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故事】过继儿

李永吉

清朝的过继文约

（网图，图文无关）

1

清末。

东庄子。

张老三娶了翠花。

翠花有心计，过日子是把手儿。张老三对老婆言听计从，守着分家时分到的几十亩地，勤耕细作，庄稼长得比邻居家的连粗带壮，待家里有了余钱，拿着做点小买卖，逐渐富了起来，又陆续置了磨棚，建了马厩，等到张老三四十来岁，已经变得家大业大起来。

别看张老三日子过得结实，但也不是没有愁事，瞅瞅大哥家的孙子都会打酱油了，翠花还是瘪瘪着肚子不见动静，没有生下一儿半女。

张老二有三个儿子，看到弟弟没有后，日子过得又肥成，就存心沾摸点儿，今日借点米，明日借点谷，有借无还。毕竟是亲兄弟，一拃不如四指近，张老三也拿二哥没办法。

二哥来揩揩油，属于小打小闹，三个侄子见样学样，眼里直接不把三叔当外人，需要牲口的时候牵着就走，需要粮食的时候打开囤子就挖，连声招呼都不打，有时说侄子两句，“叔又没有儿，早晚是我的，这叫先拿后不拿”，噎得张老三两口子牙都疼，却又不能来硬的。

张老三唉声叹气，晚上两口子在炕头上一合计，起意过继个儿子来顶门立户。

2

张老三来到哥哥家，跟大哥商量过继的事情。大哥发愁，“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怎么过继？你二哥儿子多，你又不想要，那怎么办？”

张老三：“我跟翠花商量过，一个是让大侄子兼祧，一个是从旁服过继一个过来。”

大哥说：“让你大侄子兼祧，你二哥他们会消停？天天来找事，咱两家的日子还过不过呀？第二个办法好，你们还没到七老八十，从西庄一家子那里过继一个年龄小的，从小把察大，跟你们亲，以后待你们肯定错不了。”

张老三：“那你带我去西庄子找找家族长，合计合计这事？”

“行。事成之前先密着，别让你二哥知道吧。”

“嗯。”

3

哥俩提着礼物来到西庄子说明来意，家族长也知道这是大事，不能马虎，聚拢了几位辈分高的明白人过来商议，最后落在张五子的四小子身上。大家决定让哥俩先回去，等家族长探探张五子的意思再说。

家族长吃过晚饭，溜达着来串门，跟张五子提提过继的事。

张五子听到有人来，点上半盏油灯，把家族长迎进门。张五子家里穷，孩子密，半领席子上躺着一溜儿半大小子。

家族长看到家里的情况，“这日子过成这样，你们有啥打算？”张五子说：“过一天是一天吧，能有啥办法。”一提起这话茬，张五子老婆在一边吧嗒吧嗒直落泪。家族长说：“东庄子老三来找过我，想过继个儿子，不知道你们两口子有啥想法。”简单说了说张老三的情况，张五子满痛快，“孩子去东庄子，那是去享福，好事啊。”张五子老婆这才开口说道：“五儿太小，才两岁，离不开我。四儿五岁了，就让四儿去吧，能颠能跑了，去了我也放心。”

张五子两口子没意见，家族长就去东庄子走了趟，跟张老三夫妻俩选好了日子，到时候到西庄子办手续领孩子。临走的时候，翠花塞给家族长几吊钱，到时候让家族长操心办一桌像样的酒席。

4

到了选定的日子，大哥走在前面，张老三推着小推车走在后边，翠花跟在最后面。推车上驮着的是两袋子粮食，还有给张五子五个孩子做的衣服。来到西庄子，家族长等人早已在张五子家中等候。

翠花进了门，就进到屋子里面，跟张五子的老婆寒暄着，直夸弟妹会生，又拿出刚做的新衣服给孩子们穿上，再拿出买来的麻糖分给孩子们吃。张五子老婆一边让孩子们说“三娘好，谢谢三娘”，一边把四儿领到翠花跟前，说这孩子以后就让嫂子多调教、多担待、多受累的话。

因为屋子里太窄住，方桌就摆在了院子里，上边铺着裁好的红纸，放着砚台和毛笔。男人们围坐在方桌四周的长条板凳上。家族长写好了过继文书，先让双方家长签好字，族中几个长辈、家族长和张老大当见证人，也都签了字，一式三份，家族长自己保存一份，另两份交给双方家长，嘱咐他们好好保存，过继仪式就算结束了。

中午，大家在院子里的方桌上摆上酒菜，边吃边谈边笑。唯独里面的张五子老婆有点舍不得孩子，脸上没有点笑模样。

待到酒席结束，外人走完，张五子老婆把四儿领出来，张老三说着会好好待孩子，让他们放心的话，然后让四儿坐在推车上回了家。

5

张老三夫妇看儿子，左看儿子好看，右看儿子灵头，真心眼里喜欢这孩子，连走路都轻巧了起来，感觉浑身有的是劲儿。

张老二听到弟弟从外边过继了个儿子，一蹦三尺高，立马到大哥家里打听情况。

“大哥，咱自己有孩子，为啥过继远服的？”

“老二，你跟三弟不对付，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你的儿子都大了，马上就说媳妇成家了，三弟想过继个年龄小的，自己从小养到大，感情近，不好吗？”

“不管兄弟们处得孬好，亲侄子总比远服的亲。我看大哥这是自家捞不着，也不让我儿子捞着。”

“三弟是有点家产，但过继的事是三弟自己的事，也是家族同意，立了文书的，你可不准去老三家捣乱！”

张老二回到家，唉声叹气，三个儿子也很郁闷，个个气得了不得，一边劝爹别气坏身子，一边说不能便宜了外人的狠话。

6

张老三给儿子起了个小名叫剩子，意思是狼不吃，狗不嚼，平平安安好养活。四五岁的毛孩子记性差，加上父母待他好，家里总有吃不完的好东西，过了几天就不想家了，在院子里蹦蹦哒哒，看得张老三和翠花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儿。

一天，剩子出了门口去玩，只一会儿工夫就哭着回来了。爹娘看到心肝儿子一哭，俩人立马走出来哄儿子。翠花把儿子搂在怀里，张老三连声问儿子怎么了。剩子抽抽搭搭，说二爷家的三哥拧他的耳朵，让他滚回西庄子。张老三立马绰起棍子追出门去，撵上三侄子，一棍子敲破了头皮，血顺着额头就流了下来。

张老二看到儿子被打，找上门来理论。

老二：“你过继儿子经过我同意了吗？他西庄子能管着咱东庄子的事？”

老三：“我过继儿子，与你家有啥关系，你能管着我家的事吗？”

老二：“我该管就管，我还想请县太爷来评评这个理呢！”

老三：“你爱咋滴咋滴，再来欺负我儿子我还打！”

7

县太爷开堂了。

县太爷：“张老三，你二哥告你不过继亲侄，从外庄过继儿子，你总得有个说法吧？”

张老三：“老爷，我家的事情我做主，我就喜欢这个远服的孩子，别的我都不要。”

张老二：“老爷，人家过继儿子都是过继亲的，我三弟舍近求远，这于理不合吧？”

县太爷：“过继有后，为的是顶门立户，与远近无关。争继为的是争财产，有失和睦。张老三，你二哥过得紧巴，多少分点家产，也不失兄弟之情，如何？”

张老三不情愿，磨磨唧唧，数落二哥和侄子们过往的不是。

县太爷：“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不说也罢。如若听我好言相劝，你分一头牲口出来，再把磨棚让给你二哥，兄弟和好，我再出具过继文书，盖上大印，不许你二哥再干涉你家过继的事情，如何？”

张老三：“好吧。”

张老二：“行。”

8

张老三怕儿子在外面受欺负，于是把他送进书房里去读书，书房先生按照张家的字派，给剩子取了个学名——张世继。只是二爷家的哥哥们有成见，不当着叔婶面的时候，都叫他张过继，村子里的别姓也跟着挤兑他，“张过继”俨然就成了他的大号。

张过继在书房里读到十几岁，文章还写不成溜儿。张老三看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就跟翠花商量：“从我太爷的太爷到今儿，就没得过读书的济，我看儿子还是跟我做点生意吧？”翠花也同意。

张过继退了学，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做买卖，后来在镇上盘下了一爿店，在镇上做起了固定的生意。

张过继跟着父亲做买卖，学会了看什么人说什么话，穿新衣服来的就说人家阔气，穿旧衣服来的就说人家会过日子，带孩子来的就夸人家孩子将来有出息，反正不管什么样的顾客进门，都会让人家感觉很舒坦，店里人来人往，生意红火。

又过了几年，张老三张罗着给儿子娶了媳妇，就一退六二五，回到东庄子，不再过问店里的事。儿媳妇带着娃，在家伺候着公婆。张过继在镇上进货出货，忙不过来，又雇了人手，生意越做越大。

9

张老三和翠花六十多岁的时候就前脚跟后脚地走了，儿子儿媳处理完父母的后事，把家里的地租给了几户人家，全家搬到了镇上，只有逢年过节时回来给父母坟头添添土，烧烧纸。

第二年，张过继回庄收地租。来到第一家，人家说，你二爷家的哥哥们挖走了几垄地蛋，要地租就去跟你几个哥哥要吧。

来到第二家，人家说，你几个哥哥扛走了几袋粮食，我们的地租算是交过了。

来到第三家，人家直接破口大骂：“你前脚刚走，你几个哥哥后脚就来把地租给了另一户人家，你跟俺要的哪门子租子？”

张过继明白了，这么多年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哥哥们看他父母走了，开始明面上挤兑自己，庄里其他人也明里暗里跟着哥哥们起哄，因为在他们眼里，自己永远都是不属于这里的“外户子”。

看来东庄子是住不下去了，张过继痛苦地做出了一个抉择，他迅速变卖了家里的东西，离开了这个让他既爱又恨的地方……

（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