,将糯米团和圆、压扁、填馅,再包圆成型,垫上柚子叶片,放进蒸笼……</p> <p class="ql-block"> 这可能是闲暇日子里,农家最有情趣的夜晚了。</p><p class="ql-block"> 很自然的,女人们做着这些令人陶醉的事时,温暖和欢乐就会弥漫整个厨房。</p><p class="ql-block"> 除了我妈的闲话和故事,当然,还有我姐和宋家大姐这些年轻妹娃的歌声。她们的歌声,离不开类似刘三姐那些山歌,也离不开她们这个年龄对生活、对未来的美好向往。她们一边做粑粑,一边哼歌。我同我爸在火塘旁边烤火……</p><p class="ql-block"> 一种来自遥远的、不同于刘三姐的旋律,从我姐和宋家大姐嘴边贯进我耳朵。 </p><p class="ql-block"> 哎,我们的解放军,</p><p class="ql-block"> 手中哟握着冲锋枪……</p><p class="ql-block"> 没错,是我从老舅的石龙村回家时,在石子埠的崎岖山路上,从一家木楼的阁楼里飘出的那种歌声。我姐和宋家大姐唱了许久,许是唱全几段了的。</p><p class="ql-block"> 唱得很投入,甚至唱进歌的情境里了。因为我听见我姐问宋家大姐,将来会不会嫁解放军。</p><p class="ql-block"> 宋家大姐说自己相貌不好,个子又矮,又没文化,怕是嫁不出去了。</p><p class="ql-block"> 我妈就嗔道,乱讲,人的心好,哪会嫁不出去。想哪时嫁,告诉我一声,我帮你找一个,包管比解放军还好。</p><p class="ql-block"> 在这里,我妈显然不是贬“解放军”。解放军于她,只是一个遥不可攀的概念。她现实中的后生小伙,随便拎一个出来,就比远在天边的“解放军”好——现实而真切。</p><p class="ql-block"> 糯米粑放满一蒸笼,我和我爸就有事干了。我们负责烧锅。锅烧热了,将蒸笼放进去,我爸抽两顿草烟的功夫,一锅热气腾腾的、散发柚子叶异香的糯米粑粑,便大功告成。</p><p class="ql-block"> 我妈将粑粑从锅里抽出,宋家大姐伸手取一个,用小碗装着,送到我手上,笑眯眯地说,还是我家小弟好,人长得像解放军,长大后当解放军去。</p> <p class="ql-block"> 当年石龙村文艺队在我们村里演出《逛新城》的细节,如今基本淡忘了。但我记得,《逛新城》里的老父亲,不是我老礼堂舅演的。当一个戴着圆顶礼帽、身穿黑色藏服的“老父亲”在热情奔放的音乐中弯腰扭着舞步走上台时,我就极为失望地知道,这个老父亲不是我英俊高大的老礼堂舅。</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演出,包括台上父女的倾情演唱,我根本就听不进去。我从大人们的胳膊底下钻出看演出的人群,悄悄地跑去后台。这里没有我老礼堂舅。</p><p class="ql-block"> 那个夜晚,天气很冷,北风呼呼地吹,是进入寒冬的前兆。在人群里倒不觉得很冷,大人们相互组成一堵厚厚的墙。人群外不一样了,我得独自以单薄之躯抵御风寒。我冷得嗖嗖发抖。我想钻回人群里,但大家都兴致勃勃地观赏着一对藏族父女激情忘我的演出,都很不情愿给我哪怕侧身而进的空隙。我更为失望了。</p><p class="ql-block"> 走上回家的桥头,发现我家木楼里亮着灯。我想可能是我爸我妈见我不在,回家找我吧。于是我就回家了。</p> <p class="ql-block"> 这个冬夜,包括我爸,可能还在村里的旧舞台前观赏石龙村文艺队的“惯哈”艺术。石龙村失去了主演身份的老礼堂舅,却由我妈陪着,与宋家大姐在我家的火塘前以另一种形式演着他们的人生大戏。</p><p class="ql-block"> 沒有手机没有电话的时代,他们是怎么相约的?又是如何避开众人的眼睛,从旧舞台悄悄地回家?</p><p class="ql-block"> 这些细节,我自然是想不到的。</p><p class="ql-block"> 见我带着寒风进来,先是宋家大姐略有些意外地问我是不是戏演完了。农村人对舞台的表演,无论歌舞,还是戏剧,都冠之以“戏”。倒是老礼堂舅淡定地告诉我们,不会这么快,《逛新城》后,还有歌唱军民鱼水情的《洗衣歌》。</p><p class="ql-block"> 然后,老礼堂舅以他浑厚的男中音哼了起来,他唱的是“洗衣歌”。以我当时的辨析力,我都辨不出我爸揶揄我妈时的“惯哈”同“跪下”有多大的区别,自然的,我妈嘴里石龙村文艺宣传队最出色的台柱子,我堂舅老礼,他此时在火塘旁边,面对着鲜花一般的宋家大姐的哼唱,一定是他能拿得出的最好歌艺了。有点类似从石子埠木楼里飘出的“我们的解放军”。</p><p class="ql-block"> “洗衣歌”之后,老礼堂舅嘴里唱出来的《逛新城》,也一下子击中了我。</p><p class="ql-block"> 哎哎,为啥树杆立在路旁,</p><p class="ql-block"> 上面布满了蜘蛛网呀?</p><p class="ql-block"> 电线杆子行对行,</p><p class="ql-block"> 纳金日夜发电忙。</p><p class="ql-block"> 机器响来家家亮,</p><p class="ql-block"> 拉萨日夜放光芒呀……</p><p class="ql-block"> 这是那个寒夜里,未主演《逛新城》的老礼堂舅唱给宋家大姐的定情歌,不亚于电影《刘三姐》里阿牛歌在大榕树下给刘三姐抛出的绣球。</p><p class="ql-block"> 那个寒夜的火塘旁边,老礼堂舅有些忘我地吟唱《逛新城》,我不无意外地听,我妈颇为得意地时不时看一眼唱歌的老礼堂舅,又看一眼听得忘我的宋家大姐。大概在那一时刻,我妈心中已经有谱了,受累于富农子弟的老礼堂舅,他这辈子的婚姻问题,是可以解决的了。</p><p class="ql-block"> 那个寒夜很冷,但村里的旧舞台,却因为石龙村文艺队的队员们充满激情地演唱“逛新城”、“洗衣歌”,冷寒被赶过了榕水河。而我家的火塘,也因为失去主演“逛新城”和“洗衣歌”机会的老礼堂舅,哼唱过“我们的解放军”的宋家大姐,而变得异常温暖。</p> <p class="ql-block"> 多年之后的一个春节,我和妻子带小女去石龙村给舅舅拜年。</p><p class="ql-block"> 这时,我妈同娘家的往来,似乎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少了许多,亲戚往来也仅限于娘舅了。这一年我妈九十五,舅舅也已八十高龄。我告诉我妈要去石龙村给舅舅拜年,她脸上显现些许温暖,但不像年轻时那样,给我张罗拜年的礼品。这可能是,家中当家的,早已不是她了。</p><p class="ql-block"> 乡村的春节,七大姑八大姨,还保持着往来拜年的习惯。“拜年”的礼品,我的孩童时代是半截腊肉,十个粑粑。先到主亲戚家,由主亲戚将各家堂亲的礼品分送出去。然后各家亲戚从中午开始,轮流叫去吃饭。每家都要吃几口。算是事隔一年后的团拜礼。</p><p class="ql-block"> 现在乡村的人们也不太爱吃腊味了。我从珠海带了几箱秘鲁产樱桃,兄弟姐们分了,刚好有一箱送老舅。应该说,包括母亲,我们似乎都忘了“老礼”堂舅,以及嫁给“老礼”堂舅的宋家大姐。</p><p class="ql-block"> 我也已经将近十年没见老舅,更是将近四十年,没去石龙村给老舅拜年了。</p><p class="ql-block"> 记住了那年春节同老舅在石子埠崖头分手,记住了舅舅将发白的军用挎包斜挂我身上,记住舅舅将枪杆似的棍子当冲锋枪搁我肩头,记住了遇上恶狗扔粑粑莫恋战的嘱咐。甚至记住妈妈转述的,我还在襁褓时,舅舅对他外甥的形象描述:凹眼眶,高鼻梁,方额门……长大一定是解放军。</p><p class="ql-block"> 长大后当兵,读大学,工作上班,东奔西突,南来北往,风来雨去中总是想,结婚时请老舅坐上桌;娃满月时请老舅坐上桌;哪年工休假多,专门去看老舅……明年去看老舅,明年去看老舅啊!</p><p class="ql-block"> 想着想着, 指头弹了弹,“叭唧”一下,几十年,烟消云散了。</p><p class="ql-block"> 却没有一点陌生感。</p><p class="ql-block"> 同妻儿陪八十高龄的舅舅在起了新房另过的表弟屋里,烤火取暖,说起石子埠崖头别离,老舅居然比我记得更多的细节。老舅说他后来悄悄地从另一个方向攀上崖头,远远地看我在菜园子旁边呆了许久,后来上路了,他才放心走去沙江。</p><p class="ql-block"> “这路难不住解放军。”老舅还以他年轻时的口吻,鼓励他业已年近花甲当过兵的外甥。</p><p class="ql-block"> 心中好一阵唏嘘。这就是老舅,即便几十年不见,外甥依然装在他心间。</p> <p class="ql-block"> 表弟院里养着一群鸡,白菜花也因季节暖和,开满菜园子。三、五成群的蜜蜂,在菜园子里缤纷起舞。温顺的小鸡,纷飞的蜂儿,牢牢地吸引住小女,以及很少在乡村过年的妻子。</p><p class="ql-block"> 从未来过乡村,这样的情景,就是他们的新城。</p><p class="ql-block"> 日头还在山顶的上空亮灿灿地照着,春节期间的走亲饭便开始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同妻子带小女在菜园小道上玩。我和妻各站路一头,身着小花袄的小女,在盛开白菜花的小道上,像小蜜蜂一样来回跑着,放声地笑着……</p><p class="ql-block"> 从村头的巷子里,走来一个身材不高的老太太。她径直走进表弟屋里,不一会儿又走了出来,笑眯眯地看着我们。</p><p class="ql-block"> 兴许是见了陌生人,小女略有些胆怯地藏到妈妈身后。妻也注意到了站在身旁的老太太。</p><p class="ql-block"> 老太太这才走上来叫我的乳名。</p><p class="ql-block"> 在石龙村,能叫得出我“乳名”的,只有老舅了。</p><p class="ql-block"> 略带疑惑地看眼前的老人,倍感眼熟。然后,我想起来了。</p> <p class="ql-block"> 没错,正是多年前,石龙村文艺宣传队到里结村唱《逛新城》时,就下了决心要嫁我老礼堂舅的宋家大姐。数十年的岁月风霜,在她原本圆润的脸上留下了刀刻一般的皱褶。</p><p class="ql-block"> 我愣了片刻。她爽朗地大声问:你认不得我了吧。你认不得了吧!</p><p class="ql-block"> 我惭愧地点点头,又很快地摇摇头。</p><p class="ql-block"> 是的,时光如白云过隙。宋家大姐嫁给我老礼堂舅不久,我就当兵去了。随后的数十年里,我在岁月的河流里游来晃去,再一次像鱼一样来石龙村给老舅拜年时,也是两鬓挂霜,成一条垂暮老鱼了。</p><p class="ql-block"> 宋家大姐——我的老礼堂舅妈,非常热情地要拉我们到家里吃年饭。然而,非常惭愧,我竟然没有多准备一份年礼。这样空手去吃年饭,这心里一定是很空落的。</p><p class="ql-block"> 不得不违心地婉拒了。我知道,这一次婉拒,是对多年不见的老礼堂舅以及堂舅妈——曾在一个冷夜里,在我家火塘旁帮做粑粑时深情哼唱“我们的解放军”的宋家大姐——极大的不恭。死要面子的结果。只能等下一个年节,带一份像样的礼品,再带孩子来石龙村,专门给老礼堂舅一家拜年了。</p><p class="ql-block"> 也顺便让这一代孩子们,再逛逛他们的乡村新城,过一个某种意义的团圆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