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里的夜

张宪宇

别墅里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的熄灭了，夜已经很深了，噼里啪啦的麻将声消失了，三打哈那斗狠的喊分声也听不到了，卡拉OK 的麦克风也静静的躺着，茶几上的茶杯里也已是残茶凉水，尽情的玩了一天，累了，同学都已睡下，就连平时喜欢失眠的同学也轻轻把卧室的门关上了。 大客厅里只剩下钢、非、宁和我四人，吹着暖暖的空调，全然不觉得山谷中冬日夜的寒冷，不知不觉，倦意袭来，掏出手机看时间，已是凌晨2 点，于是起身散去。 淋浴房热水烫烫的，水压很大，打在身上有点麻麻的感觉，我站在莲蓬头下，任热水击打着我的肌肤，很是舒服，很是惬意，不一会儿，就浑身冒汗了，疲倦随着热水和汗水流走，已经踪影全无，躺在软软的席梦思上却全然没有了睡意，等宁洗浴完毕，两人又聊了起来。 我和宁是知青同学，还早几年，我就已经和宁是初中同学了，那时，我们还是十三岁的少年，我们两家住的不远，我经常到宁的家里去玩，宁住在韶山路旁的一栋三楼上，家里养了两只母鸡，那时，正是文化革大命的最疯狂的年代，就连这两只母鸡也如同疯狂的红卫兵一样的疯狂，每天早上，它们不是规规矩矩的从楼上走下来，而是疯狂的扇动着两只短短的翅膀，歇斯底里的“咯！咯！”的叫着，从楼上盘旋而下，那年代，确实是疯狂的年代，好像一切都疯狂了。 当时推崇的是交白卷的张铁生，老师不敢教，学生不愿学，所谓初中两年的学习，就是混了两年。在我的记忆中，有一次数学考试，是应用题，大意是越南人民在雨季攻势中消灭了多少美军的题目，很多人不会做，记得班上有一个叫建长的同学做出来了，班上的男同学基本就都是抄了他的答案，好像是雨季攻势一共消灭了12 个美军，考完以后，数学老师一反平常的老实摸样，极度激动的训斥我们：雨季攻势有几个月，英勇的越南人民难道只消灭了 12 个美军吗？ 那次考试，我和宁的答案都是消灭了12 个美军，惭愧哪！ 印象深的还有一件事，就是我和宁一起横渡湘江，虽然我是在资江边长大的，但是，我从来不敢在资江里面游泳的，平常就是在小支流里面玩玩水而已，那一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和宁就到了河西，那时候，湘江上面还没有桥的，渡河要坐轮渡，先从河东坐轮渡到橘子洲，然后再换乘另一艘轮渡到河西，在橘子洲换乘是不要票的，记得，上船的时候人很多，我和宁是逃票挤上去的，很顺利的到了河西，玩了一圈，打道回府的时候，情况变了，人不多，查票很严，而且查票的还凶神恶煞的嚷嚷：逃票的统统扔到河里去！可怜我们哪，那时候，吃饭的钱都不够，哪有钱坐船啊！ 我是六神无主，宁却镇定自如，返身就向上游走去，边走边说：“走，我们游到橘子洲上面去！” 虽然，我和宁经常在东塘里面游泳，但是，那毕竟只是一口塘，和湘江比起来，可就不是一回事了，于是，我对宁说：“我不知道游得过去不咧。” 宁说：“没事，有我呢。” 于是，我们就下水游了起来。 游了一半的时候，我就感觉不行了，我就对宁喊：“我游不动啦！”只听见宁说了一句话：“要么游过去，要么就淹死算了。” 都这样了，还能怎么着？只能拼着命游了，在几乎绝望中，我想起了被打倒了的关在牛棚的爸爸妈妈，想着在家里等着我回去吃饭的外婆，想着哥哥妹妹，我就机械的划动手臂和蹬腿，渐渐的，橘子洲越来越近了，等到我的脚碰到了河底的时候，我用最后的一点劲爬到沙滩，然后瘫倒在沙滩上。 经过这件事以后，我就彻底的知道什么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含义了。 这是一个开始，后来，我就经常和其他的同学一起横渡湘江，从火车南站的木排上下水，游到橘子洲，然后步行到橘子洲头，再从橘子洲头下水，游回火车南站的木排。 再后来，我招工到了资江氮肥厂，我也经常去横渡资江，每每到了没劲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宁的那句话：“要么游过去，要么就淹死算了。” 初中毕业了，我继续读高中，宁去打短工赚生活费了。记得有一次我到宁家里去玩，宁刚回家，满身的泥水，看我疑惑的样子，宁告诉我，他在砖厂做工，然后，在我的面前摊开了他的两只手，嗬，那两只手和我的可真是不一样，指头很粗，手掌很厚，有很多肉，摸一下，软软的。宁告诉我，做砖全是手工活，劳动强度很大的。 “那你受的了吗？”我问。 “我有劲的。”说着，宁把手掌收拢，攥成了一个拳头，在我的面前挥了挥，那拳头好大！就像一个锤子。 宁的性格犹如这手，平时软软的，忠厚待人，也不伤人，但是，一旦碰到特殊情况，就绝不示弱，以硬碰硬。 一转眼两年过去了，期间，我和宁经常来往，后来我们都接到通知，说是要下放当知青了，而且还是下放到一个地方，都是农科院农场一大队，于是，我们就在下放前的几天去踩点。 “宁，你还记得我们下放前去踩点的事吗？”我望着天花板问宁。 “怎么不记得，我们是三个人去的，还有显民，不过，具体的细节不是很清楚了。” “我记得的，我们是骑单车去的，那天天气很好，到农场的时候，田里正在插秧，我们到了四合院，还看了寝室，显民还说，我们三个人要是一间寝室就好了，这样就会有个照应。” “说起显民，我想起了一件事，知道我在院部和五队的知青干的那一架不？”宁问我。 “怎么不知道？”我说，“在那样的岁月里，有几个男知青没打过架？不过，知青打知青，还动刀子好像不多，你和五队的知青打架那事我是听别人说的，并不知道具体的过程，你给我说说吧。” “嘿嘿，那一架，农场的师傅说我有功夫呢。”宁笑了，然后，接着说了起来。 那天，院部有露天电影看，我就往院部去，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队上玩的好的都不知道做什么去了，我就一个人去了。 电影是在球场上放的，我就站在后面看，这时候，有三个人走到我面前，其中一个叫猴子的，是五队的知青，戴着一顶军帽，在我面前瞅来瞅去，看电影呢，一个人头示威似的在眼前晃来晃去的，烦不烦？我就要他走开一点，想不到其中一个叫六鳖的却对着我叫唤起来：“叫脑壳啊，搞死你！” 说着他们三个人就围了上来，我一眼看见墙边有一根拖把，我就把拖把拿在手里，靠墙一站，也大吼一声：“哪个敢过来，打死你！” 这时候，场子里乱了起来，却也巧了，那天一队的竟然一个都没有看见，倒是执勤的和农场工人把我们隔离开了。 事情说是就这样过去了，但是，我总是觉得心里不舒服，第二天，我就喊上显民，找到五队去了，找到六鳖的时候，他狗日的还在床上睡觉，一见我们，汗就出来了。 “那就狠狠的揍他一顿，要他长点记性。”我对宁说。 “你还不知道我？”宁翻了一下身，侧身对着我说：“我本来就不是那种无钱冒事（无事生非）去欺负人家的人，我只是训斥了他，倒是显民，一伸手揪住他的耳朵把他从床上扯了起来，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你们没有打他了？” “是的，看他服行（投降服软）了，我们也就算了，但是，没有想到事情并没有完。”宁接着又说。 刚过了几天，通知全体知青到院部去开大会，我的心里有种预感，觉得可能会有事情发生，六鳖他们会不会找事？于是，我就带了一把刀别在腰上，以防万一，记得去的时候也是三个人，是我和显民和建，我就对他们说了，今天要注意了，万一……好好照顾自己吧。 果然，刚到院部，就看见六鳖猴子他们三个人冲着我就过来了，三个人手里都拿着刀子，我看见不远处有一堆砖头，于是，我走到砖头旁就停了下来，捡了半截砖头拿在手里等着。 他们三个走了过来，六鳖走在前面，离我还有好几米远，六鳖提着刀就向我跑了过来，他边跑边喊：“砍死你！” 说着，对着我的头就是一刀，我一撤步躲过刀，一伸手对着他的头就是一板砖，只怕那一下打得好重，只听他大叫了一声，接着我就左手抓住他的手，右手一用劲就把他的刀子给抢了过来，扔得好远，然后，我一伸左手就箍住了他的脖子，右手就用拳头狠狠的打他的脑壳，不一会儿，他的头就血湖血海了。 "你是用那半块砖头打的脑壳的吗？"我问道。 “不是，是用的这个。"宁笑了，举起拳头晃了晃，“我是扔了砖头去夺他手里的刀子的"，宁接着说: 他们是三个人来的，解决了一个，我心里还是担心另外的两个人的，我一看，他们中的一个人还没有走到建的身边，建就一砖头扔过去，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那个人的头上，那人用手捂着头，摇摇晃晃的往回跑了。 那个猴子举着刀去砍显民，但是，显民也不是好惹的，还离的好远的，就撒腿就跑，猴子追了上去，那猴子哪里跑得过显民啊，一会儿，他们两个人就都不见人影了。 “那六鳖的刀朝你的头上砍过来的时候，你不怕吗？”我问。 “我怕什么，大白天的，好多人都看见他们三个人是拿着刀子来砍我们的，他们首先就理亏了，我是正当防卫啊，打烂他的头也没有人帮他的。” “显民倒是跑得快啊”我笑着说。 “是啊，后来我问他了，他是一口气跑回队上去了，也没有去开会。”接着，宁又说了一句“显民跑得快，也走的快啊！”说完就陷于了沉思。 是的，我们当初下放的时候，一队的知青同学一共是113 个人，到现在，知道的是已经走了 12个人了，还有没联系的不知道的呢？当初，我和宁以及显民是三个人最先到一队去踩点的知青，现在，也只是我和宁在回忆这一段往事了。 “你现在还吹口琴吗？”我换了一个话题。 我和宁的口琴都吹的很好的，在刚下放的那一段知青的岁月里，在吃完晚饭以后，我就抱着一床草席，和宁一起到水渠旁，躺在草席上面，有时候是一起吹着口琴合奏一曲，有时候是一个人吹口琴伴奏，另一个人唱歌，当然，我们唱的都不是革命歌曲，而是当时是被说成是黄色歌曲的河边红梅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树之类的歌，那歌曲的旋律，我们往往都是放慢了的，那歌声便带有了凄凉的味道，在夜里，在寂静的田野上，这歌声和着口琴声可以传的很远很远。 累了，我们就躺着看星星，水渠里伴随着哗哗的响声，渠水缓缓的流淌着，晚风夹杂着禾苗那淡淡的清香，给我们送来凉爽，水田里青蛙不停的叫着，还有纺织娘以及不知名的小虫也在趁着夜色唱着它们的歌，其实，现在想起来，那一段时光还是有很值得怀恋的。 “人啊，一辈子，其实有许多的事情，都是命运早就安排了的”宁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有一些事情，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都会发生，有一些人，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他都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只是，生活不会重新来一遍……” 于是，我们又谈起了人生，谈起了各自生活中发生的一些事情，对有些事情的看法，我们都会产生强烈的共鸣，想着当初十几岁的我们，想着已近暮年的现在，我们不禁唏嘘不已。 “宁，把你的手给我看看。”我对宁说，宁便把手伸了过来，那手掌还是有那么多的肉，摸起来软软的，我把那指头弯曲，宁便攥成拳头，那拳头还是那么大那么硬。 “还是以前一个样。”看着拳头，我说了一句。 “是说我的性格吗？”宁把手缩进了被子里，对我说，“我仍然是一个忠厚的人。” “生活改变了一切，也改变了我。”我回答。 “是啊，生活确实改变了我们啊。”宁叹了一口气轻轻的说。 沉默了一会儿，我一看手机，已是凌晨4 点多了，“睡吧”，说完，我们把灯关了，只一会儿功夫，就听见宁发出均匀的轻轻的鼾声。 五十年前，我和宁躺在水渠旁的草席上面看星星，如今，那往事已经成了遥远的记忆。 五十年前，我和宁以及显民一起到农场去踩点，现在，显民却一个人到天国去给我们踩点去了。 迷迷糊糊中，仿佛进入了梦乡，仿佛回到了那遥远的过去，那座知青四合院，那一大片的农田，那水渠旁的夜和那星星，以及那一群风华正茂的知青同学…… 哦，那青春年华…… 哦，那逝去的岁月…… 后记 回首往事，知青同学这个称呼感觉是那么亲切，但是，我们却总是对那段岁月耿耿于怀，幸亏及时粉碎了四人帮，幸亏国家走上了正轨，我们才吃上了饱饭过上了好日子，有不少的知青同学，包括我和宁参加工作后又读了书拿到了大学文凭，成了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如果，一辈子过着知青生活的话……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没有如果，生活也不可能重新来一次。 这篇文章初稿写于2011年12月，这次同学聚会已经是12年前的事情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有人说，喜欢回忆过去就是老了的表现，也是啊，现在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翻看以前的照片，就会循着照片去回忆过去的日子，那些人，那些事，历历在目，于是，写下来，留作对往日的纪念吧。 2023年9月15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