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画画的朋友

小隐隐于山

　　刚分到单位的时候，认识了学校的一个老师，他和我们一年分来，住在同一栋筒子楼的四楼。我住临街的房子，他住我对面的一间房子。后来他宿舍的一个老师准备结婚，想用四楼这间房子，我们俩成人之美，就搬到了一楼一间房子。这间房子面对另一栋筒子楼前的公共厕所，距离不足四米。一般不打开窗户，怕大煞风景。但有一棵桃树介于我们宿舍和那个厕所之间，弥补了这点缺陷。甚至春天到来，风和日丽。我们这时经常打开窗子，欣赏桃花从一个个小骨朵开到桃花灼灼，最后落英缤纷，花瓣铺满树下的美景。

　　他的床靠门口，我的床靠窗子，房间里放了一个大桌子，放着他的文房四宝，还放一个石膏像，门口放我做饭用的厨具，他不做饭，几乎天天在外边吃，后来我不在这个房子住，他偶尔也做做饭。

我们宿舍在一楼，很多朋友一进楼，习惯性的先到我们房子谝一会。只要在下班时间，我们房子经常是门庭若市。大家笑谑、聊天、写字，画画。兴致所至，谁都想写一笔。一个人提笔写字，其他人手痒，也在纸上笔走龙蛇，恣意而为。有时舍友刚画完画，颜料未干，朋友蒋正巧进来，舍友让他在画上题跋，蒋是才子，略一思考，一手好看的小楷题于画侧，相得益彰。我在书画上没有天赋，知识缺乏，经常做个看客。偶尔也只会用简单的词语赞美，仅限于“好，”不错”的溢美之词，说不出一点书法，画画理论的语句。那时不知米芾，不知颜真卿，不知颜体，隶书。直到现在对书法绘画也爱好不起来，单位曾经有个书画室，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跟着几位美女去写了几天，也没坚持下来，半途而废。美女也没有吸引让我对书法感兴趣。看来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一个人要想做出一番成绩，有所建树，必须对这事情非常感兴趣。有兴趣，有天赋，才能有好作品。琴棋书画是传统文人的标配，我一项都没沾上，只是喜欢写点矫揉做作的文字，算不上真正的文人。

当时的气氛很好，文人雅士，快乐天真。墨盒里墨汁常有，写字的纸一卷一卷，平时放在一边，还有白色的宣纸，平时舍不得用。那时朋友一到西安，就去书院门买很多的练习纸，宣纸。零零年，我们工资一个月不到一千，他每个月花在笔墨纸砚上的估计有二百多了。那时很多人也没有手机，大家见天都是在聊天。朋友平时不太说话，但是和我们这些熟悉的朋友在一起，往往兴致很高，当时他和学校的蒋老师谈罗素，康德，我那时第一次才知道罗素是美国的哲学家，数学家，获得过诺贝尔奖的，觉得自己真的是孤陋寡闻，知道的太少。

　　九九年秋天的一个周末，他约我去户县老家玩，现在改成鄠邑区了。他家离县城不远，骑自行车半小时的时间。青春年少时，大家总喜欢到同学家做客，住上几天，吃饭 劳动，感受不同地方的风土人情。朋友关系好的标志，就是年轻时互相到过彼此的家里，这才是朋友从内心接纳了你。他家是几间平房，院子有很大的空地，还种着蔬菜。叔叔阿姨一看就是很朴实和蔼的人，一天三顿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好吃的。户县有摆汤面，我第一次吃到，简直太好吃了。做法和岐山臊子面有点类似，面条细长，厚薄均匀，臊子鲜香，汤味酸辣。但这摆汤面是面放在一个碗里，臊子放在一个碗里，吃的时候把一筷子面放进臊子碗里，吃完再夹第二筷子，面少，汤多，吃着好吃。

　　

从他家通往县城是一条柏油马路，平坦光洁的柏油马路，两边有碗口粗的白杨树，天近黄昏时，一人骑一辆自行车，铃声叮当，疾驰而去。到户县县城，有一座宝塔，看起来也是几百年前的建筑，傲立于县城南端，没有西安市钟楼的大气巍峨，但也有雄关锁钥的气魄。九十年代末县城车辆少，高楼少，和其他县城无二。在街道繁华地方，看见有摆摊卖书的，看一套红色的《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成色还不错，看着不像盗版，花了十元买下，买回来放了十几年都没有看。年轻时浮躁，静不下心来看古典长篇小说，文字介于文言和白话之间，读起来烧脑。前两年才打开看这本书，看得仔细，认真。看书也是有合适的时间，读书的过程是成长的过程，成长的过程是识书的过程，恰如人生选择，在适合的年龄干合适的事情。比如在高中时看了《平凡的世界》就感觉非常好看，一晚上不睡觉看一本书，励志，激励大家。以前喜欢读的现在不喜欢，以前读不懂的现在能读懂，这些跟年龄、阅历有很大的关系，有了一定的年龄和人生经历，自然而然就能读懂作者的心中丘壑。

朋友烟瘾大，一天能抽两包烟，烟不贵，宝鸡卷烟厂的红猴王。他坐在床沿抽的时候，地上就放一个小簸萁，弹烟灰方便，抽完烟，被子蒙着头就睡了。他画画的桌子上也放了一个大烟灰缸，右手拿画笔画画，左手两指夹一支香烟，画两笔，抽一口烟。抽一口烟，再画两笔，不急不忙，舒缓有度。每次画画的时候，是一种精神的愉悦，他情绪很好，人也显的精神，一双眼睛明亮而富有神采。他五官轮廓很立体，无论从那面看，都很好看。鼻梁挺拔俊俏，眼睛明亮有光。他喜欢画风景和人像，秦岭山里层峦叠嶂，松涛林海，云雾缭绕，气农家小院，都在他的画中。但每次画人物画，他都不是很满意，山里胡须飘飘的老人，光脚在田里种土豆的妇女，牛羊在村道里游荡。他每次给我讲的时候，把那种意境描绘的很美，但真正笔落到纸上，却差强人意，所以他经常苦恼。这是画家的常态，要把脑海中构想的表现出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古今中外，大师也不例外。抽象的思维，丰富的情感，这些内在的东西要由外在的光线，线条表现出来，谈何容易。烟抽了好几根，纸上还是个轮廓。学绘画的都知道人物画最难画，人物的气质，形态，精神世界很难把握，他也经常画得不随心愿。经常是一副画快画好了，我感觉已经挺好了，他感觉不满意，撕了重画。我说你的画不要撕，可惜的，让我保存着，他也不肯。他不愿不满意的作品示人。他很感激我，我虽然不懂绘画，但从来不影响他的情绪。给他安静的空间，有时他画画，我在看书，他画一会，停下来和我谝一会。他抽烟多，房间里始终都是烟味，我不抽烟，但也不反对。两个人在不到十五平方的房子住了三年多没有红过脸。那时单位房子紧张，几乎都是两个单身住一间。现在觉得两个成年人住那么长的时间不可思议。但当时大家都觉的能忍受，也没有感觉到没有个人空间不方便。这一代人的包容和谦让，对友谊的珍重。也许在大山深处，偏僻地方生活的单调，有缺少爱情的滋养，友情有时候也成为彼此抵御寂寞和无聊的一剂良药，报团取暖。

我虽然不懂绘画，以前没听过塞尚，高更，虽然听过毕加索，梵高，但也只是听过而已，看到的作品也少，更谈不上鉴赏。和朋友住了这几年，耳渲目染知道了很多画家的风格，名作，作品蕴含深厚的思想。我是他忠实的听众，他对艺术十分敏锐，评价也非常到位，他能鉴赏古典派绘画大师的作品，也对当代画家的作品评价到位。他推崇刘文西大师的作品，认为他注重人物心灵体验的表达。对于人物细节能准确把握。

刚上班的学生，几乎都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我们那时都是留着长发，青春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他那时也比较开朗，但是和女孩说话有些腼腆。骑自行车，能从单身宿舍楼前的人行道快速加速，然后直角拐弯从水泥斜面冲上去，我始终都不敢。他有一阵子爱哼唱辛晓琪的歌曲，“想念你的好，想念你白色袜子和身上的味道。”不知道他是想到了上学时要好的女同学还是初恋？这首歌我以前竟然没听过，我是一个喜欢唱歌的人，会唱很多歌曲，但这一首以前没听过。而他喜欢听罗大佑的歌曲，很多文艺的歌曲他也喜欢唱。也弥补了我这个文艺青年的不足。

我那时喜欢唱陕北民歌，很多陕北民歌都会唱，还在公司大型晚会独唱过。他很佩服我的勇气，还有我在单位每周一期的报纸副刊发表一些小豆腐块文章，他都夸奖赞美。我和蒋老师，他，都是天生骨子里有点艺术细胞，不安分的因子。我们没有受到高水平的老师引导，都是凭着一腔热爱，东突西撞中提升自己。过了许多年，蒋老师走出去大山，考研考博，最后复旦博士后毕业，就职于一所大学教授。现在他聊起来，我们当时都有天分，只要努力，都会有所成就。我只是觉得这句话很安慰，也有自知之明，不敢妄自菲薄。也不妄自尊大。我和舍友最终都成了平凡又普通的人 ，但没有成为油腻的中年大叔。

他有一段时间有点抑郁，目光呆滞，抽一根烟长时间一声不吭，直到香烟燃尽，快烧手了才扔掉。他已经有幻觉了，老说是有人在大门口说他的坏话，我不相信，跑出大门一个影子都没发现。听学校的老师说，学校把上学期考核落后的老师，要进行分流，让他去校门卫室工作，他想不开，和校长顶撞了几句，校长在老师开会时点了他的名，他心里难受想不开，这几天就有些抑郁了。我们只想着能给他开导开导，但当时也不知道这是一种病。我俩一个宿舍，他出现幻觉的时候，我都没有害怕，一直和他住在一起，后来有点后怕，万一他神志不醒，出现幻觉，认为我是坏人来杀他，在我睡着的时候先把我杀了，我岂不是太悲催了。后来学校就让他父亲把他接回家休养了一段时间。休息了一段时间，回来就一直在学校管理图书室。

想一想朋友唏嘘感叹。刚毕业时一个富有朝气的人，一个腼腆善良的人，一个非常纯粹的人，一个浑身洋溢着艺术气息的人。几年之内就成这样了。让他变得抑郁起来。如果单位多关心关心他，知道他的性格，这一切是不是就可以避免。

几年后，我们都娶妻生子，各自家庭美满。后来国企改制，学校推向了社会，他到当地一所中学工作。我工作调动市区，现在交通便利，通信发达，离的也不远，可是十几年里两人少有见面。其实很多感情弥足珍贵，只是羁绊于现实生活中的琐事，没有再续前缘的欲望。但时光是会沉淀的呀，深厚的友谊比磐石还要厚重。叙旧和重逢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也许生活改变了很多人的心境。旧人不知我近况，新人不知我过往，成了落寞中年人的心境。人生道路上出现了许多你喜欢的人，投脾气的人，虽然都不能和你相伴左右 ，但曾经相伴的岁月也是一种财富，给了你明媚的心境，温暖你。在你不经意时就想起那个人的的样子，心里涌出一句话，“老朋友，这么多年，你过的好吗？”

写于2023年9月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