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碑

輝哥•上海

正午时分，太阳高挂当空，光投射在乾陵的无字碑上，虚空洁白的碑石散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斜躺在龙辇中的武则天刚到无字碑前，在宠臣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搀扶下坐了起来，望着五颜六色的光说：“昨晩梦见天神来，说朕阳寿将近，天帝已留了个座次，让朕准备好了就去上任，看这碑上的光，五颜六色的，那是天帝的万丈光芒在召见朕呢！” 神龙元年（公元705年）正月，武则天患病，卧床不起，近来突然有了点精神，想去一次乾陵，于是一路颠簸，这天中午才到达，浑身不舒服，一时起不来。 自弘道元年（公元683年）十二月唐高宗病逝，葬于乾陵以来，她每年去祭奠，公元691年7月，改唐为周，武后称帝，为圣神皇帝，以睿宗李旦为皇嗣，赐姓武，以皇太子为皇孙，这以后武则天没有再到过乾陵。 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一路贴心伺候，也不知是听了武则天所说之话，还是脂粉涂抹太多，脸色显得十分苍白。 张氏兄弟俩年少美姿时充任面首，入侍武后，敷朱粉，着礼服，成为薛怀义之后的男宠，这时张易之谄媚地说：“圣上，这五颜六色的光是天帝派天神来探视问候，哪能是召唤您呢！再说派出寻找长生不死神药的术士不久将返，圣上服用后必将龙体复健，延年益寿。” 张昌宗随即手舞足蹈起来，媚笑着说：“是啊是啊，神药一到，圣上百病不侵，再由我哥俩好生侍候，一定让圣上天天舒舒服服的，就能返老还童啦！” 武则天叹息一声：“唉，哪有什么长生不老药哟，你们兄弟俩是逗朕开心呢！朕侍奉过太宗、高宗，他们尝遍了那些所说的长生不老之药，有什么用呢，不是都去了吗？” 昨晩下过一阵大雨，地上此时还湿漉漉的，乾陵树木上青黄相杂的叶子，在微风中摇曳，阳光照耀下闪闪烁烁。 一张枯黄的叶子飘落在锦缎被面上，武则天拾起在手里，翻看了很久，喃喃自语：“落叶归根啊，朕这一生的冬天已经到来，离枯叶一般凋落的日子不远了！” 她见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俩俊俏的脸上流露出的悲切神情，长叹一声，半躺下身子，闭上眼，静下心来，不过一会儿，初进皇宫的往事如云烟一般，在脑海中时隐时现地飘浮。 贞观十一年（公元638年）十一月，十四岁的武则天被选入宫，寡居的母亲楊氏流着泪依恋不舍，她劝说母亲：“侍奉圣明天子，岂知非福，为何还哭哭啼啼的，作儿女之态呢？” 杨氏说：“女儿啊，你还年轻，不懂得伴君如伴虎的凶险，我担心你这个要强的性子，什么时候惹出祸事来，害了自己，连累家庭呢！” 武则天进宫不久，时年40岁的唐太宗十分喜欢她的才貌，对她宠幸有加，封她为五品才人，赐号“武媚”，她也恃宠而骄，在太宗面前没显出一点惧怕。 一天突厥进贡的一匹狮子骢烈马，肥逸无人调驭，太宗一筹莫展，武则天却对太宗说：“圣上，妾能制服它！” 太宗惊诧地看了她一眼，对周围人玩笑着说：“凭她的容貌，可以制服任何男人，朕信；能制服这匹烈马，朕不信！”众人都跟着笑了。 武则天却一本正经地说：“妾制服它只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楇，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铁楇楇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 太宗听后没有惊讶责斥，竟高兴得哈哈大笑，说：“好一个武媚娘，真有胆略，是个少见的女中豪杰呢！”自此武媚娘的名号在宫中传遍。 这已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年的武媚娘如今已是女帝，淡妆下依然可见年轻时的美貌容颜，要不是疾病缠身略显病态，谁信她已是82岁的老人？ “太宗就是服用天竺长生药导致暴疾，51岁就驾崩了，说什么长生不老药，都是假的，更没有不死的神药，人命天定哪！”张易之、张昌宗听得武则天在吐词不清的说话，如梦境中呓语一般，侧耳倾听时，她又闭目不说了。 太宗离世后，武则天按后宫惯例，入感业寺削发为尼，22岁登基的唐高宗李治，在父周年忌日到寺进香，与武则天相遇。 侍奉太宗时，李治就爱上了大他4岁的武媚娘，武则天自然抓住这个机会与之私通，背着已不省人事的太宗，与李治眉目传情，投怀送抱，做了不伦之事。 这日在感业寺相遇，两人旧情复燃，互诉衷肠，不顾大不敬，情至深处不能自制，在寺内续做苟且之事。 以后每年忌日，李治与武则天相见，如胶似漆，三年后孝服期满，武则天再度入宫时已是怀孕之身，不久生下儿子李弘，成了高宗事实上的女人。 次年武则天被拜为二品昭仪，30岁生下长女，满月那天，王皇后为迎合高宗，特意来探望这女孩，待她走后不久，高宗来看女儿时，竟发现女儿已死，大发雷霆。 原来武则天待皇后离去后，竟下狠手掐死女儿嫁祸王皇后，高宗联系到之前王皇后及母亲用巫术诅咒武则天，怒将王皇后母亲逐出朝廷，更想将王皇后打入冷宫。 当时朝政被以国舅长孙无忌为首的外廷大臣掌控，唐高宗想“废王立武”，借此重振皇权，自然遭到外廷大臣激烈反对，功臣元老李勣则说：“此陛下家事，何必问外人”，这话壮了高宗的胆子，于是将王皇后贬入冷宫，立武则天为王后。 有了王后的地位，武则天借高宗之手，先后虐杀与她争宠的王皇后和萧淑妃，立儿子李弘为太子，打击罢黜元老大臣势力，除掉国舅长孙无忌，自此以后，李家皇朝基本实现了君主集权。 想到当时的胜利，武则天精神一振，兴奋得脸色有些发烫潮红，这时老太监提了个红漆锦盒走来，张易之知道每天这个时候武则天要服汤药，就凑近她耳边，轻轻地说：“圣上，服汤药的时辰到了。” 武则天坐起来，直接端起老太监递上的汤药，先尝了一口，然后就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等送药的太监接过空碗退下，武则天说道：“朕现在感觉精神好了许多，扶朕下车去碑前看看。” 龙辇停在长方形青石板铺就的宽阔路面的尽头，到无字碑还有百米石级，这对高龄又在病中的武则天来说是有难度的，但她坚持要走着去，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两人小心地一左一右搀扶着她下车，缓步向前一级一级地向上慢行。 终于抵达无字碑前，眼前矗立着的无字碑，体积巨大，强烈的太阳光照射在通体光洁的碑面上，折射出的光芒刺激得武则天红光满面，那一刻山静、风静、树静、人静，连鸟儿也知趣地不敢啁啾，四周寂静无声，搀扶着武则天的张易之和张昌宗屏息静气，随从太监、侍卫面对巨大的无字碑肃穆起敬。 这块无字碑矗立在司马道东侧，奇崛瑰丽，巍峨壮观，是用一整块巨石雕凿而成，凝重厚实，浑然一体，碑石雕刻八条螭龙，巧妙地缠绕在一起，鳞甲分明，筋骨裸露，静中寓动，生气勃勃，碑两侧各有一条腾空飞舞的巨龙，龙腾欲翔，栩栩如生，碑座阳面还有线刻的狮马图，其马屈蹄俯首，温顺可爱，雄狮则昂首怒目，十分威严，碑上还有许多花草纹饰，线条精细流畅，赏心悦目。 武则天坐在太监搬来的龙椅上，面对无字碑肃然而坐，忽然想起麟德元年（公元664年）发生了惊心动魄的事，胸腔里顿时汹涌澎湃。 那时风流倜傥的唐高宗爱往后宫寻欢作乐，让皇后武则天代理朝政，36岁那年竟与武则天寡居的姐姐武顺搞得火热，不久封其为韩国夫人，武后知道后，心里恨得冒火，面上却不动声色，暗中下恨手毒死了姐姐，佯称病故，高宗明知是武则天所为，自己作的孽也不好发作。 这事没过多久，高宗的好色毫无收敛，又诱奸武则天姐姐十四岁的女儿贺兰敏玉，不仅三个月不回正宫，还封其为魏国夫人，武则天感到失宠风险的来临，就买通宫女用药膳毒死了这个亲外甥女。 高宗闻此噩耗，怒从心生，下了决心废掉武则天皇后之位，让西台侍郎上官仪草拟废后诏书，耳目众多的武则天接到心腹报告，在高宗下诏书前，命羽林军将御苑团团包围，高宗着慌，只得服软，把责任完全推给上官仪，于是上官仪被捕，不久后被满门抄斩。 武则天沉浸在对往事的愤怒里，突然刮来一阵寒风，四周的松柏枝叶摇曳，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又想起了高宗病情严重直至病逝后的事，更令她痛心疾首，逼迫她下定了自己称帝的决心。 那是乾封二年（公元667年），高宗久疾，由17岁的太子弘监国，国事全由武后操劳，除了处理国事，还召集大批文人学士修书议政，一日不得闲，可是太子弘却不与她勠力同心，竟背着她私见被幽禁宫中的萧淑妃之女义阳和宣城公主，奏请高宗恩准让她们出嫁，亲儿子向着自己的仇人，武则天气得吐血，阻止了这件事，不久太子弘抑郁而死，时人以为他死于武后之手，使她十分恼火，却有口难辩。 弘道元年（公元683年）十二月，唐高宗56岁，风眩症发作，头疼欲裂，不治而逝，临终下达遗诏，由太子李显即位，为唐中宗，尊武则天为皇太后，军国大事不能裁决者，由武后决定。 高宗病逝才过二月，即位的三子中宗李显，竟然暗中扩大势力，要与太后武则天抗衡，欲提拔皇后之父韦玄贞为礼部尚书，遭到武则天亲信宰相裴炎反对时，中宗李显怒出狂言：“如果朕愿意，可以将天下给韦玄贞”。 亲儿子竟不把武后放在眼里，如此猖狂，武则天盛怒之下废黜了唐中宗，念在亲情份上，封他为庐陵王，迁于房州，立四子李旦为帝，是为唐睿宗，武则天再也不敢大意，临朝称制，自专朝政。 这年九月，徐敬业、徐敬猷兄弟联合他部，以支持庐陵王李显为名，率十万部众，在杨州举兵反武，武则天派兵三十万征讨，致徐敬业兵败自杀。 为防人再有反叛之心，武则天大开告密之门，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重用索元礼、周兴、来俊臣等酷吏掌管制狱，大臣们每日都有被捕关押的风险而惶惶不可终日，凡起兵对抗的各地将令，一律派兵翦除，其间对唐之宗室亲信有反武者，亦遭杀戮，或遭流放，武则天亳不手软。 为扩大自己势力，武则天又发展科举制度，不问出身，量才任用，推行试官制，虽有以官位收买人心之嫌，但不称职者亦会被罢黜，她以明察善断服众，所以乐于效力武后者众多。 载初二年（公元691年）九月，侍御史傅游艺率关中百姓九百人上表，请改国号为周，于是百官及帝室宗亲、百姓、四夷酋长、沙门、道士共六万余人，亦上表请改国号，对唐宗室失去信任的武则天顺势改唐为周，自己称帝，为圣神皇帝，时年67岁，废睿宗，赐武姓，75岁那年复立庐陵王李显为皇太子，处死来俊臣等酷吏，实施清明的政治制度。 太阳落至石碑之后，石碑一下失去了光彩，变得黯然失色，武则天从龙椅上起身，在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搀扶下移步至司马道西侧，这里矗立着同样的一块巨大石碑，是唐高宗的“述圣纪碑”。 武则天凝视黑漆碑面，说：“这碑面上刻着的金粉碑文，共有五千多字，是朕亲自撰写的，为他歌功颂德，虽然他有时做出令朕生怒的事，但在一起生活的三十多年，他是有恩于朕的，如果他不从感业寺接朕出来，朕现在恐怕还是寺里一个老尼姑呢！” 张昌宗奉承说：“高宗皇帝的碑上有五千多字，圣上功高德大，政绩斐然，彪炳千秋，功绩非文字所能表达，加倍的字数都写不尽啊！” 张昌宗的话虽属恭维，却说出了武则天这次特意来碑前所思考的一个难题：她的碑上写什么？如果从公元655年做皇后始至今，她参与最高权力统治达50年之久，如果从高宗离世起，她实际当政已有22年，功过得失自己最清楚，年初得病以来，她知道时日已不多，对后世如何评价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她脑海里。 太阳已偏西，蓝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显得十分洁净，乾陵四周一片寂静，风儿、鸟儿也没有一点儿声息，张昌宗、张易之恭立一侧，太监、随从、侍卫全都肃立以待，唯恐出声惊动这位圣神女帝。 “碑上留白吧！”圣神皇帝武则天这些天来一直在思考的事，这时在碑前作出了最后的决定，“在男人统治的朝代里，朕这个女人统治了半个世纪，已是旷世奇迹，一生的功过是非，自己说了不算，还是留给后世去评说。” 武则天说话的声音不重，但很坚定，张易之和张昌宗曾看到过武则天亲笔为自己写有三千五百字的碑文，平时又一直在他们面前夸赞自己的功绩，现在的她作出这个决定，声音不重，却很坚定，这是出乎张昌宗、张易之意料的，他们对视了一眼，同时夸赞说：“皇上英明！” 自乾陵回宫后，武则天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宰相张阑之趁机发动政变，率领羽林军千骑，自玄武门闯宫，杀了两张，逼武帝退位，迎中宗李显复位，废周兴唐，尊武后为则天大圣皇太后，由长生殿迁入上阳宫。 这年十月武则天病逝，享年八十二岁，遗诏称自己“则天大圣皇后”，葬于矗立着无字碑的乾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