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氏文化系列：凤阳单氏先茔碑铭

止于至善

凤阳单氏先茔碑铭
（明）宋濂

作者简介：
宋濂(1310 -1381 )，字景濂，号潜溪。汉族。金华浦江人。明初著名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思想家。明初任太子经师，洪武二年奉命主修《元史》。累官至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时朝廷礼仪多为其制定，被明太祖朱元璋誉为"开国文臣之首"。洪武十年年老辞官，后因长孙宋慎牵连胡惟庸案而被流放茂州，途中病逝，年七十二。明武宗时追谥"文宪"。宋濂散文与刘基并为"一代之宗"，文风淳厚飘逸 ，为其后"台阁体"文学创作之典范。

原文：
前兵部尚书单公安仁来谓濂曰：“安仁之姓，相传出于周单伯之后，子孙世居临濠。临濠今改为凤阳。自五世祖谱牒失记，不知何时来迁。自高祖二府君，妣刘氏，曾祖四府君，妣李、查二氏而下，始见载述。然而曾祖至于祖父，皆合葬凤阳县之延陵村。三茔同域，缭【1】以周垣，植以松柏，外立高楔，表署名号，岁时祭祀惟谨。惟我单氏，世以耒耜【2】书诗为乐，敦崇本基，惟务朴质，不识末俗侈靡事，恂恂款款【3】，不能以辞气【4】加入。人或见侮，辄逊避而已，故于州闾之间，并无所争讼。衣食有赢余，内以仁三族，外以周姻友，不复为自藏计。家法素谨，男耕女织外，皆不知有其它。乡人观感，多薰【5】为善良焉。先德之忠厚者众，安仁不及闻其详。今也幸逢维新之朝，忝【6】被官使，皇上念及旧勋，敕赠大父【7】青亚中大夫、济南府知府、轻车都尉，追封南安郡侯。大母【7】郑氏，追封南安郡夫人。父荣，嘉议大夫、礼部尚书、轻车都尉，追封南安郡侯。母王氏，追封南安郡夫人。天恩深厚，贲【8】及泉台，而茔间窆【9】棺之石未有刻文，兹非阙典欤？敢具书以为吾子请。”
濂受书读之，不觉叹曰：“呜呼！天之于善人，其报施也，如吹之必寒，嘘之必温，此古今之恒理，幽显【10】之通符也。今以单公之事而观，益可徵验【11】不诬。濂与公交游十有七年，知公之勋业为最详，苟不附书先德之后，何以白前人积累之深，而垂裕于后昆【12】哉？虽昧于造文之体，不暇恤【13】也。”
公少有志事功，虽为府史【14】，昼夜以洗冤泽物为事。当至正辛卯，江淮兵起，剽【15】夺相屠，流民遑遑，无所宁居。公奋然曰：“丈夫当出奇剪寇，可坐视父母之邦沦覆耶？”遂椎牛酾酒【16】，率健少年与饮，整部伍，严器械，教以坐作【17】击刺之法。不一月间，从之者数万人。新建壁垒，横亘【18】三十里。寇至，辄扬旗鸣鼓，大呼追杀，俾【19】无留行乃止。退则闭栅自守，老弱襁负依为保障者，累十千家。当是时，豪杰角立【20】割疆，擅号令者，比比而是。乙未秋，公遂移兵广陵，以观变。且曰：“此辈皆为人作驱除尔。真人之兴，气势自与恒人【21】殊。”丙申冬，公见皇上威德日盛，统六师而下金陵。公曰：“向所谓真人者，此真是已。”乃率部曲而归之。上大悦。明年，命戍镇江，公严饬【22】军伍，益自振励，敌兵不敢侵境。居岁余，会朝廷始立提刑按察司，以廉纠【23】不虔，上选公为副使，巡行浙水东。悍将狞卒，横赋民粮，曰寨粮，务朘剥【24】以蠹【25】民，公一寘【26】于法。金华民有讼其邑丞受白金者，公诘之曰：“颇闻尔丞贤，尔细氓【27】也，奈何犯分【28】而讦【29】之？”即图其金短长圆方形来，民图上，藏屏，复命诸左证图之，人人殊。公曰：“是非诬耶？”众环目相顾，无一语，遂以其罪抵讼者。告讦之风为衰。辛丑，升按察使，东方肃清，莫敢哗。甲辰，徵【30】为中书左司郎中。时江淮甫定，军国庶务，棼【31】如乱丝，公佐太师李韩公，参错裁断【32】，日就统绪，事以无滞。上益倚信之。吴元年丁未，闽浙中原渐平，营建城阙宫殿，修庙享【33】服御仪物，廷议可任其责者，遂奏公为将作卿。公精敏多智，凡所制量，皆中法不苟。明年戊申，是为洪武元年，上即皇帝位，升公嘉议大夫、工部尚书，仍领将作事。二年夏，改兵部。公宅心【34】中正，能声彰闻。年已六十有七，自以精力衰孱，请致其事。上闵其劳，从之，赠田三千亩，牛七十角，仍给尚书半禄，养其终身。退卜【35】仪真珠金沙【36】，结庐以居。六年夏，上念公旧勋，复诏中书起公为山东行省参知政事。公诣阙力辞而止。八年，复颁致仕诰【37】，加通议大夫，盖异数【38】云。
呜呼！公之事，皆濂所目击者。苟或有所拘泥而失书，则公之勋业不暴白于世。公之勋业不暴白于世，则所谓先德者隐而弗昭矣。其可乎哉？其可乎哉？
公娶赵、芮二夫人，生子男子凡七：鉴、铠俱早世【39】，锧擢升皇陵卫千户所镇抚，余若钺、钧、铭、铨，皆亦崭然见头角矣。岁时持酒以酬先茔，相率【40】而读濂文，则曰：“吾翁之显荣，自我先世遗之也，我等将取法焉。然非遭逢圣人在上，亦何以聚精会神，成功名之会哉？我等尤不敢忘。”是则忠君孝亲之心油然而生矣。它日州里之人过而读焉，其感激亦如之；四方之材士大夫过而读焉，其奋发又如之。则濂文为忠孝劝者伙矣，非止为单氏一门光荣而已也。
公字德夫，自号为宁山，今年七十有二，其气体犹康健也。铭曰：
物之积也不厚，则其发也弗能弘。譬诸于云，起自肤寸，及其积也，氤氲【41】黤黮【42】，可以沛甘霖而资西成【43】。又譬诸水，起自涓滴，及其积也，弥漫浩瀚，可以负万斛【44】之舟而利涉焉。甚哉！积之为功也。单氏世为善良，自累叶【45】驯【46】致于兵部公，其积之也厚矣。所以功成于时，名遂于后，貤【47】赠所覃【48】，上及二代。天之报施善人之家，可谓至矣。是宜大书深刻于先茔之碑，所以昭圣泽，表贤嗣，以励于人人焉。

注释：
【1】缭：围绕。
【2】耒耜：古代翻土用的农具，亦泛指农具。
【3】恂恂款款：恂通“循”，原意为跟在别人后面，不与他人争先。款为宽厚从容。故而恂恂款款在这里指恭谨温顺，谦让达理的意思。
【4】辞气：言辞语气。
【5】薰：感化。
【6】忝：谦辞，原意为“因辱没他人而有愧”，这里有荣幸的意思。
【7】大父；大母：祖父、外公；祖母、姥姥。
【8】贲：饰也，光彩华美之意，这里引申为荣耀。
【9】窆：埋葬。
【10】幽显：指阴阳两界，阴间和阳间。
【11】徵验：应验，证实。
【12】垂裕后昆：把功业财富传给后世子孙。
【13】恤：顾及。
【14】府史：古代管理财货文书出纳的小吏。
【15】剽：抢劫，掠夺。
【16】椎牛酾酒：杀牛滤酒，以备宴享。典出元萨都剌《酬江月·过淮阴》。
【17】坐作：坐与起，止与行。古代练兵的科目之一。
【18】亘：指空间或时间上延续不断。
【19】俾：使。
【20】角立：对峙，并立。
【21】恒人：常人，一般的人。
【22】饬：整顿，使有条理。
【23】纠：矫正。
【24】朘剥：剥削搜刮。
【25】蠹：蛀蚀，侵害。
【26】寘：通“置”，处置，处理。
【27】细氓：小民。
【28】犯分：僭越等级名分。
【29】讦：揭发别人隐私，攻击别人短处。
【30】徵：通“征”。
【31】棼：纷乱。
【32】裁断：裁决判断。指考虑决定，研究答复办法。
【33】庙享:在庙宇中供奉祖先和神灵，并将享用之物分配给民众的一种祭祀活动。
【34】宅心：用心，放在心上。
【35】卜：占卜、卜问，这里指选择的意思。
【36】珠金沙：地名，又名珠金里，现为旧港。位于仪真（清雍正朝为避帝讳改名仪征）县城外。单安仁退致以后，在此居住18年，直至过世。
【37】诰：帝王任命或封赠的文书。
【38】异数：特殊的礼遇。洪武二年，安仁公初退时，尚书为正三品衔，后因撤销丞相制，尚书升为正二品，这里加封通议大夫，就是为了让其享受正二品待遇，故有“异数”一说。
【39】早世：即早逝，过早的死去，夭死。
【40】相率：相继，一个接着一个。
【41】氤氲：湿热飘荡、弥漫充盈，形容烟云浓郁的样子。
【42】黤黮：黤为深黑色，黮为昏暗不明，形容积云之厚重。
【43】西成：秋日的收成。国学五行说认为秋位在西，故有此说。
【44】万斛：说明容量巨大，古代容量单位十斗为一斛。
【45】累叶：累世。
【46】驯：驯顺，驯良。
【47】貤：这里指貤封。旧时官员以自身所受的封爵名号呈送朝廷，请移授给亲族尊长。
【48】覃：深。 译文：
前兵部尚书单安仁先生致信对我说：“安仁的姓氏，相传源于周朝单伯之后。子孙世代于临濠居住，临濠现在已经改称凤阳。自五世祖以上各代族谱不存，记载失传，不知家族何时迁来此地。自府君高祖二公，高祖母刘氏，曾祖四公，曾祖母李、查二夫人以下，才开始见诸谱文记述。曾祖父、祖父合葬于凤阳县的延陵村，三座坟茔同在一处墓园，周围环以矮墙，院内遍植松柏，外部立有高大的楔形木桩，上面书署墓主名号，以为标记。家人每年随时祭祀惟诚惟谨。我单氏人家世代以耕读为乐，崇尚根本，坚守质朴，虽时处末世，但不与低下习俗同流，不做奢侈浪费之事，恭谨温顺，谦让达理，从不以严辞盛气待人。如果家人受到欺侮，常常逊让退避罢了，所以在乡里之间，从无争执诉讼之事发生。衣食倘有富余，对内惠赠三代亲族，对外接济亲戚朋友，从不打算私自收藏。家法历来严谨，男耕女织而外，未见有从事其他行当者。乡邻见之，都因为受到感化，而变得善良起来。家族先人中忠厚的人与事情很多，安仁未能得知详细。现在有幸遇到朝代更新，荣幸充任官使，皇上考虑到我的往日勋业，诏令赠予祖父青亚公为中大夫、济南府知府、轻车都尉，追封为南安郡侯。追封祖母郑氏为南安郡夫人。赠予父亲单荣公嘉议大夫、礼部尚书、轻车都尉，追封南安郡侯。追封母亲王氏为南安郡夫人。皇上天恩深厚，荣耀直及泉下先人！然而葬棺之石上没有铭文，这不是缺少一个规范的纪念标志吗？故而斗胆上书，为孩子们恳请先生惠赐佳作，以为勒石之典”。
我接到书信并于阅读之下，不觉感叹：“哎呀！上天对于为善之人的施报，就像吹口气便觉微凉，哈口气即感稍温一样，是亘古不变、阴阳共通的道理啊。现从单先生的事迹来看，更可以质证不爽。我与先生交往十七年，对先生功勋业绩知之最详，若不步先贤之后作文表彰，又怎么公布前人积德之厚重，并将其功业财富传给后世子孙呢？我虽然不懂得作文的方法与路数，也不暇顾及了”。
先生于少年之时即有志于事业与功勋，虽然为小小府吏，但能日夜为昭雪冤案、恩施百姓操劳。元顺帝至正辛卯（1351）年，江淮兵祸，乱兵之间因劫掠财物而相互屠杀，百姓流离失所，遑遑不宁居处。先生愤然而起，说：“大丈夫应出奇兵以剪除贼寇，难道能坐视父母赖以生息的家园覆灭沦陷吗？”于是杀牛滤酒，与一般强壮少年同饮，整顿队伍，制作器械，教习击刺之术、行止之法。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从军者就达数万之众。新建防御工事延续三十余里。每逢贼寇来袭，即挥舞旗帜，擂动战鼓，大呼追杀，使贼人全部逃走为止。撤退以后，即关闭寨门组织守御，老弱妇孺以其作为保障者，总计可达万余人家。在那个时候，天下豪杰并立，裂土割据，称王独立，擅发号令者，所在皆是。乙未（1355）年秋天，先生移兵广陵，以观察天下大势的变化。并且说：“这些人都将是被别人驱使的，而真正能成大事得天下者，所兴之势，与常人是绝然不同的”。丙申（1356）年冬天，先生见皇上威势德望与日俱增，统率六路大军直下金陵。说：“我以前所说的成大事之人，这便真的是了”。于是，率领部众归属旗下。皇上非常高兴。次年，命令先生带兵戍守镇江。先生从严整顿部队，更加自我激励振奋精神，致敌兵不敢犯境。又过了一年多的时间，逢朝廷设立提刑按察司，以刚直手段纠察不敬，皇上选任安仁为按察副使，巡行浙水以东。军中骄悍不法之徒，以早已废止的“寨粮”名义强征民粮，盘剥侵害百姓，先生一律将其治之以法。金华有人控告其县丞非法收受他人银两，先生质问说：“常听讲你们县丞贤良，你一介小民，为什么僭越等级名分来攻击他呢？马上把银钱的尺寸形状画出图形呈上来”。图形呈上以后，先生将其藏于屏后，再命各人证都画一图呈上，结果是人人所画各自相同。先生说：“这不是诬告吗？”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遂以诬告之罪判处讼者，诬陷之风气因之而渐趋衰微。辛丑（1361）年，升任按察使，治下整肃，政清吏明，无人再敢惹是生非制造混乱。甲辰（1364）年，征为中书左司郎中。当时，江淮地方刚刚安定，军队、国家各类杂务纷乱如麻，安仁辅佐韩国公太师李善长纠劾谬误，裁决判断，日理国事系统，处理得诸事顺遂无碍，因此更加得到皇上的信任与依赖。丁未（1367）正月，皇上始称吴元年。当年，福建、浙江及中原一带战乱渐平，开始营建城阙宫殿，制作祭品、服饰、车辆、礼器。朝会商议可以担此责任之人，于是奏举安仁以将领身份出任此职。先生精明敏锐，且多智计，凡经他所制作测量的结果，都能符合规定，从不敷衍。翌年戊申（1368），皇帝即位，这是洪武元年，皇上升任先生为嘉议大夫、工部尚书，仍以将领身份处理政务。洪武二年夏天，改任兵部尚书。先生为官，居心公正平和，能力声望名闻天下。
时先生年龄已达67岁，自感精力衰减，不胜其劳，请求辞去所任诸事。皇上怜惜其辛苦，同意了他的请求。并且赠送田地三千亩，牛七十头，给予所任尚书的一半俸禄，以此养其终身。先生退休以后，选择仪真城外一处名为珠金沙的地方建房居住。洪武六年夏天，皇上念及安仁旧日勋业，复诏令中书省起用他出任山东行省参政，先生亲至朝堂坚辞得免。洪武八年，又颁发退休诰令，同时加封先生为通议大夫，都是特殊礼遇啊。
哎呀！先生的事迹，都是宋濂亲眼所见。如果因为有所拘泥，而致漏书或者误书，那么先生的功绩就不能公诸于世。先生的功绩不能公诸于世，就是先贤的德行将会被埋没，而不能昭示天下了。这样可以吗？这样可以吗？
先生娶赵、芮两位夫人，生了七个儿子。其中鉴、铠均已早逝，锧升任皇陵卫千户所镇抚，其他如钺、钧、铭、铨均已功业有成，崭露头角。逢每年治酒酬献于先人坟茔，大家相继诵读此文，便说：“先父的荣耀显赫，都是自我们上世传下来的，我等自当效法。然而，如果不是遇到圣明的皇帝在上，又怎么能够凝聚精神，有成就功名的机会呢？这一条我们尤其不敢忘记”。如此，忠于皇上孝敬尊长之心便油然而生了。他日，州里其他人路过时阅读此文，也将如此感激。四方人才官员路过此地阅读之，也会因之而奋发。那么，宋濂这篇文章为忠孝劝诫的受惠之人就将多了起来，就不止是单氏一门的光荣了。
先生字德夫，自号宁山，今年七十二岁，身体气韵还很健康。铭文说：事物积累如果不够丰厚，那么它发挥的作用也就不能很大。譬如云朵，初起时既薄且小，积累之后，弥漫充盈，暗遮天日，可以沛然作雨，而助秋稼之成。再譬如水，初起时点滴涓细，积累之后，渊博浩渺，遍布田园，可以承载万斛巨舟，而有利于航渡。可见，积累的功效太厉害了。单氏一族世代善良，自历代驯顺小民而成为执掌国家防务的兵部大员，此积累不可谓不厚了。所以得功成名遂，封爵移赠之深，上及两代。上天报答积善人家，可以说非常到位了。这些都应该大书深刻于先人墓碑之上，用来昭示皇上恩德，表彰贤良后代，并以此激励天下众生。
说明：参考相关文本，根据前后文意思，对原文做了个别地方改动。

单氏忠孝堂一百二十五世 萧县单光华 释文于宿州
　　2023年9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