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登五路岭

丁子

又登五路岭 （丁政） 浦江地处浙江中部、金衢盆地的北缘，是钱塘江重要支流之一浦阳江的发源地。浦阳江畔的万年上山文化遗址，是目前公认的世界最早的人类稻作文明的起源。因盆地的特殊地理环境和古代交通条件的限制，浦江境内古道众多，据不完全统计全县有古道三十多条。我从2013年底至2018年底，在浦江工作了五个整年，走过浦江许多古道，如桃岭古道、黄岭古道、吴莱古道、仙华古道、马岭古道、淡竹岭古道、瞿岩岭古道等等，不同的古道各有其特点和韵味，其中最令人难以忘怀的还是五路岭。 千年沧桑五路岭　 五路岭古道，是浦江最有名、有史记载建设最早并保存最完整的古道之一。五路岭古道除了主道，还有五条山路从五个不同方向延伸汇聚过来，故名五路岭。五条山岭宽窄不一，像游动着的五条巨龙，因此当地人也把它称为“五龙岭”。 五路岭，原为浦江县城到金华府的唯一官道，历史悠久，据称“建县就有”。当年，浦江人去兰溪、金华、衢州乃至江西，五路岭是必经之路。沿途五里一亭、十里一铺。沿途的凉亭是浦江百姓赴金考学、走亲访友和商贾走贩休憩之处。岭顶建有驿站递铺，配有铺司、铺兵，是专供官府传递文书中途换马和休息住宿的地方。 早在北宋年间，时任浦江县令强至就曾作诗《五路岭》：“一径高盘十里馀，人心马足厌崎岖。只凭顽石专为险，不识青云自有衢。地气难通树多瘦，阳晖应近草先枯。我行方欲奋遐蹠，顾尔安能碍坦途。”明末清初著名文学家、戏曲家李渔曾有《过五路岭》诗：“行到云中寺，人疲尽欲眠；仰观犹在麓，俯视已居巅。宝掌成双峙，仙华只一拳；谁知绝顶望，未及太阳肩。” 五路岭这一千年古道，在当地留下众多传说。据说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在战乱时，曾被叛军追赶至五路岭，藏于古道的大樟树下躲过一劫。五路岭山高林密，相传古时常有猛虎横行，有一柳姓将军，功夫了得，自告奋勇为民除害，柳将军和老虎双双摔下悬崖而亡，为此百姓在古道上供奉了伏虎殿。历代大儒宋濂、黄庭坚、柳贯、吴莱、东皋心越、方凤、曹聚仁等，都曾从这条古道进出大山，留下众多遗迹，写下很多脍炙人口的诗篇。古道尽头至今仍有宋濂后裔聚居的村落。清咸丰十一年（1861），为防范太平军李世贤部进攻浦江，千名官军曾在五路岭上设防阻击，后来官军溃败，浦江县城失陷。 一条古道就是一幅历史的长卷，承载了万年上山、诗画浦江无数的传奇和荣光。但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交通出行方式的改变，古道渐渐荒芜和没落。特别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浦江境内以磨制水晶玻璃为代表的传统产业的低散乱发展，在给浦江一方百姓带来巨大经济收益的同时，也给当地生态环境带来了重大的破坏。全县几乎所有的山溪河流都成为垃圾河、黑臭河、牛奶河。因水而名的浦江，一度成为浙江省水质最差、环境最脏、违建最多、信访秩序最乱的地方。古道起点的兆丰村就有一个总量达二十多万吨的大型水晶废渣堆场，常年污水横流；还有一个臭气熏天的畜禽屠宰场。古道沿途的民生、罗源等村，水晶、黑心棉、锡箔等作坊遍布。古道下游、浦江最大的饮用水源地之一的通济桥水库，库容近亿方，水质常年低于Ⅳ类，水库大坝附近飘浮的垃圾几乎到了可以站人而不会下沉的地步。浦阳江出境断面水质连续多年劣V类，浦江生态环境公众满意度一度跌至全省倒数第一。浦江的老百姓可以说是“起早摸黑赚钱，守着垃圾堆数钱，躺在医院里花钱”。五路岭在哭泣，浦江大地在哭泣，浦江老百姓在哭泣！ 春风又绿五路岭 五路岭路在何方？浦江路在何方？！正在浦江退无可退、无路可退的关键时刻，2003年6月浙江省委、省政府作出了在全省开展“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工程的重大战略决策。2003年9月18日，时任浙江省委书记习近平同志亲自到浦江这个当时在浙江信访量最大、矛盾问题最多的地方下访约访，开创了省级领导干部主动下访约访的信访工作经验。 当时浦江百姓意见最集中的问题是环境污染和违章建筑，最渴望的公平和正义。按照浙江省委省政府的决策部署，浦江先后开展了三轮治水和农村环境整治。民心是最大的政治，正义是最强的力量。浦江以破釜沉舟、壮士断腕的勇气，坚持公平公正、依法依规、科学严谨、全民参与的原则，向面广量大的水晶磨制等污染产业开刀，向遍布城乡的违章建筑开战，向践踏社会公平正义的黑恶势力宣战。到2018年，先后关停水晶作坊2万多家，拆除违章建筑近800万平方米，消灭了全县462条牛奶河、577条垃圾河、25条黑臭河，率先在浙江省完成“清三河”“治五水”和建设“无违章县”的目标，浦阳江水质稳定达到Ⅲ类，浦江的生态环境公众满意度从全省最后跃升为全省第一。 乘着“千万工程”的东风和治水治污的浓厚氛围，浦江循序渐进、由表及里、由点到面，全面推进农村环境治理，先后开展了“两路两侧”整治、“四边三化”治理、农村赤膊房整治、农村污水治理、农村垃圾分类、农村美丽庭院建设、农村门前屋后乱差治理、美丽田园建设、裸土美化行动、花漫浦江行动等等一系列活动，浦江的城乡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实现了浦江农村从脏乱差向干净、整齐、美丽的一步步蜕变。在浦江“千万工程”建设中我们高度重视农村风貌和特色肌理的保护，尽可能避免农村整村拆除，杜绝一拆了之、把农村变成低档城市小区的做法，完善乡村规划，利用乡土材料，保留乡土特色，传承乡土文化，让农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留得住人，让农村的建筑会呼吸、有温度，并重视植入民宿、民俗、青年创客、农产品营销等特色产业，促进农民增收、农村增色。在县财政资金非常紧张的情况下，我们每年单列几千万元专项资金用于农村百幢历史建筑修缮保护，一轮三年，并实施了多轮，保护了农村大量有文化价值的老建筑。同时，我们对全县众多的古道进行普查，每年有重点地进行分期分批整修。多年下来，全县几十条古道焕发新姿。很多古道串联成线，成为人们休闲旅游、康体健身的好去处。前几年央视CCTV5参与主办的浦江百公里越野跑比赛正是在这些古道中穿梭前行的，让人们领略了浦江悠久的历史、优美的风光和“千万工程”的成果。在这样的背景下，五路岭古道得以重生。 2018年4月，时任联合国副秘书长兼环境署执行主任索尔海姆，在考察浦江治水和美丽乡村建设后，站在浦阳江生态廊道边，对浦江环境治理的成果高度赞赏。他说，浦江的景色让人惊艳，浦江环境治理的故事不可思议，“这里就像是我北欧家乡一样美丽。我在浦江看到的模样，就是未来中国的模样，甚至是未来世界的模样”。2018年，浙江“千万工程”荣获联合国“地球卫士奖”，浦江县大畈乡上河村的原党支部书记作为领奖代表之一，参加了在联合国总部举行的颁奖典礼。 2018年底，我随时任浙江省副省长彭佳学参加了中央二台财经频道《对话》栏目，介绍浙江“千万工程”的成果，在电视上我充满底气地说，如果有谁在浦江城乡发现一小堆随地乱倒的生活垃圾，我这个县长请他吃饭。当然，节目播出后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人特意来浦江寻找有没有乱倒的垃圾，反正我是确实没有为此掏过腰包。2018年，作为浦江治水、“千万工程”见证者、参与者的我，也被省政府荣记二等功。 　　探古寻芳五路岭 江东放是金华市人大代表、浦江知名的文化人。早年他在浦江县农村信用联社工作，下海经商小有收获以后，多年热衷于浦江文史研究，先后参与编辑《浦江文献集成》《上山遗址发现二十周年特辑》《浦江历代碑刻遗存》《浦江近现代乡贤录》等系列文籍，为保护、传承、弘扬浦江乡土文化积极鼓与呼。他在五路岭古道边的民生村，投资数百万元异地迁建了三幢古建筑，取名“三江楼”，寓意浦江是浦阳江、壶源江、梅江“三江”之源，建立了浦江民间文化拾遗馆。我几次登五路岭都是他当向导的。 第一次去五路岭以后，他一直就要我为五路岭写首诗。他说浦江历代很多县令都为五路岭写过诗，我作为五路岭重生的见证者，理应写点东西。后来，因为工作变动，我调离了浦江。此事一拖就是好几年，但执拗的他一讨就是几年。终于，我推脱不了，写了一首《五路岭，我欠你一首诗》算是交差。 《五路岭，我欠你一首诗》 依然是五龙踞守雄关的姿态/在疯长的古树野草之间/长满青苔的石板小道一路延伸/永福桥的石刻/伏虎殿的传说/凌云寺的香火/前王山千年的古窑/宋宅古村的传奇/甚至古道上的一草一木一石/都诉说着当年的衢通金兰、商贾接踵的盛况 古道是一位历史的见证者/哪棵古樟曾隐藏过朱元璋落魄时的身躯/哪一块石板/被满腹经纶的宋濂的布履来回踩踏/是远处若隐若现“只有一拳”的仙华山吗/让李渔诗兴大发/它静静地看着/千百年来这座千年古县所有的发生 今天/古道上的驿站递铺早已不在/南腔北调也不辞而别/历史的变迁/让五路岭渐渐沉寂下来/在新时代的节拍下/我们修葺一条条荒芜的古道/触摸它们千年的皱纹/礼敬沧海桑田/传承千年文脉/感触千年古县的脉动 无论风霜雪雨/无论寒来暑往/每一天醒来/新生的五路岭痴心不改/一直无怨无悔地/等候和眺望新的步点 无数文人墨客和为政者/曾经为五路岭写就脍炙人口的诗句/留下许多的奇闻轶事/而我，始终欠你一首诗 今年6月底，我约上几许好友，再次来到五路岭。车子开到古道脚下的兆丰村，热心的江东放等几个人早已等候在那里。兆丰，多么吉祥的名字啊！一切都还是那么熟悉，古朴典雅、干净整洁的村庄。几位热情好客的村民看到我们在兆丰亭旁驻足，就围过来介绍古道的情况。 古道入口附近是层层的梯田，村民在田里种满了豆角、辣椒、南瓜等蔬菜和山下移栽下来的俊果等，种得整整齐齐，看得出村民们的精耕细作，一派油光发亮、绿意盎然，让人赏心悦目。 江东放手执一把崭新的砍刀在前面开路。他解释说，最近梅雨季节，雨水多、气温高，古道走的人不多，一些地方草木疯长，还是有点难走的。 初夏的上午，虽然是一个多云的天气，但还是非常闷热。古道两侧草木葱茏，虫儿鸟鸣啾啾，小溪流水潺潺，清澈的小溪长满菖蒲，古道的台阶石板上青苔密布。很多的路段，草木侵占了整个古道，我们只能在江东放砍刀的开道下，缓慢前行，不一会就汗流浃背，脸上手上都被杂草划出了伤痕，衣服上、裤子上也沾满了各种野花野草的花粉、种子。但一想到古道上的一草一木一石都阅人无数，它们不亢不卑、不言不语、不喜不悲，见证多少南宾北客、悲欢离合、刀光剑影、奇闻轶事，便觉得肃然起敬，乃至趣味横生。我们不时对路旁的石刻、石桥、亭阁驻足，研究各种印迹背后隐藏的千年密码。 到了半山腰，古道豁然开朗，但林木茂盛，苍翠蔽日，已经看不到当年李渔笔下“宝掌成双峙，仙华只一拳”的情形。 走了近四十分钟，还没有感觉到“人心马足厌崎岖”的程度，我们就到达了凌云寺。车子已经等在寺院前的停车场。凌云寺是浦江的县级文保单位，寺内有一位主持和几名居士正各自忙碌着。闲聊中，一位老者告诉我们说，这寺院是文保点，本来大家想整修和扩建一下，但规划和审批很难。寺院内供奉的是关羽，被称为伽蓝佛，大殿两侧石柱上刻着一副对联：“吴魏子孙今日岂敢言分鼎，刘张兄弟后人应愧杀同胞”。仔细一推敲，这何尝不是人们对“国土不可分，国家不可乱，民族不可散，文明不可断”的警醒和期盼呢？！ 坐上车，几分钟车程，就到了民生村。它是五路岭古道沿线现在最为有名的村庄。这个当年也曾是垃圾遍地的村，充分利用村庄提升改造和良好环境的优势，很多农户办起了民宿、农家乐，在高海拔梯田上种植油菜花，一到花季，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美如画卷，游客纷至沓来。民生成为浙中地区富有特色的梯田油菜花观赏地，是网红打卡点。一辆车10元钱停车费，村里一天收入就超过几万元，每一家农家乐一天接待几十桌客人。2015年3月，时任浙江省委书记夏宝龙来浦江调研“五水共治”“千万工程”，就住了民生村村民家里，与村民树下夜话，谋划商讨在浦江开展了县域“四个全面”发展试点，动员全省力量支持浦江“千万工程”和“四个全面”发展。 民生村旁半山腰就是前王山窑址。江东放介绍说，浦江县目前一共发现了六处宋代窑址，其中四处就在五路岭古道沿线。其中前王山窑址发现于上世纪80年代，2010年被公布为县级文保单位。2015年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对前王山窑址进行考古发掘，出土了以碗、盘、执壶、罐、盒、盖等大量窑具、瓷器。现在窑址随处可见瓷器残片，淡绿色的釉面上有暗花图案，精致有加。遥想当年，这里炉火通红、人声鼎沸，是何等的盛世繁华…… 三江楼就位于民生村的村口，是由一个脏乱加工作坊整治而来。这里地势宽阔，可以俯瞰群山，也是观赏民生梯田油菜花的最好位置。楼内设“月泉学社”“文化拾遗馆”“丰安学堂”等，是民间文化爱好者汇聚和对外交流学习之所。江东放在楼内展陈了数千件县域百姓生产、生活中的日常用品、器具、工具等，这是他花了数十年时间和大量资金收集收藏的，分门别类地整理、编目、标注、展示，琳琅满目、数不胜数，记录了不同年代浦江的历史，体现了江东放对浦江文化的用情用心和满腔热爱。2022年浙江省文物局公布三江楼文化拾遗馆为省级第二批乡村博物馆。 当然最让江东放自豪的是，当年在他等人的极力建议和推动下，浦江县委县政府决定并拨专款编撰《浦江文献集成》。该书由浦江乡贤、华东师范大学方勇教授担任主编，共收集浦江历代至民国文化遗存书籍八百五十余种，计286册。盛世修大典，太平纂鸿帙。《浦江文献集成》，乃浦江“四库全书”，是目前国内唯一的县级地区文献集成。286册精美绝伦的大部头书籍，摆满了整整一面墙的书架。 一提起古道，往往就会给人以悲凉荒芜的感觉，但站在三江楼“夏雨耘苗”的石雕匾额前，眺望古道五路岭，郁郁葱葱的群山层层叠翠，白墙黛瓦的村落星罗齐布，错落有致的田园风光无限，远处的通济湖水库碧波荡漾，一派和美乡村的美丽画卷。浦江“千万工程”的成果是浙江“千万工程”成果的缩影。 守正不守旧，尊古不复古。可以肯定的是，古道再也不可能有昨天人声鼎沸的喧嚣了。但是我们相信在“千万工程”的深化推动下，我们一定能更好地传承先人留下来的优秀传统文化，把绿水青山做得更美，金山银山做得更大，在乡村振兴、共同富裕的新征程上谱写新的篇章！（发表于中国财经报2023年9月9日第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