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左老头和他的黑儿狗：》作者：高茂森

永生

作者简介：高茂森，生于1944年12月2日，临汾市尧都区金殿镇城居村人，退休干部，著有《说三道四捎带五》《说古论今话沧桑》《说西道东话人生》《尧宫奇闻》《龙祠》《高茂森楹联选》等十多部著作，是农村出身的乡土文学作家，现为尧都区作家协会特邀顾问。 左老头和他的黑儿狗 第一章 柳河公社柳河村的左老头，有股子说不來的日怪劲儿，干啥事都跟众家子不一样。 就说这光棍屋吧，他竟然拾了几筐子半截砖，和了一滩稀泥，把窗户糊了个严严实实，不透一点点光亮。你就是大白天进到屋里，一时半会儿瞅不清哪是门，哪是窗，哪是炉灶哪是炕。 一把子好友肖二魁吼他道:“你这人真日球怪！好端端的窗户糊住咋哩？这不是出洋相吗！你看天底下千家万户有拿泥拿砖糊窗户的吗？你瞅瞅村里谁家屋里不是亮亮堂堂呢？就你这屋里大白天黑的像夜里一样，全柳河县都少见你这号日怪人。” 左老头嘿嘿地笑着说道:“你搬开手指头算一算，这一辈子年年不糊窗户，要省多少浆糊面？省多少窗户纸？省多少工夫啊！” 肖二魁气乎乎地说道:“喷！世上有你这么算账的人吗？那瞎子不点灯，一辈子也没见他攒下几老瓮油！有打油诗叹曰: 怪人其实并不怪， 只因腰包少银钱。 闲言闲语都不听， 饱肚不知饿肚难。 嗨，你别以为这黑屋子住着让人憋气，左老头同他的黑儿狗天天窝在这暗无天日的屋子里，还过得有滋有味，乐和美气哩。 同左老头黑天白日相依为伴的大黑狗，是他去年在路边拣來的。 左老头平日里走路常是小心翼翼的紧靠路边儿走，生怕过來过去的车辆闯着他，顺道呢捡些破補衬乱套子，捎带卖两块籴盐打醋的钱儿。 那天，左老头见路边一堆烂棉套，便弯腰去捡，不料探手就触摸到一个忽悠忽悠的肉疙瘩，倒把他吓了一跳。 拨开棉套，露出一个浑身没毛的狗崽子，冻得瑟瑟发抖。左老头觉得可怜，便把它抱在怀里带回家。 一年后，这个没毛的狗崽子居然长成了一只十分雄壮的大黑狗，两只大耳朵像狼耳朵一样奓着，浑身的毛墨炭一般黑，左老头便亲昵地叫它“黑儿”。 平日里，左老头不管是下地干活还是在路上捡破烂，黑儿总是跑前跟后，不离左右。 路上过往的人，一见黑儿那兇样儿，赶紧往一边躲。尽管左老头嘴里念念叨叨地给路人壮胆儿说:“甭怕甭怕，黑儿不咬人！” 狗不咬人？保险吗？人常说狗脸好翻！万一翻脸咬一口呢？还是趁早离的远点儿好。 让人望而生畏的黑儿狗，像强心针似的给左老头注入了一股从没有过的自豪劲儿。他觉得屁股后边跟着雄壮的黑儿狗，就如同跟了一名彪悍的贴身卫兵，顿感十分自豪和兴奋。 左老头也一改往日那种死蔫活气的邋遢样儿，变得昂首挺胸精气神十足，在人前腰杆儿直的比以前硬朗多了。 这天，黑儿跟着左老头去检破烂，在路边发现了一根牛肱骨。这可是难得的美食儿，黑儿高兴地叼回家。 晚饭时分，左老头坐在炕头上啃窝窝头，黑儿卧在脚地咯嘣咯嘣啃骨头。 左老头眯缝着眼窝嘿嘿地笑着对黑儿说道:“你个狗日的比老子强，老子吃素你开荤！好好吃吧，盆里有水，吃饱喝夠了美美睡一觉。明儿个跟老子去牛奶场卖草，一来回一整天，非把你那狗肠子饿的打了纽儿不可！” 第二天早饭后，左老头挑着两捆草，踏上了去牛奶场的路。 黑儿兴高彩烈，四蹄飞扬，跑前跑后的疯张，赶响午时分到了牛奶场。 牛奶场工作人员正吃午饭，左老头只好耐心等着。 有点渴了，左老头衔住自來水龙头，咕咚咕咚喝了一通。 黑儿也凑了过來，用长舌头舔着池子里的积水喝。 一会儿，牛奶场工作人员上了班，左老头赶忙去验草，过秤，开票儿。他把过了秤的草，遵照工作人员的吩咐送到草料场，又赶紧去会计室结算草钱。 等忙活完了，草钱也塞到兜里了，回头一看，黑儿不见了。 左老头一下子急得鼻尖儿冒出了汗。他匆匆寻到牛奶场后院，猛然看见四条大狗把黑儿团团围在中间，拉开架式，龇牙咧嘴的相互对峙着狂吠。 几个牛奶场的工人在一旁又是拍屁股，又是打唿哨，为他们的护院狗加油烧火鼓劲儿。 怎奈那四条大狗只管仰着脖頸儿朝天汪汪的狂叫，却没有一只敢放开胆儿攻击黑儿。 左老头恐怕黑儿吃亏，赶忙抡着扁担高声呼唤道:“黑儿，黑儿！” 那黑儿一见左老头，顿时狗仗人势，猛地冲向一只大狗，一口嘶咬住它的耳杂不放，疼的那只狗嗷嗷惨叫。其它三只狗早吓得跑的远远的了。 左老头带着黑儿还没走出后院，那几个工人一忽儿围了过来。 左老头顿时紧张的鼻尖儿又冒出了汗，把黑儿紧紧搂在怀里护着，生怕他们抢了去似的。 一个小青年对左老头和气地说道:“大叔，你这狗好厉害哟，你卖不卖？我们给你出大价钱。” 左老头回答说“不卖！” 又一个年轻人凑过來帮腔道:“给你十块钱卖不卖？十块钱可顶住你卖好几回草啊!” 左老头边往外走边回答说:“不卖！给多少钱也不卖！” 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人走过来给左老头递香烟，左老头摇摇手说，不会。 小胡子对一个年轻人说道:“去，把那盆狗食端过來，让大叔的狗吃，咱慢慢和大叔聊。” 狗食端来了，黑儿毫不客气地吧唧吧唧一阵儿就把多半盆狗食吃了个精光。 小胡子把买狗的价钱不断地加码，一直加到三十多块钱了，并说这顶住牛奶场副场长一个月的工资了。 左老头不管他怎么甜言蜜语地说，也不管许给他多少钱，他只管咬定俩字不松口儿:“不卖！” 小胡子没法儿，便善言相劝道:“大叔一时舍不得卖，那就回去好好寻思寻思吧。啥时候寻思过了，带上狗来找我。我姓李，别人都叫我大老李。”说着，他十分友好地同左老头握了握手。 在回家的路上，黑儿跑前跑后的撒欢儿。 今儿个运气不错，意想不到的饱饱吃了一顿从没吃过的带点牛奶香味的狗食儿。 左老头边走边对黑儿说道:“这尘世上的人啊，见有钱的人就巴结，见有能耐的人就讨好，就是对狗也是一样。你看，今儿个你把他们的狗打蔫了，还咬破人家的狗耳朵。他们不但不怪心你，反而给你美食儿吃，你知道为啥？嗨，就因为你比他们的狗厉害，所以他们才给你食儿吃。你今儿个要是怂了，被他们的狗打的爬下了，恐怕连泔水也喝不上。不过，今儿个老子正儿八经警告你，今后不准乱咬人！要咬就咬像龟孙子那号缺人味儿没人性的东西。有打油诗戏之曰: 有钱有势有能耐， 不缺小人添屁眼。 若是无权腰包瘪， 猫不理来狗不睬！ 第二章 左老头调教黑儿咬那缺人味的龟孙子，是他们生产队的队长张发财。 张发财这人心眼子不好，还挺老苛态，常常倚着当队长这点权势欺压社员，平日里张口闭口地骂社员们是龟孙子。 骂的日子长了，社员们就在背地里叫他龟孙子。 叫的日子长了，龟孙子就成了张发财的大号了。 有一次大队召开全体干部会。大队长高声问道:“龟孙子來了没有？”张发财赶紧站起來喊道:“來了！”人们哈哈大笑。从此后，全村人都跟着大队长叫他龟孙子。 正值春暖花开麦苗起身的时节，龟孙子派社员们去搂麦。等把众人支使到地里后，他推说要到大队开会便扬长而去。 社员们等龟孫子走远了，便吩咐小青年王小龙立到高高的坟堆上放哨，大家便放下傢具在地头没时没了的歇着。 女人们一刻也闲不住，她们从怀里掏出鞋帮子，穿针引线地做起了针线活。 几个年轻人围在一起甩开了朴克。 躺在草窝里的肖二魁，瞬間就打开了呼噜。 老头们围成圈儿抽烟放火聊闲话，聊得最多的是当前村里的热门话题——小块地。 这年头，生产队的庄稼年年欠收，社员们分不下几颗粮食，每年不是秋接不上夏就是夏接不上秋。于是，社员们就把大面积耕作不到的田边地头，或是坟旮旯，大路边的荒草地开恳出來，种点粮食种点菜，填补填补经常吃不饱的肚子。 这些地块和集体的大面积耕地相比较，真是太小了，所以叫它小块地。 小块地好务作，不费啥工夫，三镢两耙子就务植好了。况且人们又十分在心，颠空儿就务弄务弄，庄稼自然长得比大面积好多了。 一时间，村里开小块地成了风气，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小块地，大点的有一二分地，小点的跟炕上的席片子差不多。 突然，在坟头放哨的王小龙大声喊道:“龟孙子來了，龟孙子來了！” 社员们赶紧爬起來，操起耙子，装模作样的搂开了麦。 龟孙子背着手在地里兜了个圈儿，回头扯开嗓子骂道:“你们这些龟孙子，都快半响了才干了这么点活？这敢情是给日本人磨洋工哩？好！好！就这么磨，磨的地里蒿荒了，打不下粮食都饿着。我警告你们这些龟孙子，老子不是日本人，别跟老子打游击……” 龟孙子正骂的起劲儿，瞥見左老头从远处慢腾腾朝这边走来。他便拍山震虎的大声责问道:“你个龟孙子不在活窝里，钻到那鬼窝里偷懒去了？” 左老头䀞钭着眼窝说道:“拉屎尿尿！” 社员们被逗笑了，柱着耙子把，饶有兴趣的看着这出“二人转”。 龟孫子张口喝斥道:“拉屎尿尿就薅这么半天？你个龟孙子是屙金哩，还是尿银哩？” 左老头扬起说笑不笑的怪脸儿说道:“你就是管天管地的玉皇大帝，也管不着老子拉屎放屁！” 社员们哄的一声笑开了。 龟孫子脑羞成怒，他指着左老头的鼻子尖儿骂道:“你这个绝户头眉眼还嘴硬哩！你在柳河弯开小块地，破坏河堤，违犯政策，非狠狠地整治整治你这个龟孙子不可！” 左老头不甘示弱地嚷道:“村里开小块地的人多哩，又不是我独自个。” 龟孙子叱责道:“是你带头开小块地，带头搞资本主义！” 左老头怒怼道:“放屁！去年就有人开小块地，今年打春我才开的，凭什么说我带的头！” 龟孙子见平日里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左老头，今儿个竟敢当着众人的面骂他放屁，不由得怒从心起，火冒竄天。他腾腾腾三步两脚走到左老头身边，抡起巴掌就搧。 龟孙子的胳膊抡到半空中时，猛然听到左老头身后传出狗的呜呜声。他回头一看，黑儿狗奓着狼一般的大耳朵，龇牙咧嘴，满脸兇像地瞅着他。 龟孙子吓的像中电似的迅即缩回了打人的手。 社员们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起來。 龟孙子悻悻地宣佈道:“今儿不给左老头记工分。其它人偷懒取巧，只能算半响！”说完，像夾尾巴狗似的溜走了。 社员们乱嚷嚷道:“不记工拉倒，反正工分也值不了几个钱！”说着，一哄而散，各回各家。有打油诗叹之曰: 上工一窝蜂， 干活磨洋工。 牛拉马不曳， 地里没收成。 干群不团结， 越过越贫穷。 第三章 左老头开小块地是今年正月里的事。 刚挑春，左老头带着黑儿狗在村边溜达，无意中发现柳河弯有块杂草丛生的泥沙地。他思摸了一阵子，觉得这块地是块沙土地，把它开垦出来挺适宜种豆角。 惊蛰刚过，左老头來到柳河弯，甩掉破鞋，赤脚下到溃湿冰凉的泥沙地，拿镰刀刈净了荒草藤蔓，再将乱草石块一笼窝一笼窝地挑到了柳河岸沿。挨到响午时分，这块荒草地就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了。 第二天，左老头一镢挨一镢的把这块地耪了俩來回，将高低坑凹的泥沙地搂的平平展展。 黑儿也不闲着，它那灵敏会动的狗鼻子在石头和草根下嗅來嗅去，又用狗爪子不停地扒拉，扒拉扒拉着就扒拉出一只大螃蟹。黑儿一口叨住，飞跑到柳河岸上，咯嘣咯嘣地吃了起來。吃完了，它又跑到泥沙地里嗅來嗅去的满地寻找螃蟹。 左老头忙活了半天，累得坐在地头歇息。 接连吃了四五个螃蟹的黑儿，跑过來亲昵的在左老头身上蹭，伸出长舌头㖭左老头的脸蛋。 左老头援了援狗脑袋说道:“离远点，一股子腥气味儿！” 黑儿狗同主人贴的更紧了。左老头摸摸狗脑袋说道，你个狗日的倒是挺有心眼儿，还理会抓“夾子”吃哩。等清明旮旯柳河断水淘河时，你跟老子到河里抓鱼摸夾子，管你吃个肚儿圆。 第二天，左老头往小块地里撒了几笼窝灰土肥。几经务弄，这块三面临水一面临路的草荒地，终於整治成一块名符其实的小块地了。 到了清明旮旯，左老头用瓜锨一窝一窝的点种了百十窝“五月鲜”豆角。 过了没几天，老天作美，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小雨。那一窝一窝矫嫩的豆角苗便破土而出，迎风摇曳地成长开來。 疏松的小块地，饱含着老天赐给的甜甜汁水儿，把一窝窝一株株稚嫩稚嫩的豆角苗儿，滋润的鹅黄碧绿，叶肥莖壮。 过了些日子，豆角苗越发长高了，地里的墒情有点干了。 左老头挽起裤筒，下到冰凉的柳河里，用脸盆哗哗地朝豆角地里泼。泼的小块地里湿漉漉的，泼的豆角苗儿越发水灵灵的了。 待到豆角苗长的分枝增叶时，左老头又担了几担茅肥，兑上柳河水，一瓢一瓢施到豆角苗跟前挖好的小坑里，再抄起锨撮土埋好。 不久，豆角苗开始抽莖拉蔓了。 左老头凑下工的空儿，在柳河岸边砍了一捆树枝，扛到小块地挷好豆角架。于是，那一条条壮实遒劲的豆角蔓儿，便缘着豆角架攀爬起來。 时近芒种，左老头同社员们一起在麦地里套种棒子，忙的好些日子顾不上到小块地里瞅一眼窝。待到营生稍微松活后，左老头急忙來到小块地，只瞥了一眼，就乐得差点笑出声來。 只见豆角架上成串成串的豆角，挂得滿架都是，把豆角架压的都弯了腰。 那一嘟噜一嘟噜的嫩绿豆角，美的左老头心里像吃了蜜糖一样甜滋滋的。 他兴致勃勃地伸手拣那丰丰滿满的豆角摘了一堆。没法拿，只好脱了袄把豆角裹住，将两条袄袖一系，抱在怀里就走。 刚迈出小块地，就看见隔壁寡妇丁香在柳河边儿洗衣服，黑儿安静的卧在她身边。 左老头也不言语，來到河边，解开袄袖，哗的一声把豆角倒了一洗衣盆。 丁香抬头说道:“哪要这么多呢？” 左老头眼也不瞅地答道:“地里多哩！”说着，他返身进入小块地，又实实地摘了一袄豆角。 走出小块地，左老头把守卧在丁香跟前的黑儿叫上，欢欢喜喜的朝村里走去。 丁香是个独生女儿，从小没了妈，二十岁上招了个女婿，暑里天在柳河里耍水淹死了，连个根儿也没留下。 丁香没再婚，就一直守着老父亲过活。 左老头的院子与丁家院只隔一堵墙。平日里丁家吃剩的汤汤菜菜，丁香觉得倒掉怪可惜的，便隔墙吆喝左老头，在墙垴垴上递过去让黑儿吃。后來左老头在两家隔墙根儿掏了个狗洞，放捆棒子杆儿遮住。黑儿便穿梭于两家，吃两家的剩饭，喝两家的泔水，护两家的院子。 日子久了，黑儿把丁香爷俩看成了第二主人，见面就摇头摆尾，亲气十足。 由于黑儿的缘故，两家比以前相处的近乎多了。丁香为左老头缝缝补补的帮衬过不少。丁家分粮食呀，自留地收呀种呀这些重体力活儿，左老头全干了。 这些天来，好多社员下工路过柳河弯，就进到左老头的小块地里摘把豆角。左老头若是撞见了，还得帮衬着摘。走时，左老头总是说，吃完了就来摘，甭管我在不在。 村里人都晓得左老头是个实诚人，心里无所顾忌，摘豆角就跟在自家地里摘一样随便。 左老头心里很高兴。到他小块地里摘豆角的人越多，他越感到自豪、兴奋。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活得跟众人一般齐了。 你看，左老头不管在哪达遇到村里人，年轻的亲亲热热叫他老左叔；一把子友好的喊他老左、老兄。那些年岁大的老头们，都夸左老头心底善良，为人忠厚，说他是个大好人。 唯只有龟孙子见了左老头，就像狗见了猫似的光想咬他几口。 左老头平日里只要远远瞅见龟孙子的影影就赶紧绕道走，就像路人避他的黑儿狗一样。 谁料冤家路窄，避都避不开。 这天，左老头在小块地里摘了一袄豆角，抱在怀里往回走。 他一路走一路低头盘算着这些豆角怎么吃。若是炒的吃吧，没油；若是盐醋凉拌吧，吃的有点多了，腻了。思摸來思摸去，还是蒸的吃划算。使点碱，拌点面，蒸熟了，又当饭又顶菜，还能让黑儿沾点光。 他越想越乐和，越想越入神。进了村，一转弯，楞不防将对面的來人结结实实撞了个四蹄朝天！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立站稳，就气势兇兇地骂道:“你个鬼孙子要的眼窝出气呀？你个龟孙子眼窝里塞上柴禾啦？你个龟孙子的眼珠子流浓响炮啦？你个龟孙子的俩眼窝被老鼠啃地吃啦？” 嗨，这真是庙后头有了窟窿——庙(妙)透了！怕啥来啥，怕遇到龟孙子，偏偏撞倒的就是这贼胚子，真是冤家路窄！有打油诗取笑曰: 天下事儿真刁钻， 冤家路窄躲不开。 龟孙碰到左老头。 糊里糊塗跟头栽！ 夲来左老头把人撞倒了，就该过去扶一把。不料龟孙子张口就挑骨咬舌地臭骂，气得左老头喊上黑儿狗转身就走。 龟孙子望着左老头的背影，拍拍身上的土，耸耸肩冷笑一声道:“龟孙子你别着急，有你的好戏看哩！”有打油诗叹之曰: 分粮难靠大面积， 家家垦种小块地。 须知民以食为天， 吃饭永远是第一。 第四章 没过几天，左老头被吆喝到大队办公室。 才进门，左老头就被大队长劈头盖脸地熊了一通。 大队长十分严肃地说道:“开小块地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是与三面红旗扛膀子，是破坏当前农村大好形势……你是贫农，村里开小块地这股歪风刹不住，与你有很大关系。若是上级追查下来，大队就把你做为典型汇报上去。真到了那一步，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谁也救不了你。” 接着，大队长提高嗓门命令道:“从明天起，限你三天，把柳河弯小块地的豆角蔓全拔掉，地块收归集体所有，念你是贫农，就不再另行处罚了。 若是三日不见行动，大队将采取强硬措施，不但没收小块地，还要追究你的责任，从重处罚！何去何从，你好好考虑考虑。” 左老头听得头上直冒热气，他哆嗦着嘴唇喃喃地说道:“豆角结的正繁着哩，拔了多可惜呀！” 大队长立马吼道:“可惜？有什么可惜的！拔资本主义的苗，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你还觉得可惜？今儿个我明确告诉你，我们硬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走出大队门，左老头只觉得天旋地转，脑袋嗡嗡直响。 他实在弄不明白，自己辛辛苦苦开块蒿荒地种几窝豆角，咋就成了资本主义呢？为什么只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呢？难道这豆角上还刻着字不成？ 左老头忽然想起龟孙子前一响在地里说的话，跟大队长说的话是一个腔儿一个调儿。他断定是龟孙子这个家伙从中做祟，暗地里生着法儿谋害他。 想到这儿，左老头顿时气的浑身发抖。 他一步一颠进得家门，一头歪倒在炕上，心里难受的如针扎一般。 黑儿无精打采的卧在脚地，耷拉着耳朵，两眼没了往日那股炯炯发光的神气。 它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它能感觉出主人的难过情绪。不然的话，主人那能大白天窝在炕上不吃不喝不动弹？ 黑儿饿了，它钻过墙洞到丁家蹭了点食儿，又忐忑不安地返回家来，在黑窟窿洞的屋子里，陪伴主人打发这难熬的忧伤日子。 左老头躺在炕上，心里扭裂的比那年说媳妇半路里塌台了还要难受。 左老头名叫左毛豆，是不识字的父母亲隨口吆喝的名儿。 他这人天生的老糙，年轻轻的脸上就爬满了皱紋。因而一把子村友开玩笑的叫他左老头。 叫的长了，村里人倒忘了他的真名了，只有大队户口登记薄和记工本上才能见到左毛豆三个字儿。 他也不怪心，乡里乡亲的开个玩笑也没什么，叫左老头还觉得亲热哩。 孰料，这左老头的外号一传出去，婚事一家都说不成。 女人们一听说找的对像叫老头，还没见面，脑袋便摇的像货郎鼓一般。 四十出头那一年，费了好多周折，终于说成了一桩婚事。 女人是二茬婚，她不嫌左老头老糙，反倒喜欢左老头的实稳忠厚。 彩礼钱也经媒人过手给了女方，该走的过场都走了，只等选定黄道吉日迎娶进门了。 不料，顺顺当当的婚事儿，竟然半路里出了岔儿。 那女人的舅舅在酒场里遇到酒友龟孙子，说起外甥女与左老头的婚事儿，龟孙子连连高喊了三声使不得。 龟孙子有声有色的对一桌子酒肉朋友说道:“左老头是提不起袜子，敬不起灶爷，过不起光景的人。四十多了还打光棍，就因为他这人少心眼，不夠数，是一团贴不到墙上的稀泥。 一年十二个月，左老头只剃过一次头，还是头上生疮了，医生给他剃的。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左老头只洗过两回脸。一回是浇地跌到河里了；一回是半路里遇着猛雨了。 平日里污眉凹眼，脏儿巴几，脸上恶肤如铜元厚，脸黑的跟‘锢漏锅’似的。” 一桌子酒友听得哈哈大笑，笑的那女人的舅舅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 就这样，好端端的一门亲事儿，硬硬被龟孙子搅黄了。 如今，繁的成串的豆角蔓儿，竟也被龟孙子害的要拔掉了。多日来的辛苦白费了不说，刚刚填饱了没几天的肚子又要挨饿了。 左老头无可奈何的在炕上长叹一声。黑儿赶紧跳上炕，伸出长舌头舐舔主人的脸厐，给左老头送去极大的体贴与安慰。 左老头感动了。他亲昵地抚摸着黑儿的狗头，脸厐贴着狗脸喃喃说道:“人家都嫌我邋遢嫌我穷，只有你不嫌！人家不把我当人看，都离我远远的，只有你黑天白日的守着我，唉！这辈子啊，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啰！”说着，他把黑儿紧紧地搂在怀里，一串辛酸的泪水滴落在毛茸茸的黑儿身上。 黑儿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言语，两只大眼温柔的瞅着主人，嘴里发出只有左老头才能理解的鸣咽声。 突然，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还没等左老头发话，黑儿早已如同箭一般地跑了出去。有打油诗叹曰: 尘世古来欠公道， 是人是鬼难分晓。 安分守己艰难多， 贼鬼溜滑偏逍遙！ 第五章 同黑儿一块进屋的是左老头的好友肖二魁和丁香爸丁世英老汉。 肖二魁一进门就大嗓门喊道:“老左，你他妈光棍一条怕球个啥？大不了一家子换他一家子，一条命换他一窝子！” 丁老汉赶忙劝说道:“这话当气话说说可以，万万不可当真。小腿拧不过大腿，可不能跟人家死犟，犟来犟去，到头來，吃亏的还是咱自家。” 左老头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肖二魁气愤地说道:“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村里那么多开小块地的都没事，怎么就专拣老左开刀呢？这明明是老婆婆吃柿子——拣软的欺负吗！” 丁老汉叹口气说道:“忍一忍吧，能忍也得忍，不能忍也得忍，官不打顺民哩！千万别因为小块地的捅下大乱子。天没绝人之路，就是没有小块地，咱也能生着法儿活下去。” 正说着，又有一群人拥了进来，全都是平日里和左老头一块在地里受苦的社员。他们听说左老头气的吃不下饭，都给左老头宽心来了。光棍汉常小锁还给左老头拿了几个掺和麸皮的窝窝头和几块咸菜。 小青年王小龙最喜欢黑儿狗，特地帶了几块骨头。黑儿高兴的蹭着王小龙套近乎。 黑儿还没见过这么多人登临它家的门儿，欢快地跳来蹦去，把人们接进来，送出去，极尽主人之殷勤。 过了半个多月，左老头怀着一颗失落的心情，迈步来到柳河弯。 小块地里的豆角蔓豆角架不见了踪影，地里育满了杨树苗，地边插着一块木牌，上写《柳河大队苗木基地》。 左老头像毛驴拉磨似地围着苗圃地转圈圈。那成串成串的豆角，那绿茵茵的满架豆角蔓，老在他眼前晃悠，晃得他心里一股一股的难受。 再看那一棵棵楊树苗，就像一把把尖刀，扎得他心里好疼好疼。 往回走时，两只脚像灌上石铅一样沉重。 第二天，左老头又身不由己的来到柳河弯，围着苗圃地转来转去。 黑儿狗也随着他圆圈转悠，它不明白主人老在这儿转悠个啥。 第三天，左老头又來到柳河弯。 上工的社员们看到他，纷纷说左老头气的疯了，天天在这儿转圈圈。 苗圃地的杨树苗在柳河水的滋润下，全都吐出黄黄的叶窦，就像刚刚孵化出的小鸡嘴儿一般稚嫩乖巧。 太阳出來了。娇嫩的叶窦儿，抖掉身上的露珠，摇身一变就变成了绿里透黄的嫩叶儿。经和煦的春风轻轻一吻，树叶儿便刷刷地伸展为手掌般大了。 整个苗圃地呈现出生机勃勃，郁郁葱葱的景像。 在左老头的眼里，那一棵棵迎风摇曳的树苗，就是一根根扎心的棘刺；那哗哗的树叶声就是对他的嘲笑与讽刺！他愤愤不平地咕嚕道:“我种的豆角吗是资本主义，你栽的树么就是社会主义。这豆苗还标着字儿？这树苗还烙着印儿？这明明是欺压人哩吗！怪不得肖二魁常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鬼欺！” 此时此刻，左老头只觉得满腔闷气憋的心里难受，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他突然跃进苗圃地，伸手抓住杨树苗就拔，便拔便嚷嚷:“你拔我的豆角苗，我就拔你的杨树苗……” 左老头发疯似地喊一声拔一苗，拔一苗喊一声，顺手就扔到柳河里流走了。 左老头把多日來憋在心窝里的那股火气，那股窝囊气，一股恼儿全发泄到一棵棵刚刚复活的杨树苗上。 黑儿受主人情绪的感染也不淡定了。它撒开四蹄在苗圃地里窜来窜去，像是给主人助威似地汪汪直叫。 狗叫声引来了好多社员围观。肖二魁和王小龙也闻讯赶來了，他俩也跃入地里帮助左老头拔了起来。 不一时儿，苗圃地的杨树苗全被拔光了，这块地又裸露出左老头刚开垦时的原始模样儿。 左老头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上软绵的没了一絲絲气力，心里却像卸下一块巨石般的轻轻松松。 这当儿，丁香神色慌张地跑到左老头跟前说道:“你赶紧走吧，我见龟孙子远远的瞅着哩。大队要是知道了，还能饶过你！” 左老头不吭声，也不动弹，屁股像粘在地上一样。 他早就预料到拔杨树苗会带来什么后果，他不怕！他早把怕字连同杨树苗一块扔到柳河里漂走了。有打油诗叹曰:怒气冲冲把树拔，光棍急了啥不怕。小腿居然拧大腿，老虎嘴里敢拔牙！ 第六章 果然没多久，民兵连长程三五来了。他对众人说，龟孙子报告左老头把大队苗圃的树苗拔了，大队长要我吆喝左老头问话。 左老头随着程三五走了，后边跟着黑儿狗。 半后响，在地里干活的社员和没出工的社员，统统集合在柳河边的大柳树下，开左老头的地头批判会。 等开会的社员们到的差不多了，左老头被几个民兵押着来到会场，后边跟着大队长和几个大队干部。 主持批斗会的治保主任兰福子，亮着嗓门讲话:“社员同志们，今天我们召开地头批斗会，批判坏分子左老头。他身为贫下中农，大搞资本主义，私开小块地，破坏柳河堤岸，明目张胆的和三面红旗对着干。更为恶劣的是，今天中午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把大队苗圃的杨树苗全拔了，这还了得！”说着，他习惯性地扬手拍桌子。无奈会场上没桌子，他只好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龟孙子在一旁高举拳头呼口号:“打倒坏分子左老头！” 会场上没人响应，只有几个怕事的老太婆伸了伸胳膊可没出声。 治保主任宣佈道:“下边由左老头做深刻检查！” 左老头呆呆立在会场中心，跟木头桩子似的一动也不动，脸上老是似笑非笑的微笑着，半天不吭一声。 大队长严厉地问道:“左老头，为什么不检查？” 左老头囔声囔气地说道:“我不会检查！” 众人笑了起来。 民兵连长程三五大声喊道:“不许笑，严肃点！” 大队长矜持地问道:“大队苗圃地的树苗是你拔的？” “是！”左老头回答的挺干脆。 “拔集体的树苗对不对？” 左老头回说:“我不知道！” 大队长说:“你不知道我告诉你，拔大队苗圃的树苗，是破坏集体经济的犯罪行为，是反对社会主义坚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具体表现，是阶级斗争的新反映。我们一定要认真批判，严肃处理。今天，你要认清形势，摆对态度，主动做出深刻检查，保证以後不再重犯。并按照大队护林公约规定，损害一苗赔两苗，保栽保活。你听清楚了吗？” 左老头说:“清楚了！” 兰福子朝叽叽咕咕的社员们摆摆手大声嚷道:“大家都不要说話了，现在由左老头做深刻检查！” 会场上立马鸦雀无声，众人把目光齐刷刷投向左老头。 左老头楞头楞脑的立在哪儿，两眼痴痴呆呆瞅着前方，脸上依然不知所措的似笑非笑，半天仍然不吭不哈。 太阳已架到山垴垴了，天色微微发暗了。 大队長忍不住了，大声喝斥道:“左老头，你哑巴了？” 左老头哼哼唧唧地咕嚕道:“你将才说的那些歌歌我全忘了！” 社员们哄堂大笑。龟孙子立马上前，声色俱厉地骂道:“你个龟孙子狗胆包天，还敢在批斗会上软顶硬扛地耍搅大队干部！”说着，抡起巴掌，狠狠搧了左老头两记耳光。 左老头顿觉耳朵轰鸣，两眼发黑，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突然人群中被丁老汉死死摁着的黑儿狗，猛地竄了出来，像狮子捕羚羊似点一下子把龟孙子扑了个仰面期天，四天狗腿像骑驴似地跨在龟孙子肚子上，一副狰狞的狗脸兇恶的对着龟孙子的眉眼，吓的龟孙子变脸失色，禁不住嘣的一声，稀屎拉了一裤裆。 会场顿时大乱。 肖二魁、王小龙一帮人，幸灾乐祸地吹着口哨为黑儿狗鼓噪烧火:“黑儿，咬呀，黑儿咬呀！” 治保主任兰福子大怒，他折了根树枝，对准黑儿狗就打。 黑儿狗汪的一声从龟孙子身上跳下来，猛的把兰福子扑翻在地，也像对待龟孙子那样骑在兰福子身上，龇牙咧嘴，兇像毕露，喉咙里发出闷雷似的吼声…… 兰福子吓得魂飞天外，浑身哆嗦，两眼紧闭，一点也不敢动弹。 大队里那些应事的和几个年轻的民兵，一个也不敢沾黑儿的边儿，只在一旁手舞足蹈的乱咋呼。 龟孙子乘机爬起来，两腿软的走不成路，浑身臭气冲天，人们都捏住鼻子离他远远的。 天色已暗，会场一片混乱。 社员们乐了，他们仿佛不是来开批斗会的，而是来看黑儿狗的专场表演，并深为黑儿狗的绝技欢呼叫好。 大队长怒不可竭，大声命令民兵连长程三五道:“去大队把枪拿来，老子今儿个毙了这畜牲！” 肖二魁扶起左老头，咬着耳朵道:“快带着黑儿跑，人家拿傢伙去了！” 左老头赶紧朝黑儿招了招手，黑儿立马从兰福子身上跳下来，跟在左老头屁股后边跑了。 兰福子躺在地上絲纹不动。一位上前扶他的民兵，惊恐的大声嚷道:“兰福子死了！兰福子死了！”有打油诗戏之曰: 黑儿护主显狗威， 治保主任吓掉魂。 狗通人性方为狗， 人沾狗味不算人。 又有一首打油诗叹之曰: 阶级斗争敲门砖， 滥施权力把会开。 不顺民意瞎胡闹， 无辜百姓身含冤！ 第七章 听到民兵的呼喊声，大夥儿慌了神，赶忙把人事不醒的兰福子抬到了公社卫生院。 医生详细看了看说道:“没大事儿，可能是受了点惊怕，缓缓就好了。” 兰福子没死，可也恰恰乎被黑儿狗吓死。 左老头魂不守舍地回到自家院子里，心慌的扑腾扑腾直跳。 黑儿今日下午搅黄了批斗会，几乎把龟孙子和兰福子吓死，这可就捅下大乱子了，人家肯定饶不了它！说不定今儿晚上非把它弄死不可。 一想到这儿，左老头心里就扭裂的发疼。一时间，他心乱如麻，额上大把大把的汗珠往下掉。 他寻思来寻思去，脑袋涨的咋也思摸不出拯救黑儿的好法子。眼看快到夜里零点时分了，左老头突然想到了牛奶场，眼前忽而一亮。 这时，大门外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隨即听到民兵连长程三五啪啪啪地敲着大门喊道:“左老头，左老头！开门，开门！” 左老头慌忙带着黑儿钻过墙洞，來到丁家院。 左老头见了丁老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求道:“叔，你救救黑儿吧，你若不救它，今儿晚上它可就活不成了！” 丁家父女把左老头扶了起来。 丁老汉颤抖着嘴唇说道:“我跟你一样，也是担心黑儿。可我怎么救它呢？” 左老头忙说道:“只有你能救了黑儿，别人把它带不走。你老连夜把它送到牛奶场，交给一个叫大老李的人。就说我把狗送给他了，一分钱也不要，只求他把黑儿照护好就行。” 这当儿，只听程三五大声喊道:“左老头，左老头，开门，再不开门我就砸门呀！” 院里仍然没人应声。 程三五吩咐民兵道:“这门太结实，砸不开，扛把梯子翻墙进去！” 梯子很快搬來架到了墙垴垴上。 程三五吩咐一个民兵:“你上去，跳到院里把大门打开！" 那个民兵搭梯子上了墙头，却犹犹豫豫不敢往院里跳。 程三五嚷道:“你他妈的不赶紧往下跳等啥哩？" 那个年青娃骑在墙头上咕噜道:“我怕黑儿狗咬！” 程三五又命令另一个民兵上院墙，那个小伙子也说怕狗咬！ 程三五骂了声胆小鬼！自己背着枪，腾腾腾上到墙头，朝黑黝黝的院子里瞅了瞅，确信下边没有黑儿狗，扑嗵一声跳了下去，随即端着枪，警惕的环视了片刻，才去把大门打开。 十几个民兵一窝蜂涌进院子。 这伙小青年进了院子，不由得联想起下午在会场上黑儿狗的那个兇煞样儿，心里就咚咚的有点儿发毛。 突然，有个民兵惊恐地大呼道:“狗，狗，黑儿狗來了，快跑！” 众人撒丫子往大门外跑。 程三五大喝一声:“站住！”他问那个民兵:“狗在哪里？” “在那儿！”那个民兵指着北厦屋檐下一砣黑黑的影子说道。 程三五端着枪小心翼翼地走近黑影一看，妈的，哪里是狗，而是一个破破瓮底，可能是左老头用來喂狗食的。 程三五同一伙民兵蜂拥着来到左老头的屋门前，敲了敲门也没人应。 郑三五便对着门和颜悦色地说道:“左老兄，大队长让我找你去谈话，商量怎么了结这场风波。你就乖乖地跟我走，别难为我！你要不去，我可无法交差。” 屋里死一般寂靜。 程三五又和和气气地说道:“老兄，你先把门打开，把狗拦住点，咱们当面锣对面鼓的把话说清楚。” 屋里还是悄无生息，无人应答。 程三五有点火了，对着屋门骂道:“左老头，你个狗日的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敢放狗出来张狂一下，老子一枪就毙了它！”说着，它故意把枪闩哗啦哗啦拉了几下。 屋里还是嗫嗫息息的没有半点动静。 程三五转身吩咐大夥，把棒惦起，看见狗就往死里打，谁也不许往后退。 吩咐妥当，程三五端着枪，一脚把门踹开，这才发现屋里连个人影也没有。 程三五立马命令众人道:“搜，大门关着，人还能上了天？仔细搜！” 一阵子，众人把家里，厅里，院里，猗角旮旯搜了个遍，就是不见左老头和他的黑儿狗。 程三五正在犯疑，有个民兵报告说，隔墙根儿棒子杆下发现一个墙洞。 程三五一听，突然醒悟过来。他赶紧派两个民兵快步绕道守住丁家大门，随即带着众人钻过墙洞，來到丁家院。 丁家院静悄悄的，连墙根的蛐蛐叫都听得真真切切的。 正是下弦月挂在天边的时辰，院里绰綽约约影影糊糊，只有西房的窗户上露出一絲絲些微灯光。 程三五悄悄吩咐民兵把丁的空房、橱房、茅房搜了个遍，既不见人，也不见狗。 程三五一时感到手足失措，心里倍加焦虑。 下午批斗会无终而散，大队长气的脸都变了色。天黑后，他给民兵连长程三五下令道:“赶到夜里十二点时分，你带几个民兵，把枪带上，去左老头家，务必打死他的狗，再把他弄到大队。” 如今，左老头和他的黑儿狗都像空气蒸发似的不见了踪影，回到大队怎么向大队长交代呢？他抬头望着西屋窗棂间露出的微弱灯光，只忧豫了片刻，便三脚两步踏门而入。 丁香听得门响，猛地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程三五一楞，被丁香赤裸裸的上身吓了一跳，慌忙转身走了出來。 丁香隔窗骂道:“三五子，你这贼胚子发疯了，连你姐姐都这么欺負，你还算人吗？” 原来丁程两家还是个转弯亲戚呢。而且丁香叔叔丁崇仁是现任副大队长，实在得罪不起。 程三五赶忙赔话说:“丁香姐，别生气。我找不到左老头，一时急的犯糊涂了。” 丁香高声嚷道:“你找左老头到他家里去找，你闯进我屋里安的啥心？你要是怀疑在我家，你随便搜！搜不出咱可没完！” 程三五也不搭腔，挥挥手，带领民兵钻过墙洞，来到左老头的院子里。 程三五对两个民兵耳语道:“你俩人悄悄蹲在大门前头阴暗处，到不了天明时分，左老头就会回来，不要惊动他，立即回大队报告。” 左老头在丁香的被窝里爬起来，像受惊的兔子一般，慌恐地下炕就走。 丁香问道:“你往哪里去？” 左老头答道:“我回家！” 丁香说道:“去不得，三五子就在你院子里悄悄等你哩。今晚上你就住到我爸屋里，天明后看看情况再说。” 左老头躺在丁世英老汉住的北屋里，一夜都未合眼，老担心着黑儿怎麼样了，直到第二天早饭时分，丁老汉回来了，并告知他，黑儿被大老李收下了，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來。有打油诗叹曰: 善邻善帮送走狗， 担心黑儿彻夜犹。 人不薄凉世薄凉， 世道逼的光棍愁。 又有诗盛赞丁香曰: 丁香好比阿青嫂， 遇事不慌智谋高。 堪为农家女中秀， 惜贫怜穷心肠好！ 、 第八章 柳河大队滥施权力批斗贫农左老头，在柳河公社传播的佛佛扬扬，造成极不好的影响，引起公社党委的高度重视。 为消除不良影响，端正阶级斗争的大方向，经党委、政府研究决定，撒销柳河大队大队长的职务，提拔副大队长丁崇仁为临时大队长。 丁香知道这一消息后，要她爸去找夲家叔叔丁崇仁替丁老头说情。丁崇仁说，没人说要把他咋，先前的事儿全勾销了，他跟社员一样参加集体劳动就是了。但是小块地这个口子不能开了，这是政策。 左老头解放了，再不用躲躲藏藏的了，可是他心里的乌云并未散去，变的更加沉默寡语了。 从批斗左老头那时到现在，村里平静的就像先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突然，让人们料想不到的事儿发生了。 龟孙子同一伙酒友喝酒喝高了，当场就倒在酒场里不醒人事，等抬到医院里，瞳仁已散光了。有副对联戏之曰: 贪杯醉卧闫罗殿，卧则不醒 酗酒梦渡奈何桥，渡之难归 一辈子心眼不好，尽想日弄人的龟孙子死了，村人拍手称快。有的说，龟孙子早该死了；有的说，心术不正，老天饶不了！肖二魁却说，唉，对头死了，今后活的没啥意思啰！ 左老头听说龟孙子死了，蒙头盖脸地哭了一顿。他哭他受龟孙子欺负而失去的年华和生活；他哭他被龟孙子谋害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受尽屈辱；他哭他的黑儿狗被龟孙子害的流落他乡，至今不知是死是活。他提起龟孙子牙咬的咯嘣响，狠不得龟孙子一家子死干死净死光才解恨。 在左老头的诅咒声中，龟孙子入土没多久，他的二儿媳妇竟因难产母子双方身亡。 张家连住出了两合兇事，社员们把过错全怨到张发财身上:“这都是龟孙子造的孽。” 左老头感到十分惬意，觉得这是报应。不料接下来的事又使他倍感伤心，伤心的难以自持了。 龟孙子的二媳妇死了不到半年光景，他的二小子张玉孝和丁香成了亲，招到丁家当了上门女婿。 左老头听说后，还以为耳朵听错了，可这事是千真万确的。 唉，这柳河村别看不大，七扭八杈，日毬洋怪的事儿不停地往出冒，明明丁家和张家是冤家对头，却出人意料的成了儿女亲家；明明丁家跟左老头处的跟一家人一样，却像钟表停摆似的不来不往了。 几年前，龟孙子的二儿子张玉孝，在龟孙子的活动下当了民办教员，与丁香新招的女婿同校任教。 酷暑盛夏，天气炎热。张玉孝吆喝丁香女婿一块去柳河弯里洗个凉爽澡。结果，不会水的丁香女婿被淹死了。 张玉孝诲恨极了，一颗愧疚的心常常感到不安。 丁香爸受不了这一沉重打击，一病卧床不起。 张玉孝赶紧来到丁家，用自行车将丁老汉带到城里医院去看病，整整折腾了十几天，花了很多钱，才把丁老汉的病治的轻快了。 就冲这一点，张玉孝赢得了村人的称赞和丁家父女俩的好感。 张玉孝的老婆和未出生的孩子，一下子都殁了。这突如其来的天灾人祸，瞬間就把他击垮了，病的多日卧床不起。 善良的丁香念及张玉孝的人格和好处，每天上门给张玉孝做顿饭，理理家，精心伺候了一些日子。 一个寡妇，一个光棍，在一圪塔吃吃喝喝，搕搕碰碰，各种谣言立马像风一样刮开了。 待到俩人领了结婚证，名正言顺的喜摆婚宴时，所有的谣言又像被风刮走似的没了踪影，换来的是亲朋好友频频举盏祝福，乡亲四邻声声欢乐庆贺。 也就从丁香与龟孙子二小子张玉孝结亲那日起，左老头一步也没踏进过丁家院，连隔墙根儿开的狗洞，也拿砖头堵住了。两家跟多年的亲戚突然断绝来往似的感到生分了。 一连串的打击，左老头苍老了许多，脸上越加皱皱疤疤的难看了，腰板儿也躬的跟蝦儿一般了。 如果说先前人们吆喝他左老头是戏谑的话，如今他可是名符其实的老头子了。 左老头整日里跟霜打了似的低头合眼，阴死阳活，朦朦懂懂的不晓得日子该咋过活了。 屁股后边少了黑儿狗的护驾，走起路来蔫儿巴几没点精神；回到家里，没了黑儿狗的暖心陪伴，心里跟丢了魂似地没聊没摸，连睡觉也睡不实稳了。 那个把他当亲哥一样待的丁香，跟他不共载天的仇人龟孙子的儿子成了亲，心里就像被打了一闷棍似的难受。他真真钵钵感受到心灰意冷的滋味了，觉得尘世上没有容他左老头活的路了。 这天，丁世英老汉八十岁寿诞。丁香和他女婿张玉孝，硬将左老头拽了去。 张玉孝一口一个亲哥的吆喝左老头，频頻向他敬酒。那种近乎、亲热、殷勤、诚恳的表现，顿使爱咬死口的左老头改变了对张家老二的看法——他觉得这小子跟龟孫子不是一条蔓上的瓜。 左老头这辈子滴酒不挨。今儿个抹不开丁香俩口儿的情面，便破天荒地多喝了几盅，脑袋便晕晕乎乎的天花乱转了。 张玉孝喘着粗气搀扶着像软骨螃蟹似的左老头回家。 左老头糊里糊塗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送我去哪儿？” 张玉孝说:“我送你回家啊。” “我不回去，说啥也不回去，我要等我的黑儿狗一块回去。” 张玉孝哄他道:“黑儿已经回去了，在家等您呢。” 左老头兴奋地挣脱张玉孝的扶持，朝家狂奔，一头栽到门前的槐树旁，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半夜时分，左老头躺在冷冷清清的黑屋子里，恍惚间觉得黑儿跳上炕，像往日那样亲亲热热的伸着长舌头舔他的脸颊，他高兴地抚摸看狗头，嘿嘿的直笑，心里顿时乐开了花。 曾记得那年仲秋时节，老天多日都没下一滴雨，满地的棒子被烈日晒的叶儿都蔫巴巴的了，人们都争着抢着浇地。 白天争不上水。半夜里，左老头扛着锨，带着黑儿去浇地。满河的清水哗哗的刚流进地，就戛然断流了。 他扛着锨，沿着河道查看。查到分水口儿，不知谁把流向他这条河的水给堵死了。 他下到河里，用钢锨豁开堵水的泥石，将对面的河道严严堵住。 他走回自家地头，只见潺潺流水欢畅地冲进棒子地，那久旱低垂的棒子叶儿，瞬间就滋润的扬起头来，满地发出嗞嗞的声响。 不料，水在地里流了不到一半儿，又断流了。他扛着铣又去查看，还是分水囗儿让人给堵住了。 左老头想了想，便对跟着他来回跑的黑儿说道:“你别老跟在我屁股后边跑了，就悄悄地蹲在这儿，别叫人扒口子了！” 黑儿十分听话的蹲坐在分水口一动也不动。左老头便随着流水到地里照应去了。 不一会儿，黑儿发现那个扒口子的人又来了，虽然还没见人，却听见棒子叶儿被撩拨的哗哗直响。 黑儿便对着响动的方向，汪汪汪地直叫。那人晓得黑儿狗的厉害，慌忙转屁股走了。 左老头顺利的浇完了地，高兴的回到家奖励了黑儿一个大窝窝头。有打油诗赞之曰: 黑儿聪明又机灵， 任尔指拨它响应。 心㡳善良不咬人， 狗像主人一脉承。 可是现如今黑儿狗在哪里呢？他万万没想到，与他朝夕相处，寸步不离的黑儿，竟与他如同阴阳两分似的难以相见了。 左老头心里一阵阵绞疼。 他多么想飞到牛奶场看望看望心爱的黑儿狗啊，梦想着大老李或许发发善心把黑儿归还于他。无奈一直病病蔫蔫，浑身连四两劲儿也没有，出门进门都得扶着墙壁走，那有气力走二十多里路去牛奶场啊。 就在他日思夜想忐忑不安的日子里，又传来牛奶场搬迁的消息，搬的离城远了，搬的左老头不知道在哪哒了，想找回黑儿没门了。有打油诗叹之曰: 人狗日夜苦相思， 被迫分开永难见。 不管到了啥年月， 愁苦不离光棍汉。 第九章 左老头睡至半夜时分，迷迷糊糊听见大门外有狗叫声，觉得像是黑儿狗的声音。 他的心突地抖颤了一下，猛地坐了起来，魂不守舍的奓起耳朵使劲儿听，便听到黑儿狗低吼的噢噢声。 他赤脚飞奔到大门口，门外传来狗爪子哗哧哗哧的挖门声。他刚拉开一扇门，黑儿一下子扑到他身上，狂热的在他脸颊上、脖子上又嗅又㖭，一双狗爪扒在左老头肩膀上拉都拉不下来。 黑儿脖子上还带着半截铁链子，显然它是逃回来的。 左老头哭了。 三年来日思夜想的黑儿回来了！ 三年来他左盼右盼的黑儿终于回到他身边了。 他又喜又悲，哭的鼻涕泪颗挂满了下巴。 他极度兴奋的来到大街上，对着满天的星星呼喊道:“黑儿回来了，我的黑儿回来了！” 左老头便笑便哭，便哭便喊:“黑儿回来了，我的黑儿回来了！” 左老头撕肝裂肺的呼喊声，在寂靜的夜空中徜徉，显得特别悽厉。 街坊邻居被左老头的哭喊声惊动的起来了。 丁香一家子也从被窝里匆匆爬了起来。 黑儿突然蹭到丁香跟前咡咡地叫着。丁音鼻子一酸，两串泪颗滴滴嗒嗒落到黑儿狗身上。 大伙儿又说又劝，硬将左老头和他的黑儿狗送回家。 狗洞又被扒开了，丁香给黑儿狗端了一盆宴席上的肉汤、饭菜。 第二天，左老头带着黑儿在村子里转了一大圈。 一路上，左老头逢人就说，黑儿回来了，我的黑儿回来了。 一路上，左老头泪流满面，边哭边喊:“黑儿回来了，我的黑儿回来了！” 左老头喊的没点气力了还在嘶哑着嗓子喊。 村里大人小孩听到左老头凄慘的哀嚎，纷纷跑出家门观看，惹的那些老婆婆老汉们眼里都泪花花的。 人们都叹惜着说，可怜的左老头这回可是真疯了。 有的说左老头是黑儿狗回来了喜疯的。 有的说左老头是被大队开批斗会气疯的。 多日来，左老头赤着脚疯疯颠颠的到处乱跑，村里、村外、官道、河滩、地里，到处飘荡着左老头悲悲呛呛地呼喊声: 黑儿回来了，我的黑儿回来了！ 这天，左老头和黑儿来到了柳河弯小块地前头，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也不哭了，也不喊了，像僵了似的凝望着隨风摇曳的杨树苗。 这是大队第二次栽的杨树苗，已经长的棒槌粗细了。 左老头看着看着，眼前的杨树苗忽然变成了满架嫩绿的豆角，一串串，一嘟噜的在他眼前晃动。 突然，左老头又看见柳河里漂着一团团一簇簇的鲜豆角蔓儿，那豆角蔓上还结满鲜嫩鲜嫩的一串串豆角。他跃身扑向柳河，抱住那一团团一簇簇的豆角蔓儿，随波逐流地流向了远方…… 黑儿狗跑回丁家院，咬住丁香的裤角不放，把丁家人引向柳河湾。 村人知情后，成群打伙的沿着柳河寻找，在离柳河弯二三里的浅水处把左老头打捞了上来。 黑儿狗拱着湿淋淋的左老头尸身，嘴里发出一阵阵悽悽惨惨的哀嚎。 左老头孑然一身，没一个得亲的。丁老汉做主，乡亲们帮衬着料理了左老头的后事。 掩埋了左老头没几天，丁香发现不好好进食的黑儿狗不见了。 丁香女婿张玉孝叫了几个同伴分头去找，一连几天都不见黑儿狗的影影。 丁家人正在熬煎的不知该咋着时，肖二魁跑来对丁香说，黑儿狗在左老头的坟头卧着。 一伙人急匆匆来到左老头的坟茔一看，卧在左老头坟头的黑儿狗已经死了，也不知道啥时候死的。 人们把它埋在了左老头坟边后，一个个迈着沉沉的步子朝村里走去。 被张玉孝搀扶着走路的丁香，突然放声大哭，哭的倒在路边拉也拉不起来…… 有打油诗哀叹左老头曰: 凄风苦雨多灾难， 贫苦挣扎实可怜。 好人好心无好报， 敢怨苍天瞎了眼。 善良之人难心宽， 天道不公酿成灾。 可叹好人左老头， 凄凄惨惨上西天。 有打油诗咏叹黑儿狗曰: 日夜厮守不嫌贫， 不离不弃胜至亲。 若是生下忤逆虫， 何如养条狗开心。 黑儿狗不嫌家贫， 忠心不渝堪为仁。 世上多少伪君子， 揽着食盆咬主人。 高茂森 初稿于2018年春月 修改于2023年暑月

中篇小说：《左老头和他的黑儿狗：》 作者：高茂森

永生

中篇小说：《左老头和他的黑儿狗：》作者：高茂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