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轻安 – 174公里UTMB越野赛记

于珈

Peace is every step,
The shining red sun in my heart,
Each flower smiles with me,
How green, how fresh all that grows,
how cool the wind blows,
peace is every step,
It turns the endless path to joy.
– Thich Nhat Hanh

步步轻安，
红日照耀我心，
花儿与我微笑，
万物生机勃勃，
风儿多凉爽，
步步轻安，
它将无尽的道路化为喜悦
– 一行禅师

（一）出发：《征服天堂》

2023年9月1号，星期五，法国霞慕尼（Chamonix），勃朗峰脚下的小山城。

旅馆离起点只有五十米，比赛下午六点开始，我跟苗大哥大嫂、晞牛约好五点半见面，想着半个小时的富余足够了。

五点二十，我从旅馆房间下楼来，看到外面人山人海。走出去，基本是水泄不通。苗大哥他们的旅馆在教堂另一侧，我根本走不过去。手机信号也不稳，我给他们发了几个短信，告知我过不去了，祝他们比赛顺利，加油！

我在斜角落找了块立身之地，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前看看，后看看，密密集集都是人。教堂和UTMB拱门之间的广场本不算小，此刻，挤着两千六百多名越野跑者，还有一些家属。

扬声器里法文英文交替，大屏幕上显示前排精英选手们。大家举起双臂，在空中击掌，气氛热烈。短短二十年，UTMB组委会把本是很小众的超级山地越野赛，办得跟摇滚音乐会一样热闹激情，也真是有本事。

熟悉的音乐响起，《征服天堂》，船队出征行进曲，鼓点声声，浑厚男低音合唱，“他们午夜出发.....”。不得不说，这音乐太有感染力了，每一个鼓点都敲在人心里，让人心潮澎湃。赛前看往年的UTMB录像，很多人在这《征服天堂》的音乐中激动都泪流满面，含泪跨过起跑线。

我没哭，我告诉自己，我只是个没有追求的随性越野跑者，难抵抽签运气太好，来客串一下而已。

前面的精英跑者已经跑出去好远，我这个角落才勉强挪动几步。好不容易挪到起跑线拱门，《征服天堂》的歌声还在空中回响，在拱门下震荡，我的心也忍不住震了一下，恍若梦境，我真要跑UTMB！

UTMB（Ultra-Trail du Mont-Blanc），许多越野跑者梦寐以求的赛事，有人把它比作越野界的超级碗，有人说它是百英里赛的圣杯。环绕阿尔卑斯山之巅勃朗峰，三个国家，七个山谷，174公里，1万米爬升，2600多名跑者，吸引着全球越野爱好者的关注。

（二）第0-21公里：夕阳下的勃朗峰

Chamonix - Col de Voza - Saint-Gervais
分段距离：21公里；总距离：21公里
分段D+：925米；总D+：925米
分段D-：1140米；总D-：1140米
分段用时：3:18；总用时：3:18

跨过起点拱门，依然跑不起来，只能前脚接后跟，紧走着。两边观众密密匝匝围了几层，欢呼声震天。我面带微笑，朝着人群招手，不时听到有人大喊我的名字，如老朋友。如此热烈的气氛，无论怎么淡定客串，也忍不住有些激动。

慢慢能跑起来，边跑边跟路边伸出的一只只手击掌。将近一公里后，围观群众才稀落起来。头8公里，从霞慕尼到Les Houches，路平且宽，很好跑，我随着人流，以每英里10-11分钟的配速轻松跑着，热身。

不到一个小时，来到小镇Les Houches，街道两边又是夹道欢呼的围观群众，很难不被法兰西人民的热情感染。

从这里开始，赛道开始爬坡，要连续爬900多米。大家纷纷拿出登山杖，双手拄杖，快步上坡。我费了半天劲，居然打不开我的三节折叠杖，两根都打不开，心想，这下惨了，赛前没有检查下，杖怎么就坏了？身边急匆匆的人流，快速的脚步和杖阵，人人神情严肃，都在比赛模式中。

我茫然无措。这时，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姑娘参赛者，轻轻问我，“你需要帮忙吗？”她帮我打开了登山杖，谢天谢地，两根都没有坏。她很快没入了前面的人流，我都没来得及好好谢她。

人群很拥挤，我要小心翼翼，不要踩到别人的登山杖，也不要把自己的登山杖戳到别人。这种情况下，很难有自己的配速，更像是滚滚洪流中一块身不由己的小石子，随波逐流，倒也省事。

幸好我出发时站在后面，身边大多数人的号码都在两千以上，跟着慢腿们不至于被拉爆。每人的号码是根据其UTMB指数决定的，每人的UTMB指数是根据以往的比赛成绩和排名计算出来的。指数越大的人，能力越强，号码越小，比如，Courtney Dauwalter，唯一一位UTMB指数900以上的女性，她的号码是1，当之无愧的UTMB头号女王。

埋头爬坡爬了一阵，路况不错，大家都很快，不知不觉爬了700米。回头一看，哇，勃朗峰一览无余，雪白的峰顶沐浴在金色夕阳里，巍峨雄伟，又柔和圣洁。我猛然泪奔，赶紧闪到路边，转过身面对着雪峰，停下脚步。

八年前，正是这个时候，我在攀登勃朗峰时不慎摔断了左腿胫骨。八年过去了，山还在这里，依然那么雄伟庄严。更感恩的是，八年过去了，我也还在这里，岁月虽然给我添了年轮，却丝毫没有减轻我对山野的热爱。八年前，我作为背包徒步者和雪山攀登者来到勃朗峰；此刻，我作为越野跑者，更强、更快、更疯。

我驻足痴望着夕阳下的勃朗峰，多么熟悉的画面。我在华夏文摘的个人文集《于珈文集》，首页题照就是夕阳下的勃朗峰，八年前我在勃朗湖边扎营时拍的，配上约翰穆尔的名句：“山在呼唤，我必须去！”尘事凡劳之中打滚，它时时提醒我诗和远方，以及追求梦想的代价。

身边呼啦啦“千军万马”掠过，我收起思绪，回归队伍，继续爬坡。路况好，人多，不觉辛苦就到了爬顶。看看手表，3100多英尺，呵呵，全程爬升的十分之一，完成。

下坡总是让我高度紧张，尤其人挨着人、前脚踩后跟的。刚开始一段下坡有点陡，还好在草地上，有两条道，我在右边慢道，任人超过我。

夕阳和晚霞褪去后，暮色四合。我在路边停下来，从包里取出头灯和皮肤衣。短短三分钟，身边又是呼啦啦“千军万马”掠过。如此人多热闹的比赛，让人实在难以淡定。

路况好的地方，我也撒开腿跑，边跑边关注自己的呼吸，只要呼吸还能保持平稳，就不算太过用力。

接近Saint-Gervais，不时有围观群众加油。一帮青年人，在路边生起篝火，啤酒、烤肉、音乐，跑者一个个跑过，他们喊声震天，比我们嗨多了。赛道经过一栋小木屋，远远听到清脆的童声合唱，“Aller Aller Aller”（英文：Go go go；中文：加油 加油 加油），旋律简单，优美动人。我以为是教堂唱诗班合唱，正纳闷怎么选这么一个小地方，拐弯看到路边站着三个身着白睡袍的孩子，七、八岁样子，天籁之音来自他们，估计是听到屋外有跑者经过，从床上爬起来的。

马路上，有人用彩色粉笔在地上写着大大的“Chamonix”（霞慕尼），画了两个箭头，指上我们跑来的方向，“20KM”，指上我们跑去的方向，“150KM”。我不禁莞尔，喜欢法国人的幽默可爱。

进到城中，两边是夹道欢呼的人群，有人给跑者递啤酒，有人如老朋友一样大呼我的名字，一声声热情洋溢的喊声，一只只友好的手。习惯了美国荒郊野岭、只有空谷回音的越野赛，我哪见过这阵势，受宠若惊，笑容满面，跟大家一一击掌，如英雄凯旋，全然忘了前路漫漫。

补给站人很多，很挤，我凭着小个子的优势，从人缝中抓了几块饼干和奶酪，没有停留，边走边吃。

（《于珈文集》首页题照）

（三）第21-40公里：夜色里的峡谷圣母院

Saint-Gervais - Les Contamines - La Balme
分段距离：19公里；总距离：40公里
分段D+：1170米；总D+：2100米
分段D-：240米；总D-：1380米
分段用时：3:25；总用时：6:43

从Saint-Gervais到下一个补给站Les Contamines，10公里，一路缓上坡爬升580米，虽不可跑，但随着人流快走，还是蛮舒畅的，每英里16-18分的配速。

虽是夜里十一点钟，Les Contamines小镇热闹非凡，气氛不输Saint-Gervais。快到补给站，我突然听到怯生生一声“海伦姐”，定睛一看，围栏外站着航小哥，上个月瑞士艾格250公里赛巴黎三熊猫之一。霞慕尼是巴黎熊猫跑团的后院，每年都有不少人来参赛，他这次来后勤啦啦。我喜出望外，不自禁一个大熊抱，并让他拍了一张照片，估计他会发在有岚山跑友的微信群。

Les Contamines是第一个允许亲友后援的补给站，里面人非常多，很拥挤。我再次凭借小个子的优势，从人缝里去抓吃的，正狼狈时，听到有人喊我，是来自加州湾区的陈纲。陈纲和我可谓有缘，两年前首场百英里赛都在内华达州太浩湖，去年同时以百分之一小概率抽中美国西部一百，今年又都中签UTMB。每场比赛，他都比我快很多。所以，看到他，我一愣，心想，坏了，我怎么能在第31公里就追上陈纲？！肯定哪里不对。

管它哪里不对，我抓了一把吃的，没有停留，再次上路，奇怪有些跑者在补给站坐着，才31公里，坐得有点太早了吧。

接下来4公里，一条沿河的平坦大道，我以每英里11-12分的配速跑得开心，蹦蹦跳跳穿过五彩霓虹灯组成的圆形通道。这五彩通道，是UTMB赛道一景，几乎所有视频里都要拍到它。感谢当地人有心，把这一段赛道装点得如同节日庆典，欢乐热闹，为黑夜里即将来临的漫长爬坡提提神、打点鸡血。

五彩通道过后，不远处，应该就是峡谷圣母院（Notre Dame de la Gorge）。圣母院不在赛道上，在河对岸，要过一座小木桥，离赛道大概一百多米。我慢下脚步，格外留意，不想错过。八年前背包徒步勃朗环线，在这里刚好遇到一场大雨，在教堂里躲雨静坐，说不出有多喜欢山谷里这座小巧精致的古教堂。当时的日记里写道：

“这座巴洛克风格的小教堂，用玲珑雅致不足以形容。洁白的外壁，洁白的尖塔，屋顶上恰到好处的十字架，门前宽敞的砾石广场，在黛绿色的山谷和迷蒙的山雾里，宛如一盏柔和的灯，闪耀着神的慈祥温暖之光。”

终于看到圣母院，没有点灯，白色在黑夜里依稀可辨，白色的教堂，白色的尖塔。我的脚步停留了几秒，又回望了两次。八年后重逢，竟只是黑夜里隔河一瞥，为何如此匆忙？！

圣母院过后，赛道开始爬坡，4.5公里，爬升500多米，到下一个补给站La Balme。不过，这一段路很宽，路况不错，素有“罗马古道”之称。在美丽的Montjoie山谷里，青山如黛，绿草如茵，牛铃悠扬。中世纪的人们，选择这条古道，翻越前面的山口，经意大利北部，到罗马去。

我们在黑夜里跑比赛，身边呼啦啦全是人，只能关注头灯光亮所及的地盘，不要绊着别人的登山杖，或踩到别人的脚。我们无暇顾及周遭的美丽，我们只关心里程、爬升和配速。

凌晨12:43，我到达海拔1715米的La Balme。很感激组委会贴心在这里设有一个简单补给站，把漫长的爬坡分为两段，心理上比较好接受。

（图片来自作者八年前背包徒步）

（四）第40-50公里：集体的心力

La Balme - Refuge de la Croix du Bonhomme - Les Chapieux
分段距离：10公里；总距离：50公里
分段D+：800米；总D+：2900米
分段D-：935米；总D-：2315米
分段用时：2:33；总用时：9:16

这一段10公里，前5公里爬升800米，直到海拔2449米的Bonhomme垭口；后5公里下降930多米，到勃朗环线最西面的法国小镇Les Chapieux。

这会才意识到，前40公里不过是开胃菜。从这一段起，UTMB赛道才算真正开始，陡上坡，陡下坡，一坡又一坡，没完没了，虐你没商量。

多年来，身边有些跑友对UTMB非常向往，那时还是积分抽签制，想方设法参加有UTMB积分的比赛。我总是真诚地泼冷水，那么难的比赛，即使抽中了，实力不够也是白中，不敢去跑，即使去跑也是不能完赛的。

同样的百英里，UTMB爬升是美国西部的两倍。而且，比赛周五晚上六点开始，大多数慢腿们要整整熬两个通宵。怎么想怎么觉得于我是不可能的挑战。

但是，世间事就是这么有趣，你越怕它，它越要来找你。去年头一次被组委会通知提前注册，不小心就被抽中了。我只好跟自己说，我来客串一下，能安全完赛就要谢天谢地，不能完赛也没所谓，安全就好。

赛道在树线以上，窄窄的单行步道，很多烂泥和乱石，有的地方有雪，有的地方淌着水，很不好走。大家一个跟着一个，个个默不作声，闷头爬坡。黑夜里这样一条由头灯组成的长龙，蜿蜒蠕动在山间，往上望不到头，往下看不到尾，这景象实在壮观，让人震撼！

有人打了一个哈欠，声音很大，像是故意的，无人响应。他又打了一个，还是无人响应。长龙依然静默着，慢慢往上蠕动，只有脚步声、登山杖碰击地面的声音和喘气声。

我在长龙里，随着队伍的节奏，一步一步，轻安稳健。想起来不可思议，这么多人一起做这么一件疯狂而宏伟的事情，本来要十到十一天走完的环线，我们两千六百多人，昼夜兼程，要一口气完成。虽说单个人各有各的体能和配速，但此时，我感到集体的心力给予我很大的能量，如空中群飞的鸟。

5公里800米爬升用时1:45，凌晨2:28到了垭口，欣喜看到打卡的工作人员。以后赛程中，几乎每一个垭口都有人打卡，我觉得很好，给人一种安全感。

接下来5公里下坡930多米，有的地方虽然陡，但路况比上坡时好很多，大家撒开腿跑起来，我也跟着跑起来。黑夜里风呼呼从耳边吹过，自由奔跑的感觉真爽！

凌晨3:15到达Les Chapieux补给站，第一件事居然是检查强装。每个跑者都被要求出示几件强装，负责查我的老太太要看我的应急毯。赛前打包的时候，我认为应急毯是最没有可能用到的，于是把它放在背包最底层。包里所有东西都被掏出来，才终于找到应急毯。再把所有东西都塞回去，硬是花了好几分钟时间。

至此，50公里，耗时9:16。赛程还不到三分之一，继续努力。

（航小哥拍）

（五）第50-69公里：黑夜禅行

Les Chapieux - Col de la Seigne - Lac Combal
分段距离：19公里；总距离：69公里
分段D+：1350米；总D+：4250米
分段D-：860米；总D-：3175米
分段用时：4:18；总用时：13:34

这一段19公里，中间没有补给站，而且道路艰难，爬升很大，要翻过海拔2512米的法意交界垭口。UTMB果然不负盛名，一坡又一坡，虐你没商量。

凌晨三四点，我居然毫无困意。周三下午到霞慕尼，直到周五开赛，赛前40多个小时，我除了吃就是睡，决心要把接下来几天的觉都提前睡完。看来这措施还是蛮有效的。

人流比几个小时前疏散了些，再也不用担心登山杖戳到别人的后脚跟。依然是浩浩荡荡的头灯长龙，从山谷到山顶，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蔚为壮观。天上一轮满月，地上一条长龙，交相辉映。

黑夜里，随着人流，不用看路，低着头，跟着队伍的节奏，一只脚在另一只脚前面，无问来路和去路，心中念叨，“步步轻安”，颇有禅行的喜乐。

临出门时，想找一本轻薄易读的书塞在包里供旅途消遣，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行禅师的《Peace is every step》（《步步轻安》）。这本小册子里，禅师介绍了很多日常生活中切实易行的提起正念、关注当下的修行方法，比如观呼吸和微笑，比如橘子禅。参加越野赛次数越多，我越能体会到耐力运动其实是一门修行，比赛便是考验修行功夫的时候。

放松，放松身和心，身心放松了才能轻安喜乐行进和奔跑，不觉疲劳。不过，这方法估计只适用于没有追求的佛系跑者，以安全完赛为目标，并能享受比赛。

越往上爬，风越大。有人停下来，添衣服和休息。我只穿了件皮肤衣，感觉还能忍受，挺一挺，一鼓作气，过了垭口就好了。

头灯光亮里，密密的颗粒纷飞，起初我以为是灰尘，抬头一看，才知道是浓雾。浓雾里走来一个人，是打卡的工作人员，终于到了法意交界的垭口。这一段爬升，近4000英尺，两个半小时，我硬是一步也没停。赛后看官方数据，这一段我超过了147人。

过了垭口，爬坡并没有结束，一小段下坡后，还有400英尺的爬升，全是乱石。天慢慢亮了，回望刚才翻过的垭口，笼罩在一片迷雾里。

乱石下坡是我最害怕的，此时，什么样的修行方法也派不上用场。怕跌跤，怕崴脚，我只能小心翼翼，双手拄着登山杖，残疾人般一步一挪，眼看着一个个人从我身后飞奔而来、绝尘而去，羡慕嫉妒恨啊。

清晨7:34，我终于到了Lac Combal补给站。

（六）第69-81公里：美景当前

Lac Combal - Arete du Mont-Favre - Courmayeur
分段距离：12公里；总距离：81公里
分段D+：500米；总D+：4750米
分段D-：1200米；总D-：4375米
分段用时：2:42；总用时：16:16

勃朗环线174公里，风景最迷人、路况相对友好的地段，当属这一段以及库玛耶之后的十几公里。因此，库玛耶吸引了很多走山客，无论逆时针还是顺时针，都能看到环线的标签风景。

依我看来，勃朗环线最大的不足是湖不够多，少有的几个湖，便都记住了。Lac Combal，充其量只能算个小池塘，但位置不错，八年前的徒步笔记里我把这个湖描绘得极美：

“这个名为Lac Combal的小湖，虽不大，水也不深，但有它在，这里的风景一下子鲜活起来，多层次了。湖里微波涟漪，银光闪烁，倒映着近处的岩峰和绿树、远处的雪山和蓝天，湖边开满了野花。我蹲下来，面前是粉紫色的野花朵朵，透过野花，是绿中带蓝的湖水，围绕着湖水是碧绿的草地，草地外是黄绿相间的山坡，山坡之上是灰褐的岩峰和雪白的冰川，岩峰和冰川之上是沉澈的蓝天。这可以说是完美的山景，所有的要素都在，每一个要素都很完美。”

今天，一夜奔波后，哪来那么细腻闲适的审美心思？嘴里塞满奶酪和熏肉，匆匆经过湖边，心里在纠结，走还是跑？不远处，赛道右拐上山，又要开始爬坡，不到4公里，将爬升近500米。

自昨天傍晚夕阳和晚霞在勃朗峰顶隐去后，十几个小时以来，赛道再一次赏我们以波澜壮阔的风景。爬到高处，整个勃朗山脉的南面，以及下面的Vel Veni山谷，尽收眼底。蓝蓝的天，连绵的雪峰，陡峭的岩壁，墨绿的山谷，谷底白色的河流，如一场山的盛宴。

背包徒步的时候，我在这里放下背包，斜倚着背包，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良辰美景不可辜负，哪管它时光流逝。此刻，美景当前，我却要急忙赶路，心里不由得再一次诘问，为何如此匆匆？

接下来，9公里多，下降1200米，到意大利山城库玛耶。这虐人的赛道，动不动就是3千多、4千英尺爬升或下降，家常便饭，上了一道又一道，吃不了兜着走。

（图片来自作者八年前背包徒步）

（图片来自作者八年前背包徒步）

（七）库玛耶：给力后援茱莉姐

Courmayeur（库玛耶）
停留时间：0:33；总用时：16:49

今年1月份UTMB抽签结果一出来，我便迫不及待告诉茱莉姐。茱莉姐家住佛罗里达，但每年有半年时间在欧洲游历和学习。她很喜欢霞慕尼，近几年，每年夏天花一两个月住在霞慕尼，可说是半个霞慕尼居民。她虽然不跑越野，但天性好奇、热情，对UTMB比赛充满激情。

果然，她比我还激动，在霞慕尼镇中心订了贼贵的旅馆，坐八个小时的火车从瑞士Saint-Moritz过来，只为做我和我的朋友们的后援。她很骄傲地说，“往年我只是UTMB比赛的旁观者，今年我是参与者，我是crew！”

天下没有比茱莉姐更上心、更称职的crew。为了找到煲粥的锅，她问遍了霞慕尼所有的商店，后来被告知要坐汽车去另一个镇。另一个镇也只有烧水壶，她便买回来一个烧水壶。我跟她说，官方的补给一般都不错，不需要折腾私补。

我上午10:15到达库玛耶补给站，茱莉姐如期在亲友后援区，正要送走晞牛。桌子上一大盆白米粥，榨菜，煮鸡蛋，泡方便面，羊角面包，咖啡，都是茱莉姐变戏法变出来的。我急匆匆吃东西，来不及细问白米粥是如何熬出来的。

怕天亮后隧道塞车，而且不想错过快腿苗大哥，尽管我们反复跟她说过不要管苗大哥， 茱莉姐搭乘凌晨3点的亲友专用汽车从霞慕尼过来，到库玛耶才4点多。苗大哥6点到达时，茱莉姐已经把吃的喝的都给他准备好了。晞牛9点多到达，正要送走晞牛，我也到了。

我急匆匆吃东西，交代茱莉姐，如果白粥和榨菜有剩的，千万不要带回去，可以给任何中国参赛者。我知道，对某些中国胃来说，一碗白粥，甚至可以拯救一场比赛。

我走后，茱莉姐等到苗大嫂，又等到昨天刚认识的巴黎温二叔和一位来自中国的姑娘，直到补给站下午一点关门，她才离开。白粥自然是一粒也没有浪费。

（八）第81-99公里：喜出望外遇友人

Courmayeur - Refuge Bertone - Refuge Bonatti - Arnouvaz

分段距离：18公里；总距离：99公里

分段D+：1250米；总D+：6000米

分段D-：610米；总D-：5000米

分段用时：4:00；总用时：20:50

离开茱莉姐，离开库玛耶补给站，在库玛耶的街道上走了一段，便开始爬坡。到下一个补给站Refuge Bertone，5.3公里，要爬升800米。UTMB赛道就是这样，已经爬了很多坡，还有很多坡要爬。

可以看出，很多跑者疲态尽显，状态不怎么好。我扫描全身，倒是一切正常，除了双腿有些累。这个坡很陡，在树林里不近情理地笔直往上。不过，爬坡是我的强项，没有技术要求，保持呼吸平稳，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步步轻安，不停歇，总能到顶。

我平常训练在纽约长岛家门口，最高海拔66米，练坡就是在几个爬升不到40米的兔子坡上来回刷，我戏称备战奥数猛刷幼儿园数学题，羡慕苗大哥夫妇整个夏天在阿尔卑斯山刷真题。令我惊讶和开心的是，刷幼儿园题也管用，这动不动上千米的爬升，目前感觉还能应对。

在Refuge Bertone补给站抓了一把吃的，边吃边继续爬坡，突然听到有人兴奋地喊我，“海伦，可等到你了！”几个人围上来，原来是来自美国新泽西的山友，其中有我二十年前的同事程旭，他们顺时针走环线，特地调整行程，以便跟我们在赛道上相遇。

爬坡爬得灵魂出窍，他们的热情欢呼把我拉回现实，开心合影，被他们嘘寒问暖。他们选的位置极佳，在坡顶，迎面就是勃朗峰。他们让我跑起来，程旭在后面给我录像。借着他们打的鸡血，我开心跑了一段。

从Refuge Bertone到Refuge Bonatti这一段7公里多，可以说是勃朗环线最美最享受的一段，路平风景好，八年前的徒步笔记里我写道：

“沉浸在这样的山景里，此时，我已经找不到新鲜的词来描绘，只是走几步停几步，痴望着，感叹着，幸福太过头了而举足无措，太完美了反而有一种莫名的伤感。身边的树，身边的草，身边的野花，对面的雪峰，对面的冰川，对面的岩壁，山谷里的河流，山谷里的村庄，一切的一切，我都要细细地看，把它们刻在心中，旅途结束回到现实生活中，在钢筋水泥丛林中过日子讨生活的时候，它们将是我心的休憩处。”

今天，我在比赛中，自然不能走几步停几步，而是趁着爬升少，走几步跑一段。前面一个看起来蛮壮硕的男人，突然停下来，在路边狂吐起来，吐完后若无其事继续跑，看着都让人心疼。这超马真心不容易，庆幸我的肠胃没问题。

Refuge Bonatti的氛围，让我感到过节般的愉悦和闲适。大家或坐或躺在草地上，聊天、喝咖啡或什么也不干，看蓝天、云朵、雪峰、岩壁和山谷，全身心享受大自然的恢弘美丽，听任时光流逝。几个跑者也忍不住在这里躺下来，我添了点水，没停，安慰自己说，上次躺过了。

从这里到谷底的Arnouvaz补给站，5公里，缓下坡，大部分可跑。话说我们慢腿们吭哧吭哧，赛程勉强过半，镜头转到霞慕尼，Jim Walmsley已经冲过终点线，19:37:43，创造历史，成为UTMB百英里赛20年来首位美国人夺冠。想到此，我不禁再一次同情起慢腿们来，有点自怜自恨，人家不到20个小时就收工了，今晚可以睡个好觉，而我们要用比他双倍时间还多的时间，熬到明天中午，还不一定能过终点线。人比人，气死人！

（程旭拍）

　　（UTMB官方照）

（图片来自作者八年前背包徒步）

（九）第99-113公里：翻越意瑞边界垭口

Arnouvaz - Grand Col Ferret - La Fouly

分段距离：14公里；总距离：113公里

分段D+：850米；总D+：6850米

分段D-：1025米；总D-：6025米

分段用时：3:23；总用时：24:13

Arnouvaz在谷底，接下来4.3公里，要爬升765米，到海拔2538米的意瑞边境垭口Grand Col Ferret。跟前面爬过的一坡又一坡比起来，这个坡路况不错，视野开阔，风景很好，记忆中不是很难爬的。但这次爬得那个费劲呀，也许是下午三、四点太阳暴晒，也许是二十几个小时后实在疲惫了，脚步非常沉重，我不得不在路边坐几分钟，吃一个能量胶。一英里35-38分的配速，居然没有一个人超过我，大家都没有力气了。

垭口照例有打卡。令我松一口气的是，垭口后的下坡，路况不错，缓下坡，可跑。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这种路况好的缓下坡，不仅不费力，而且还有缓解腿部肌肉的休息调节作用。

可惜，好路不长，缓下坡到一家牧场就结束了，赛道进入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勃朗环线在瑞士境内，看不到雪峰，没有那种磅礴气势，只有碧绿的山谷和山谷里绿草地上一栋栋雅致的小木屋。

La Fouly镇子不算小，街边草地上，人们坐在沙滩椅上，大声为跑者加油。补给站在镇子的尽头。我进到补给站，考虑到开赛24个多小时了，该给手表充电，也趁机休整一下，迅速查查短信、微信，看看跟踪的几个朋友的进展。在补给站待了20分钟，目前为止，除库玛耶外，这是我唯一一个坐下来休息的补给站。但是，这一坐便成了习惯，后面的每一站都有坐。

（UTMB官方照）

（十）第113-127公里：瑞士乡村

La Fouly - Champex-Lac

分段距离：14公里；总距离：127公里

分段D+：530米；总D+：7380米

分段D-：735米；总D-：6760米

分段用时：3:12；总用时：27:25

开赛24个多小时，头一次前后看不到人，需要自己找路。不过，路标非常清楚，只是要留意点，不能像从前那样埋头看着前面人的后脚跟。

很长一段赛道，从一个小村庄到另一个小村庄，在古旧的木屋间穿梭。瑞士乡村，日暮时分，尤为宁静。跑在平整的马路上，颇为放松和享受，有那么一刻，忘记为何在这里，忘记劳么子比赛。

赛道离开村庄进入山林，开始小道爬坡，才把我拉回现实。我戴上头灯，迎接又一个夜晚的来临，羡慕嫉妒那些已经在霞慕尼冲刺的快腿们。如果有仙女教母（fairy godmother），如果她可以满足我的一个愿望，那便是让我成为一个跑得快的越野跑者，不为别的，只为可以少熬夜。

Champex-Lac是勃朗环线在瑞士境内经过的最大山城，城中有一个湖。上次来，我在湖边坐了一个多小时，享受湖景和午餐。这会，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跟着赛道标记，直奔补给站。

（UTMB官方照）

（十一）第127-143公里：猪牛再次结队

Champex-Lac - La Giete - Trient
分段距离：16公里；总距离：143公里
分段D+：850米；总D+：8230米
分段D-：1040米；总D-：7800米
分段用时：5:45；总用时：33:10

晚上9:24，我到达Champex-Lac补给站。这次很奇怪，在路上27个小时了，我还一点不觉得困，看来赛前几天真的提前睡饱了。原打算到下一站Trient，凌晨一两点，正是夜深的时候，小睡一下。但一看门口挂着的信息，到Trient还有16公里，关键是路况艰难，有悬崖峭壁，陡上陡下，可不是梦游的地方，还是先休息一下，比较安全。

在补给站碰到晞牛，她说她不在状态，左大腿抽筋，下坡只能走。我说，我不抽筋，下坡也只是走。她说她想在这里睡一下，我说正好我也打算在这里睡一下。

这里有专门睡觉的地方，里面有暖气，可以躺平。盖着毯子，躺下去，真舒服。晞牛上了半个小时的闹钟，感觉一闭眼半个小时就过去了。醒来突然觉得很冷，估计是穿着汗湿的衣服睡觉的缘故。我们赶紧换上长裤，穿上皮肤衣和风雨衣。添水、吃东西、上厕所，琐琐碎碎，不小心在这个补给站待了1小时1刻钟。

赛前我就说过，对我们普罗大众参赛者来说，早一两小时晚一两小时完赛，没有什么区别，但赛程中放过自己一两小时，好好睡一下，整个参赛体验就会很不一样。这半个小时的睡眠，实在太重要了。

我和晞牛，继上个月瑞士艾格250公里赛后，今晚在UTMB的第127公里，再次结队，猪牛组合，黑夜里悬崖边，互相照应。

一跑起来，很快感觉热了，不得不停下来脱衣服。开始有5公里的好路，小上坡小下坡，算是热身。接下来6公里，将近3000英尺的爬升，坡陡路况差。今夜，跑者之间距离拉开了，没有昨晚那样从山谷到山顶的一条壮观长龙，难以借助集体的力量，随着队伍的节奏前进。

我在前，晞牛在后，有时我们超过几个人，有时几个人超过我们，大家都默不作声，脚步缓慢而沉重。这个时候，不要看手表，不要管前面的坡还有多长，坚持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不要停。

我告诉自己，这个时候，是最好的修行当下的时刻。一行禅师的教导，关注呼吸，吸进，呼出，微笑，抬脚，步步轻安。重复，再重复。无问来路和去路，无问时光流逝。四周一片黑，头灯光亮里，我的脚步，我的微笑。

初次遇见一行禅师的《Peace is every step》这本书，还是2003年，那一年也是首届UTMB比赛。那时我不跑步，更不知世间有UTMB。二十年里，这本书伴我走了很长的路，也有很多时候，我全然忘了这本书，忘了当下，跟过去和未来纠缠，忘记微笑。

生活有太多的不可预料，或悲或喜的意外。即使两年前，UTMB于我连梦想也不是，只是平行宇宙里的一个词汇。此刻，我竟已经完成了其3/4的赛道，几乎爬升了一座珠玛朗玛峰的高度，惊喜自己的潜能，感恩生活的馈赠。黑夜里，陡坡上，微笑，步步轻安。

不时看到路边有人席地而睡，肯定是困得不行，这第二夜真的不好熬。很庆幸我和晞牛英明，在补给站睡了半个小时。深夜在高海拔的山里裸睡，太难受了，也危险。很奇怪没有一个人拿出应急毯，敢情带着它只是为了应付强装检查，没人想到它的真正功用。

爬到顶，一段下坡后，路边一团烧得旺旺的篝火，太抚慰了。打卡点La Giete，不过是一个简易牛棚，门庭低得连我也要低头弯腰，高低不平的泥土地面，靠墙一排由粗树干做成的长凳，但此时此刻，这么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屋檐，对跑者来说，如归家般温馨。有位大个子男生躺在长凳上，双手双脚垂在地上，也比在路边睡强多了。更贴心的是，这里有热汤和热咖啡，暖身又提神。

从这里一路下坡，5公里，下降650米，到下一个补给站Trient。对很多跑者来说，下坡是放飞时刻，一离开牛棚打卡点，很快消失于坡下山林间。于我，技术性下坡是身心俱疲的折磨，一行禅师也帮不上忙。如果有fairy godmother，希望她的魔力棒一挥，我的双脚就插上翅膀，或装上风火轮。

黑夜，陡坡，树根，石头，大坑小洼，无止无尽，没有一步好走的路。我说，该不会两千多英尺下坡都是这样的吧？晞牛说，恐怕两千多英尺下坡都是这样的。下坡本是晞牛的强项，可如今她落难，比我还慢。我们难妹残姐，赛道上不停地给人让路，眼巴巴看着一盏盏头灯绝尘而去。

5公里下坡，我们足足用了一个半小时，总算看到粉红色教堂，Trient镇的地标建筑。

(UTMB官方照：Trient粉色教堂)

（十二）第143-154公里：黎明前的黑暗

Trient - Les Tseppes - Vallorcine
分段距离：11公里；总距离：154公里
分段D+：820米；总D+：9050米
分段D-：860米；总D-：8460米
分段用时：3:55；总用时：37:05

到了Trient镇教堂门前，晞牛脱口而出，“这个教堂有意思，是立体的。”我用两天只睡了半个小时的浆糊脑袋努力去理解这句话，这个教堂确实有意思，远看是一幅平面画，到了近处才知道是真的。天下教堂见得多了，这种淡粉的，只此一家。

我们凌晨3:10进补给站，休息了十几分钟，继续赶路。

比赛进行到这个时候，分段爬升和下降各800多米，已经成为标配。没什么好想的，抬腿就是。

令我猝不及防的是，这不是我记忆中的路线。八年前走勃朗环线，从Trient到瑞法边界山口Col de Balme，两三个小时的路程，视野开阔，风景非常好。我知道UTMB不是完全按环线路线，而且赛前一周收到官方电子邮件，说是因不可控因素要改一段赛道，可惜我太大意，没去研究改了什么。

但是，这也相差太远，而且，改过的赛道实在太无趣。

从Trient出来便开始爬坡，不到4公里要爬升660米。在树林里，夜里看不见任何风景，只有眼前的陡坡、树根、石头、大坑小洼，感觉是从刚才下去的坡再爬上来，不会那么无聊吧？！

身后一个男生不停地抱怨，这个坡太陡了，这个坡什么时候是尽头？赛程三十多个小时来，头一次听到人公开抱怨。比赛持续到这个时候，每个人都不轻松，每个人都累了困了，靠意志支撑身体。我跟他说，不要想那么多，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这个坡总会结束的。

在这无尽的坡上死磕，我也不由得感慨，有人一辈子爬的坡加起来，也没有一场UTMB比赛那么多。

一个半小时后，终于到了打卡点Les Tseppes，爬坡快结束了，却一直没等来我记忆中视野开阔、气势恢弘的瑞法边境垭口。随着赛道，稀里糊涂往上爬，也不知爬到哪里，朝什么方向，在瑞士还是在法国。不管怎样，该死的爬坡总算结束了。

然后，随着赛道，稀里糊涂下坡。路线迂回曲折，黎明前黑夜沉沉，头灯光亮外，四周茫茫一片黑，哪里有灯火人烟？看看手表，下坡路才走了2公里多，还有5公里，离灯火人烟还早着呢。

不时有人从后面追上来，超过我们。晞牛总结到，我们能超过的，只有残疾人。我不忍心告诉她，有个左腿一瘸一拐的男生，我们在坡缓的地方超过了他，但他后来在坡陡的地方又反超了我们。就是说，碰到技术性下坡，我们连残疾人也不如。

晞牛又总结到，这么多人超过我们，没看到一个摔跤的。人家在石头树根间落脚轻松自如，蜻蜓点水般舞蹈，一眨眼就不见了。我摇头叹气，如果想继续在欧洲跑越野，不学会跑技术性下坡，就只能是垫底的命。

不过，转念一想，这个时候，只要不受伤，关门时间内完赛是没有问题的，宁慢勿躁。

天悄悄亮了，赛道上迎来第二个黎明。可惜在树林里，看不到朝霞或日出，但很高兴终于看到建筑物，快到瑞法边境小城Vallorcine。

（十三）Vallorcine：网红后援茱莉姐

Vallorcine补给站

停留时间：0:39；总用时：37:42

清晨7点钟，天刚亮不久，我和晞牛走进Vallorcine补给站。这个补给站，拱门、地毯、围栏，搞得声势浩大，我心想，又不是终点，虚张声势干嘛，折腾我们绕了一圈，还没进到帐篷内。

我边在帐篷外绕圈边在心里想，这么大清晨的，茱莉姐应该不会来吧，否则她要摸黑从霞慕尼坐车过来。念头还没消失，便看见茱莉姐站在门口围栏外，激动地向我们挥手。“You are crazy！”我不禁喊道。

我们兴奋地拥抱，我留意到有个小伙子拿着手机对着我们，当时没往心里去。

茱莉姐把我们迎进帐篷，带到她早已准备好的桌子边，白米粥、榨菜、方便面、羊角包、煮鸡蛋，又是满满一桌。我和晞牛吃着喝着，茱莉姐忙上忙下伺候着我们，我留意到那个小伙子又拿着手机对着我们，便忍不住有点不客气地用英文问他，“你在干嘛呀？”

他走到我身边，也用英文跟我说，他是UTMB官方媒体，然后转身指着茱莉姐说，“她很可爱，她发自内心地快乐！”

原来他在我们来之前，早就“盯”上了茱莉姐。在一屋子的亲友后援团中，他慧眼识珠，看出茱莉姐对这件苦差事发自肺腑的快乐、认真和尽心。茱莉姐一夜没睡，等苗大哥凌晨1点多冲线后，稍事安顿，便搭乘3点多的汽车来到这里，一直伸长脖子等着我们，方便面泡得太早怕泡烂了，泡得太晚怕耽误我们时间。

我赶紧给他介绍茱莉姐，我的朋友，专程从瑞士坐八个小时的火车来支援我跑UTMB，这两天每天凌晨3点坐汽车去补给站。他问，你能把刚才说过的话，对着手机镜头再说一遍吗？当然可以。

我和晞牛吃好喝好后，茱莉姐送我们重新上路。只剩最后20公里，胜利在望。茱莉姐匆忙赶下一班汽车回霞慕尼，等我们冲刺。

我们谁也没把小伙子的录像当回事，直到时间快进到下午我完赛后，一位美国跑友，从长岛给我发来短信祝贺，并转发了UTMB官方Instagram账号上发布的一个视频，49秒，“Best Friend Ever”，记录了茱莉姐在补给站迎接我和晞牛，我们吃东西，茱莉姐送我们走。随后，这个视频被搬上了一个中文公众号，在多个中国人跑群被转发。

UTMB官方Instagram账号上，这个短视频收到了4500多个点赞，几十条温馨留言。

“这个视频让我感动得落泪！”

“每个人人生中有一个茱莉足矣。”

“她超级可爱！”

“我们也需要一个茱莉！”

“这是最真挚的友谊。”

（短视频链接：

https://www.instagram.com/reel/CwuPR_YIFMz/?igshid=NjIwNzIyMDk2Mg==）

茱莉姐，以她天性中最本真的热忱、快乐和爱心，无意中成了网红，感动了无数人。这次UTMB，最大的收获莫过于让世人看到天下有茱莉姐这样美丽纯净的心灵。感谢小伙子有慧眼。

（十四）第154-174公里：最后的晃悠

Vallorcine - La Flegere - Chamonix
分段距离：20公里；总距离：174公里
分段D+：965米；总D+：10015米
分段D-：1450米；总D-：10015米
分段用时：5:36；总用时：43:18

最后20公里，终点在望！

从Vallorcine补给站出来的跑者们，个个从昨晚的僵尸夜游模式中苏醒过来，满血复活，脚下生风。我和晞牛却突然同时困得睁不开眼，不得不在清晨的阳光里，在路边坐下来打个盹，有人关切地问我们是否一切OK。

今天又是个艳阳天。这次我们跑UTMB的非常幸运，从周五到周日都是好天气，不冷，也不太热，无风也无雨。几天前周一周二，雨雪交加，很冷，跑TDS赛的异常艰难。

爬坡前，我们停下来脱衣服的时候，很多跑者从我们身边而过，脚步轻快。超马越野确实如人生，跌宕起伏，你以为你已经榨干了身上最后一丝气力，岂知一杯咖啡一碗白粥，绝处逢生，柳暗花明，你又是一个新生的你。

路况并不好，我们走得比较慢。欣喜看到很多野蓝莓，这里的野蓝莓比纽约的小，但很甜，好吃。我边走边摘着吃，享受。

通往La Flegere的路，沿着山腰横切，缓缓爬升。偶尔透过树林，可以看到对面的勃朗雪峰和嶙峋岩壁，以及翻飞在霞慕尼山谷之上的五彩滑翔伞。

临近La Flegere，游人越来越多。这里有缆车往返霞慕尼，这里到有名的勃朗湖，徒步只有两英里。

最后一个爬坡，进到补给站，两边观众大喊祝贺。是啊，虽然还没到终点，原以为不可能完成的1万米爬升，已经完成了。

我和晞牛也不是从来没有追求和目标，昨夜我们说争取42个小时内完赛。到了Flegere，一看手表，离42小时只剩48分钟，还有8公里下坡路。通常状态下，下坡路1公里6分钟，尤其对晞牛来说，小意思。但是，现在，我们不在通常状态，我们在不寻常状态。

跑了几步，坡有点陡，晞牛说大腿四头肌不行，情况比昨天更糟糕。跑下坡本来就不是我的菜，乐得慢慢走。我们把目标更新到关门时间内完赛，一下子有大把时间供我们晃悠。

这一段路，从霞慕尼上来的走山客很多，络绎不绝。每个人都超级热情，远远就大喊“海伦，祝贺！”，“海伦，你真了不起！”开始我还吓一跳，这个人怎么认识我？后来被喊得多了就习惯了，号码布上印有参赛者名字，真是很不错。这是一个崇尚户外、崇尚越野跑的地方，他们发自内心地尊敬跑者，真诚地祝贺我们快完赛。

我和晞牛晃悠的时候，“千军万马”从我们身边而过。赛后看官方数据，106，这8公里下坡路，一共有106位跑者超过我们，还算好，没有感觉的那么多。

终于晃悠到马路上，惊喜看到黑哥在等我们。

（UTMB官方照：最后上坡到Flegere）

（十五）第174公里：终点

Chamonix （霞慕尼）
总距离：174公里
总用时：43:18

跟黑哥大熊抱后，他领着我们，爬过最后几米海拔上升：过马路的临时天桥，沿着阿尔沃河，迎着勃朗峰，跑进霞慕尼城中心。

我边跑边想，这跟看过的视频里一模一样，美丽的小山城，典雅的小楼房，盛开的鲜花，窄窄的街道，街道两边拥挤的观众，一只只热情的手，一声声欢呼，一阵阵掌声。不同的是，做梦般，我竟也是被欢呼的主角，1758分之一。我跑在夹道欢呼的街道上，享受着英雄凯旋的荣耀和喜悦。

我和晞牛再次牵手冲线，43:18:54！

（UTMB官方照）

（茱莉姐拍）

（UTMB官方照）

（十六）后记：平常是道心

我写赛记，一般写到冲线后，一个字也不愿多写，就如冲线后一步也不愿多跑。这次UTMB是个例外，冲线后，意犹未尽，写几句后记。

多年前刚开始跑步，在纽约马拉松终点附近，高音喇叭里训练有素的司仪，激情澎湃地不断重复，“You can make it here, you can make it anywhere!”基本意思是，你能搞定这里，你就能搞定任何地方。那时，真有这种感觉，跑完一个马拉松后自信心爆棚，膨胀得不行。

后来，跑得多了，见识广了，深知极限运动没有极限，别说跑一个马拉松，就是绕着地球跑一圈，人生也还是有很多无奈，世间也还是有很多不是通过努力就能搞定的事情。怀着平常心，跑步，比赛，做一切事情。

完赛UTMB，当然开心。客串过后，归心似箭。跑步和比赛是奢侈，生活中的责任和义务是担当。希望每一场比赛的经验，都能让我成为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