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版的张厚纯

敲历史之钟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正版的厚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梁长峨/文</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与张厚纯相识就算二十年了。二十年对于宇宙长河,一瞬不如,可对于人生却够漫长了。但依然不敢说,我就懂了他。有人以为,厚纯浅、简单。那是把他看歪了、表面了。厚纯断不是这样。他透明而又深邃,平面而又立体。人们爱听厚纯讲笑话,看他精彩的即兴表演,然后捧腹大笑,然后一哄而散,却很少思索他那言行里蛰伏的是怎样的灵魂,看出他内心世界里的神祇和天空。</p><p class="ql-block">厚纯只是最近几年才算有了稍稍的平稳和安顿。在此之前,他一路踉跄逡巡,最精彩的篇章是失意。几十年来,得意者是用嗓子在舞台上唱的,而且尽情;他只能用灵魂在夜半时吟哦,还必须把声音压得低了又低。年轻时的厚纯心雄泰华。因为他的卓荦不群,曾被中央戏剧学院录取。那时的他多昂扬!谁知历史只允许他有瞬间喜悦。厚纯的父亲是保长。当时,昏了头的国人认定,保长就是国内的日本鬼子,保长的儿子理所当然是日本鬼子的继承人。因为无法选择的父亲,他上大学的梦彻底破灭了。</p><p class="ql-block">不久“文,革”爆发,全中,国都在巨烈的地震中摇晃。厚纯在这种摇晃中过着恶梦般的日子。每个人都可以像宣布“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一样,当众批他一通。但厚纯生就一副摧不垮的骨骼。在九十七场的批,斗中,大块头的他始终以一副轩然相出现,从没收缩自己、缩小自己,以少一点别人注目的面积,向当局表示自己接受之虔诚,求得开恩。当时有一位朋友诬陷他,他从批,斗台上一跃而起,愤怒的吼声如子弹从崭新的枪,管里射出一样迅即猛烈,带着滚烫的血热,直指那位小人,并拽掉围在其脖子上他送的围巾,撕毁烧掉,以示绝交。我听到此事,五内俱沸。在当时的政,治恐,怖下许多被批判的人要不跪下求饶,要不忍气吞声,咬断牙齿往肚里咽。而他能挺直脊骨,怒犯雷霆,浩然而存,真是旷世罕见。</p><p class="ql-block">恐,怖的政,治可以号召社会,威慑每一个社会成员孤立和遗弃一个人。这比“叭”一颗子弹除去一个人的生命,要残酷十倍。厚纯面前到处是废墟、荒丘,凄清孤寂的日子像甩不掉的毒尾巴缠着他。他真的很蔫。日子一天天过去,人们几近把他忘记了,甚至觉得他在这个世界上已不存在了。可是忽一日,人们惊讶地发现,厚纯竟然还很滋润地活着。原来,他用强大的融化一切的胃消化掉重重苦难而复活了。他居然依旧像兽一样自在的奔驰,像浪一样自在的翻卷。他居然依旧保持着那浩荡的灵魂和不可企及的尊严。</p><p class="ql-block">厚纯是真人。他真的透明,真的让人一眼看到底,真的如可爱的孩子。他从不压抑自己,喜怒哀乐全在脸上。激情澎湃时,他会双手握拳冲向天空,喊得山野震荡。心情沉静时,他又能抱琴送鹤,枕石待月,向星空频频鞠躬。倘若捧着他的手用力一握,他立马会感动得热泪盈眶,由斩木为兵到铸剑为犁。若是看谁腻歪歪的,他能当众发怒,掀翻饭桌。谁若是假模假样,他会让谁立即下不了台,不论是达官还是富人。中国最不缺的是人,但多数时候,这些人就像一个概念,那么苍白。为何?就在于失去了本真。</p><p class="ql-block">今日,真不知有多少人蒙着几层皮做人处事。还是看着皇帝光屁股在街上跑狂呼皇帝穿着盛装的人多。许多人心里憋着气,甚至背地恨得咬牙切齿,表面上却还笑脸相对,装得一点事儿也没有。他们从来没有属于自己的哭、笑、怒、骂。该哭时他们笑,该骂时他们歌。活了一辈子都不能以真面目示人。</p><p class="ql-block">相比,厚纯的真,天价难买。厚纯是哲人。虽然没有人称他是哲学家,但我却以为他有着比经院哲学家更丰沛的灵光,更幽默的哲思。他那和善的目光里藏着机敏和锐利。而这机敏和锐利的哲思并不是在书斋里或讲堂上一本正经、有条不紊地道出的。他的灵光四射和哲思喷发,几乎都是在朋友聚会,酒过三巡,似醉非醉的时候,瞬间涌现的。由于掺和着几分诙谐和笑料,常常引起哄堂大笑。但人们很少想到这里不只是有甜、有笑、有美、有善,但更多的是有哭、有泪、有苦、有辣、有讽、有刺、有丑、有恶。虽然听了大笑,但笑后让人深思,笑后让人痛哭,笑后让人脸红,笑后让人无地自容。只是我们太麻木了,当时没能察觉罢了。</p><p class="ql-block">平常的日子里,他诗意地挥洒着心灵哲思的甘露,让我们得到了滋润。他那跳跃着的言行,大概算得上世间最鲜活的诗文。我着实不解,当时那么强大的社会力量怎么就没有剥夺掉、消融掉他的雄浑和豪强。想了好久,答案恐怕就在无欲则刚。一个没有奢望的人,就不会太聪明,就不会被人引诱,或遭人强奸,或自愿投怀,因此自己就不会有损失。从一时一事看,聪明伶俐最值钱。从长远看,过于聪明,过于时髦,不是什么好事。人活得太精致、太玲珑,不仅会很累,而且未必有好结果。想想当初在厚纯面前飞扬着的那些人,如今安在哉!</p><p class="ql-block">时间把他们脸上的油彩洗去后,一个个显得那么难看,有的甚至还早早西去了。而本真的厚纯却还舒畅、透亮地活着。<b>历史真的无情。所有想剥夺好人的人最后都被历史所剥夺,所有想吞没好人的人最后都被历史所吞没,所有想轻蔑好人的人最后都被历史所轻蔑。</b>一轮一轮岁月从春夏秋冬的门前走过,如水逝一般向更深的空阔里荡去。不知不觉间,天才的厚纯垂垂老矣。作为朋友的我,常常为他的埋没而叹息。天赐其才而未能尽其用,岂不悲乎!如果当初他如愿进入中央戏剧学院,他极有可能成为今日戏剧影视界的泰山北斗,绝尘之骑。然而,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本该属于他的那个灿烂前程迢迢声远,而感到万分可惜和遗憾。</p><p class="ql-block">如今,一切都如雁过寒潭,去不留影。可人们总是心有戚戚焉!然而无论谁提起当初,厚纯都是轻轻地一笑,显得那般淡然,似再忆不起那一刻,压根就不曾发生那些事儿。</p><p class="ql-block">诸公,谁能真正诠释厚纯这轻轻一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