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梦非梦是归童

阿谢

黄楼依旧在，归童鬓染霜别离六十载，今来习大字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在完成国家法定职业年限后，不知不觉转眼又过去快十年了。今天，我带着一种特殊的情感，来到六十年前，曾在这里度过整整四年幼儿园全托生活，现在已成为海珠区老年大学的旧地，向老师求学习字。 踏进校园，欣见这座建筑容颜未改，景物依旧，历久弥新！这是一座建成于1909年，具有西式古典折中主义风格，坐北朝南的三层建筑。它四周廻廊环绕，与海幢寺相对相望，珠江水曾在她脚下汨汩流过。它经受了百年岁月磨砺，历经风云变幻，目睹着身处这座城市沧海桑田的变化。 今天，这座建筑虽然已孤身在高楼掩影之中，但它依然身显的贵气，引人注目。它以其独具的气质和发生在它身上的故事，为这座城市留下了一段非凡的历史印记。 伫立在昔日的操场上，环顾这里的一景一物，每一处，都能勾起我对童年时光的美好回忆。操场上，那棵每到夏天，就会满枝挂果，结出水灵灵粉红色果实的番鬼蒲桃树，依然枝繁叶茂。那时候，每当蒲桃熟了，老师会把采摘下来的蒲桃选上个大漂亮的，洗净后用小餐碟分好，配上饼干或糕点，作为我们午睡后的水果点心。记得有一次，分到我餐碟上的蒲桃是一对连枝的，枝上还带着两片嫩叶，红红绿绿，精莹透亮，很是好看。坐在我旁边的女同学一直看着，我知道她喜欢，就把我的跟她换了。老师看到后，向全班表扬了我友爱同学的表现。 踏上楼前这十五级石阶，我想起那时候，每逢周一回园日，我都是由阿嫲（祖母）带着，从西关恩宁路金声电影院对面家门前的公共汽车站，乘坐火柴盒式的9路车回幼儿园。每次当踏上这石阶时，我总是眼含泪水，一步一回头，不舍地看着阿嫲离去的背影如在昨天。 走进这座建筑二层入口廊道的平台上，地面铺贴的暗红色花阶砖仍是旧物，当年老师们在这里迎接我们回园，向我们亲切招手时和蔼的笑容，她们躬身弯腰抚摸着我们的身影，至今难以忘怀。 周六下午，大家聚集在廊道里，小脸贴着迥廊栏杆上的铸铁通花，伸头张望着操场，等待家人来接我们回家。当每次看着小朋友们一个个高兴地随着家人离去，最后只剩下我一人等待的身影时，我哭了……。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在新中国百废待兴的建设中，父亲正肩负责任，远赴外地，在深山大岭国家三线建设的工地上辛勤工作。母亲工作所在的河南区工业局，也由于这个城市新兴工业的建设，都集中在这个区里，为了一个城市工业的大发展，大家都在夜以继日地工作，母亲也无暇顾家……。（注：那时每到放假日，当母亲不能来幼儿园接我时，总是老师顺路把我送回家） 上课时间未到，我漫步在这座建筑之中，寻找童年在这里生活的记忆。这座建筑室内布局工整，走廊自南向北呈丁字形与建筑平面中轴线重合。依走廊东西两侧，分别对称布置了房间，廊道中间的两侧，设置了楼梯、卫生间等公共设施。 二楼的房间，是我们当年的教室。我的童年，就是在这些教室里，学会了写字、画画和算术；学会了拼音字母a、o、e、i、u、v、b、p、m、f……。在这里，我们还听到老师讲过很多很多好听有趣的故事。神笔马良不听财主使唤，专为穷人画画的童话故事令我记忆尤深。在这里，我受到了人生的启蒙。 北面宽阔的露台一侧，有两间相通的望江大房间。那时候，这两间房间，靠东的一间，是我们用餐的地方；靠西的一间，是我们上课的大教室。在这里，分别留下了我童年记忆中难以忘怀的故事。 在东面这餐室里，是老师对我讲过一句话，使我改变了儿时挑食的毛病。在家的时候，我吃鱼怕腥，家人总帮我把鱼皮挑出来。在这里，有一次吃鱼的时候，我把鱼皮挑出来放到桌面上，老师见到后，慢慢地走到我身旁，蹲下来扶着我的肩膀，轻轻地说了一句：“厨房伯伯做出来的东西，都是可以吃的哦”。那时候正是新中国的国民经济恢复期，能吃到鱼是非常难得的。就这一句话，让我从此改变了挑食的毛病，并一直牢记至今。现在，在我的食谱里，几乎没有不吃的东西，以至很多知道我的同事和朋友，都亲切地给我了一个雅号，把我称作“美食家”。但我总是希望他们能把“美”和“家”去掉，因为美是因人而异，我是在“觅”，我只在意寻觅因人而异的“美”；况且，吃螃蟹我连黄毛青壳白肚皮都讲不出其所以然，何以成“家”！ 西面的大课室，里面有一架大钢琴，是上音乐、舞蹈课的课室和课后活动的地方。上课的时候，大家围坐在摆放成弧形的小椅子上，随着老师在钢琴弹奏的音乐唱歌，有时候，老师还会点名，请小朋友站出来唱歌。可在这课室里，却留下了我人生最大的遗憾，每当上音乐课唱歌的时候，我唱歌总是跑调，听到小朋友悦耳的歌声，我就非常羡慕。以至在我的离园鉴定中，老师写下了我幼儿园生活中唯一的不足——“唱歌跑调”。 顺着楼梯拾级而上来到三楼，这里曾经是我们的寝室，环顾四周，今天，她依然是那么的安然整洁。 在三楼，找到了我们班上课的课室，当我踏进教室门口的一刹那，顿时感到十分惊讶，看着那高高的带着百页窗扇的落地门窗和墙上的壁炉，这不就是我们在幼儿园时的卧室吗？我清楚地记得，在这空间里，顺着南北方向摆了四排带围栏的小床，我就睡在中间一排，正对东面墙壁正中壁炉的小床上。中午睡觉的时候，我很喜欢隔着几张床栏，看着墙壁上的壁炉，想着这个东西是做什么用的？看着镶嵌在壁炉上那描绘着淡蓝色小花图案的小瓷片，在蔚蓝色的梦境中入睡。 下课了，我流涟在环绕着建筑物宽阔的迥廊中漫步。这是我们在幼儿园的生活中，玩得最高兴，最开心的地方。每到夏日的晚饭后，老师都会带着我们在这里或做游戏，或看着夜空闪烁的繁星，大家围坐在一起，轮流讲故事……。记得有一年国庆节放假回来，老师要求我们每人讲一个假期在家里的故事。我激动地讲了国庆日那天，我骑在叔公的肩膀上，在人山人海的海珠广场看国庆游行的事情，还学着游行队伍的口号，大声喊道：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今天，我站在这迴廊上，凭栏远眺，蓝天白云下，童年时无忧无虑的欢声笑语，似乎仍在迴廊上空回响。 二层北面临江的迴廊上，有一个宽阔的露台，站在这里，可以隔江眺望对岸的风光。当风平浪静，日出日落时，可以看到江面发出闪闪发光耀眼的鳞光；当狂风呼啸，风雨来临时，可以听到珠江海潮卷起大浪，发出汹涌澎湃的浪涛声响；晴天丽日，视野宽阔，可以远眺对岸白云山峦之下，一座城市高低错落的天际线和她在车水马龙中的无限风光；夜幕降临，对岸星光点点的灯火，汽车行驶中的灯光，如繁星闪烁洒落在江水中；夜空中，在高楼顶上发出一束束来回摆动的雪白色防空探照灯光，划破黑夜的宁静，构画出一幅在祖国的南大门，一座英城市动感十足的图景。 有时候，我会站在这走廊上，默默地看着对岸的灯火，行驶的车辆，想念着我的家人，想念着邻居常给我小人书看的大哥哥，想念着几家人共用一个小厨房里发出的饭菜香，想念着傍晚天台上几家人摆上小桌子吃饭的热闹情景……。 我不会忘记，在这露台上，每到端午节，老师们总会把小桌子整齐地排放在这里，在每人的餐碟上，放上一块粽子，几片水果，大家坐在这里看珠江河上的龙舟竞赛，听老师给我们讲屈原的故事，粽子的原由。在宽阔江面上，龙舟竞逐的锣鼓声，你追我赶的场面，粽子抛进江中激起层层白浪的情景，至今仍有如一部电影的画面在我脑海中回放……。 到了六十年代，广州市人民政府为了改善水上人家的生活，在这里填海建起了水上居民新村和华侨新村，让水上居民和归侨得到安居，这里就再也看不到“海”了。用一座房子的景观，换来千百人过上安居生活，我想这就是新中国之所以受到人民拥戴的理由！ 站在三楼南面的廊道上，面对绿树成荫的海幢寺，凭栏俯瞰大院里宽阔的操场，这里留下了老师带着我们晨跑、荡秋千、玩浪桥、跳沙池、爬天梯的身影。记得祖母说过，她曾经隔着围墙偷偷地看过我在幼儿园的生活。直至到我儿子出生，她已八十高龄时，还对着重孙子念叨着，当时看到我们在寒冷的冬天，只穿一件单衣在操场上跑步就心疼。但是，今天我却真切感受到，正是因为有了新中国的高瞻远瞩，对儿童未来的精心培育和磨砺，使我得以在风云变幻中，有了一种坚定的意志，不会随风飘荡。 沿着廊梯下来，绕着这座建筑走了一圈。那时候，在西侧的小院里，有两个大约一个半乒乓球桌长，高出地面约半米高的沙池，天气睛朗时，老师会带着我们在这里用沙子堆雪人，做一些方形的、棱形的、球形的几何形体，告诉我们这是什么形状。有时候，她还教我们把这些形体组合成人物、火车头、房子……使我们对事物多了一些感性的知晓。 东侧的小院，以前沿靠外的围墙建有一个厨房，厨房旁边有一个小猪圈，现在已被改为厕所使用了。当时猪圈里养了两头整天睡觉的大白猪，据说这是苏联的猪种，大人们都管它叫“苏联大白猪”。隔着栏杆，我们每天都可以看到厨房伯伯用潲水喂猪和清洗猪圈的情景。老师也经常指着厨工们的劳动，教导我们要尊敬师傅，爱惜粮食，尊重劳动，热爱劳动。 整整六十年过去了，我漫步在这建筑空间里，抚摸着这座建筑一个个曾经留下过我童年记忆的旧物。——楼梯、门窗、壁炉等建筑构件依然保持完好。 ——楼板、地砖、栏河、天花等建筑装饰几乎仍保持原样。虽然陈旧，但依然光彩夺目！ ——在这座建筑里，即使是一些老旧甚至是不能使用的建筑配件，依然被完整地保留着。它似乎在向人们默默地诉说着人类的进化和一个社会的进程。 看着这座建筑依然是那么熟悉的一切，我不知道，这是出自命令还是出于守护者一种对历史珍惜的自觉！ 透过繁华都市建筑的缝隙，在深秋的古木疏影中，我深情地凝望着这座历经百年风雨洗礼，给了我人生启蒙的百年建筑，站在她的脚下，我深深地感受到世事须叟，变化万千，人是多么的渺小，生命又是那么的短暂。在这座建筑里，我们从她庄重的尺度感和比例的协调；从她每一个坚实的构造和细腻的细部中，看到了这座建筑在岁月的沧桑中，所留下非凡的气势和厚重的历史感。 人们都说，建筑是历史的教科书。今天，在这座城市里，这座已经不得多见的既代表了一个时代特定阶层的建筑审美和历史风貌，又记录着一座城市在社会发展中一段轨迹，具有厚重历史感的建筑，她已将广州这座城市务实、包容、循序渐进的性格，深深地嵌入了身上。 阔别这里六十年后，今天回到这里，仿若穿越时空。凝望着这座建筑，我在沉思，在用心与它交谈。这一座历经了几个时代，身份作了多次转变的建筑，在一个祟尚“创新”，追求“时尚”，热衷为建筑贴上“标签”的时代，为何她没有被随波逐流，依然能保持完好，历久弥新？作为一名室内设计工作者和职业建造人，面对这座建筑，我似乎在她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理想的依归：我为自己在职业生涯中的坚持，在摸石过河中的求真求善，在一个利益追遂时代别人的不解，有了一个很好的解脱——德不孤，必有邻！ 在我的相册里，保存着两座分别被广州市各级政府授予历史风貌建筑牌匾的建筑照片。一座是记载了旧中国民族工业萌芽时期的百年建筑“潘氏大院”；一座是承载着新中国电子工业发展近七十年历程的“工业和信息化部某电子研究所门楼”。前者是我童年在这里度过四年幼儿园生活的地方，后者是我在即将完成国家法定职业年限时，在主持最后一个建筑装修装饰工程项目和基础设施改造项目中，为保住这座门楼的历史风貌所作出努力的成果。两座建筑，两块牌匾，我不知道，这是冥冥中，我的一种潜在意识所起的必然作用，还是一名职业设计者和建造人，在从自在走向自觉的这一过程中，为建筑这部历史的教科书所担承的责任和写下的篇章？！ 新年到来，初级楷书班第一个学期的学习结束了，老师为同学们送来新年的祝福，同学们簇拥着老师，感恩老师的悉心教习。“积学储宝”，一幅老师书赠同学的书法作品，字里行间，我真切地领悟到，世间的财富，并非一定能以币值去衡量！ 六十年后再次来到这里，安坐课堂，重拾笔墨，思绪回到小时候，叔公握着我的小手，教我描红、临帖写字的时光。可惜的是，世事万变，未能长此得到叔公教习，尔后又因学业繁复，事务纷杂，由此荒废，渐成愧疚。今幸得遇良师，悉心教习，心怀感激。手捧老师书赠“业精于勤”的勉励，回顾学堂上老师对我作业的一次次点评指正，唯愿学习有所长进，以慰先人。 深秋，我怀着这份母亲一直为我保存着，直至年事已高时交还给我，幼儿园老师一字一句写下我在幼儿园的生活和学习记录，重回旧地，寻觅老师的身影，感恩在我的成长中，有老师们的细心照料，悉心栽培。 站在石阶前，背后传来海幢寺悠扬的钟声，仰望粉刷一新明黄色的大楼，蔚蓝的天空下，古木婆娑，我似乎看到老师身披霞光，踏着祥云，脸上带着和霭的笑容，一如既往，伸出双手迎接我们的回来。此情此景，令我感慨万分。正是：离去还是懵懂童，再来已经鬓染霜幼苗长成作房梁，老骥伏枥鞍未解 文写至此，想起最近读到叶曙明先生写的《广州传》，借书中的几段话，作为本文的结束语。 ——在远古时代，这里还是一片汪洋，潮起潮落，波涛汹涌。有一天，在浩瀚的水面上，露出一块粗粝的礁石，在海潮涨退中，她顽强地生长起来，渐渐扩大，渐渐高隆，成了一个小岛。小岛渐渐长大，海水再也淹没不了它了……。——广州，是一座在山海之间形成，因水而生，因水而美，因水而荣的城市。她独特的地缘优势，滋润着生活在这里的人，吸引了众多来客，也曾掀起过历史的波涛！……是的，就是这片土地，就是这些人们历史将永远感谢他们感谢他们开创了这座伟大的城市感谢他们教会这座城市知书识礼留下那么丰盛的衣冠文物感谢他们把这座城市带向世界还要感谢他们发明了那么多美食 谨以此文献给这座座落在祖国南大门的英雄城市——广州！感恩这座生我，养我，育我，给我予脚踏实地，不慕虚荣，循序渐进的伟大城市！献给广州城的这座百年建筑和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感恩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所有给予我栽培、教育、引导的长辈师长们和良师益友们！ 2023.09.11. 始写于楷书初级班开学日2024.01.31. 初稿完成同日在美篇、微信朋友圈发布2024.02.16. 农历甲辰正月初七日，作文字修改后，再次在微信朋友圈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