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路 · 那院 · 那琴声

老葛2594499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青岛市区的南端,有一处“七叉路口”。路口汇集的地方,如同蜘蛛网的中心,七条路向周围四面七方辐射开来。从这个路口深入到任何一条道路,都能感觉和体验到老城区深沉、婉约、宁静的肌理形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56年,建筑大师梁思成来青岛时路过此处,感到十分惊叹,急忙下车认真考察起来。他讲,“这些道路依势而建,非常巧妙,这么多条道路组成坡度不一的路口,交通还能保持井然有序,非常难得。”</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七叉路口”的交汇处</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七叉路口”是从南面海边延伸过来的江苏路,由此向北拐弯后分成两个路口,与苏州路、莱芜一路、伏龙路、龙山路、观象一路,共七条街道形成的分岔处。道路错综复杂,有两处上坡路,三处下坡路,多处急转弯,却能保持视野开阔、通畅,确实让梁思成叹为观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七叉路口”中的伏龙路,坡度最陡,与旁边的两条路形成急转之势。此路与青岛的道路多以地名命名不同,是以山而命名的。青岛市区南部最高的一座石山,海拔98米,德国侵占青岛后为指挥进出胶州湾的船只,在山顶建了一处信号发布台,命名为“华兹马克山”,市民称之为“挂旗山”或“旗台山”。1923年整理青岛区划及地名时,正式更名为“信号山”。后来依山坡修了一条齐东路,这座山就分成了信号山和伏龙山。伏龙路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修建的,此路修通之后,沿着路稀稀拉拉建起了几座洋楼。</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伏龙路口的坡道</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沿着伏龙路爬坡缓行,依山势蜿蜒而上,在离路口不远的左侧,有一座外形十分独特大气的建筑,高高矗立山坡之上,非常壮观,无论站在“七叉路口”的任何位置都能看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里是中华基督教会同道堂的旧址,始建于1935年,由王润德牧师负责筹款,建筑师刘铨法设计,花岗岩砌筑,南立面呈中轴对称,教堂入口依地势落差,修建了侧翼阶梯。楼正面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山墙,顶端伫立着一个石质的十字架,由于特殊年代的原因被砸掉了;山墙上端雕着一朵七瓣七芯石雕花装饰,依然非常醒目;建筑正面的拱形门窗上都镶着五彩玻璃,非常精美,在其他地方很难见到,可如今这里也所剩无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是青岛市第一座由中国信徒自己集资修建的礼拜堂。之后,教堂西侧和北侧又陆续建起了几排砖瓦房,作为配套的设施。这个院落就是伏龙路4号。</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教堂的正立面</p> <p class="ql-block">教堂山墙上端的雕花</p> <p class="ql-block">市政府命名为历史建筑</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就出生在伏龙路4号。这里留下了少时懵懂的记忆,度过了许多无忧无虑的时光,也萌发着稚嫩的幻想、茫然的追求和向往。</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打我记事起,就再没听到教堂里传出诵唱经文声和伴唱的琴声,也没见到过传教士的身影,院子里的房屋逐渐成为了民宅。我家在院里有两处房子,一处是教堂西侧平房的两间北屋,一处在教堂的一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教堂的二层是一个大厅,平坦的水泥地面光滑如镜,厅的北侧是木质的舞台,这里以前就是诵经作礼拜的地方。此时成了举办舞会的极佳场所,每到周末这里便歌舞升平,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这也是我和院里小伙伴最欢快的时刻,瞅机会钻进大厅,跳到舞台上,目不转睛地欣赏着乐队的伴奏,那时候最喜欢的乐器是萨克斯、黑管,还有“蹦擦擦”的鼓乐。也经常趁着大家翩翩起舞的时候,偷偷跑到舞池里,借着地面上撒下的滑石粉,在一对对舞伴之间溜来滑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这里成了山东大学附属医院实习生上大课的教室,经常有一群群穿着白大褂的学生来上课。我们几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总会早早地等在院子里,指手划脚地议论哪个女生长的漂亮。有一次护士班上课,也许是老师讲到了兴头上,一堂课拖了小半天。随着教室门打开,数十个女学生不顾一切冲向路边的公厕,女厕所根本容纳不下,她们便强行把男厕所都霸占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教堂和院子全貌</p> <p class="ql-block">教堂拱形大门镶嵌着彩色玻璃</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记得小时候整个院子里只住着八、九户人家,后来又陆续搬入了七、八户,小院慢慢地热闹起来,能玩到一起的小伙伴多了,给小院增添了更多乐趣,带来了许多故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忽然一天从教堂一层我家南边屋子里,传出了悠扬悦耳的钢琴声,感到非常好奇。听大人们讲,这里住进了崔姓一家。女主人带着三个孩子,大女儿美玲,小女儿美洁,男孩儿世光。她们是从东北举家迁来的,但没见到男主人,据说有什么问题。钢琴是崔世光弹的,美玲也会弹琴,而她更擅长唱歌,歌声优雅甜美,嗓音婉转高亢。崔世光极少出去玩耍,整天都在练琴,一首曲子总是反复弹奏,时间久了有些曲子我们都耳熟能详了。从此之后,钢琴声似乎成为这个院子不可或缺的一部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不久后,教堂一层我家北侧的两间屋子,又搬进了王姓的一家。男主人叫王振玉,身材粗壮魁梧,据说在肉联厂工作。夫妇俩都是大嗓门,一开口就像是在吵架。他们也有三个孩子,女儿爱华和爱萍,小儿子大春—-王绘春。王绘春长的虎头虎脑,喜欢串门儿,东家玩了又跑到西家。从此,整个院子经常会听到“大春,回家吃饭了”、“大春,该写作业了”、“大春,回来睡觉了”的喊声。</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教堂北侧平房里,同时搬进了两户人家。两个男主人是亲哥俩,从小就没了父亲,家里非常贫穷,靠母亲讨饭把他们养大。哥哥刘平言曾被国民党抓过壮丁,后来参加了解放军,转业到了工厂,我见过他佩戴中尉军衔的照片。弟弟刘安言加入了共产党,在市南区委工作。他们每家都有三、四个孩子,排行最大的是刘安言的儿子刘胜利,和我的年龄相仿,成了能玩在一起的小伙伴。</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院子大门入口的台阶</p> <p class="ql-block">院子西侧全貌</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家是这个院子的老住户,从我出生到中学毕业,一直生活在这里。院里的住户,家庭背景虽然各有不同,但在那个年代生活状况都差不多。不论家里大人是什么职业,孩子们都能玩到一起。大家生活在共同的环境中,都能听到崔家钢琴的优美旋律,都能闻到各家传出的饭香,也都能感受到周末舞会的欢快气氛,甚至能听到邻居对孩子的训斥声和夜间的鼾声。院里孩子们放学后,总会凑在一起聊聊新鲜事儿,也会憧憬一下未来。能感觉到,每个小伙伴都有着自己的梦想,都不会局限在这个偌小的院子里。大家的思绪,从小就像那琴声一样飘出了院子。</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三岁时,父母送我去了龙山路4号的幼儿园。这里以前也是教会的用房,院子里种了好多树和花花草草,是小朋友们扑蝴蝶、捉蜻蜓、追逐玩耍的小乐园。我从小对什么都感兴趣,好动。午睡时间,小朋友们都安安静静的躺在小床上,我却趁着老师离开,悄悄下床这儿碰碰、那儿翻翻,有时还故意把小朋友捅醒。我的行为终于被发现了,老师在教室的钢琴后面专为我安了一个小床,要求午睡时必须老老实实待在那里。这不仅没让我觉得憋屈,反而为自己能有一个小领地感到格外得意。</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幼儿园小朋友的合影(前排右一为我)</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六岁多,我就上了小学。那个年代出生率高,教育资源紧张,许多符合入学条件的孩子上学都很难。母亲是小学老师,近水楼台,我在无棣四路小学上了一年级,又随着母亲转去了合江路小学。小学时期是思想最活跃、最渴望获取知识的时候,总想涉猎更多的东西,既喜欢文艺,又爱好体育。那时候由于条件所限,只能买来一些简单的乐器,自己学着吹口琴、吹笛子、拉二胡。没有体育器械,就自己动手把钢管固定在墙垛上练单杠,把两块水泥板用钢管穿起来练举重。我喜欢象棋,订阅了好多象棋书刊,当年胡荣华、杨官麟等国手的棋谱都能背的下来。先是在院里找邻居下,院里没有对手了就到外面找高手对弈。五年级的时候,我参加了全市少年象棋比赛,预赛阶段就赢了上届的冠军。我最喜欢数学,总感觉课本上的内容太浅,便想法子找一些课外资料自己练习,还经常参加一些智力测验的活动。从小的梦想,就是长大以后当科学家。</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小学全班同学的合影(后排右二为我)</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段时间,忽然听不到崔世光的钢琴声了,才知道他被中央音乐学院录取,去了北京,那年他才十四岁。崔世光带着他的琴声远走高飞了,院子里似乎一下子缺少了许多东西,可是院里的孩子们似乎又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东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也小学毕业了,填写报考志愿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青岛二中。这是一所省重点学校,每年考上大学的学生都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报考志愿可以填写五个,我只填了两个,一个是二中五年一贯制,另一个是二中普通制。五年制只招收两个班,也是全省的实验班。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不仅考上了二中,而且被录取到五年制班。入学伊始我就卯足了劲儿,为实现下一个目标拼搏,我的眼前经常会浮现出清华大学新生入学时的标语:“欢迎你,未来的科学家”。我相信自己,一定能追赶上那飘远的琴声。</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当年的青岛二中学校大门</p> <p class="ql-block">青岛二中五·二2班合影(三排左二为我)</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席卷而来,把一切正常的秩序全部打乱了。学校停了课,老师遭批斗,高考被取消,美好的梦想彻底破灭了。我们这个院子也没逃脱厄运,有几家人被红卫兵小将抄了家,贴了大字报。崔世光家里也因为他父亲的问题,受到了冲击和伤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最令人痛心的,还是旁边院子邻居的际遇。伏龙路6号是一幢二层别墅,只住着一户人家,平时院门紧闭,不愿意任何人打扰。男主人姓徐,鼻子长的比较突出,走起路来一步一颠的,见到熟人总是微笑着点头打招呼,邻居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徐大鼻子”。他的父亲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置办了这处房产,红卫兵“破四旧”,把他们家里收藏的古董、首饰,还有书籍、字画、唱片等艺术品,全部翻出来扔到了大街上,堆的像座小山一样。并且逼着他们自己点着火,不断地用棍子挑动,大火整整燃烧了一天一夜。当时的情景我目睹了,徐大鼻子和他头发苍白的老父亲,在火堆旁痛心疾首地煎熬着,汗水和着泪水,他们身上穿的背心短裤不知湿透了多少遍。熊熊大火,烧毁的不仅是珍贵的文物,更是璀璨的历史文化,是人类文明和纯真善良的人心。</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伏龙路6号院(二层别墅)</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历史是无情的,它带给人们的痛苦和伤害永远无法摆脱,更无法弥补。经历过那些年代的人最能体会到这一切,院里孩子们不同的心路历程也最能证实这一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院里有家老住户杨太太,丈夫在青岛解放前去了台湾,她含辛茹苦地带着三个儿子一起生活。为了生计,两个稍大点儿的孩子早早就去了工厂上班赚钱。大儿子的精神上受了刺激,得过癫痫,本来就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犯病时眼珠子瞪的像要蹦出来似的,我遇到过一次,非常吓人。在当时那些年里,这一家人总感觉抬不起头来,日子过的非常艰难,几个儿子年龄大了都很难找到对象,成不了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还有一家老住户是教会留下来的,大家称他张牧师,有个儿子叫文栋。文栋没见过自己的母亲,缺少母爱,缺失教育,脑子好像也缺根弦似的,经常和父亲吵架。文栋年龄比我们大,院里孩子无论大小都喜欢逗他,经常开他的玩笑,他却从来不会恼火。文栋家的房子位置低,站在院里就能看到他的家里,一次张牧师买了双鞋让他试试大小,他把整只手顺着脚后跟伸进鞋里,朝着父亲大喊:“大了四指!”这个情景正好被我们看到了,大家笑的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了下来。从此,“大四指”成为笑谈。文栋娶了媳妇,生了个女孩儿,但后来媳妇还是带着孩子离开了他。</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伏龙路4号院子大门(从这里走向未来)</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北京的院校都在停课闹革命,崔世光远离了这场闹剧,躲回家里继续自修学业,琴声又在院子响起了。再次听到他的琴声,能感觉到表达的曲目更富有激情和感染力。他籍此机会努力向国内外著名钢琴家和音乐学院教授求学,刻苦钻研钢琴曲的创作与演奏。恢复高考后,崔世光去上海音乐学院考取硕士研究生时,演奏了自己创作的钢琴曲,评委们给予一致好评。等待复试时,中央乐团邀请他担任独奏员和创作组成员,他担心自己“出身不好”不能通过政审,放弃了研究生复试,选择了中央乐团。后来他又赴美国深造,取得了钢琴和作曲两个硕士学位。他的先进和声技巧、作曲技法以及创作的音乐,在世界舞台上占有一席之地。现在,崔世光定居香港,成为几所著名大学的特聘钢琴导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人生的道路有很多条,如同那“七叉路口”,每一条路都有着不同的景色。王振玉家的小儿子王绘春,经历了整个动乱年代,从一个顽皮好动的孩子,考入了青岛三十九中学,著名演员唐国强和倪萍都毕业于这所学校。高中毕业后,他又进入山东艺术学院表演系深造,后成为青岛话剧团演员。他在电视剧《孔子》中饰演孔丘,创造了一剧独获五项“飞天奖”的记录;在电视剧《雍正王朝》中饰演八爷胤禩,获得了金鹰奖优秀男配角。王绘春参演了多部电视剧和电影,每部剧中的角色都有着鲜明的人物特征。刘安言的大儿子刘胜利,在动乱年代辍学去工厂当了工人,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取得了大学学历。由于突出的表现和工作能力,他曾担任了青岛海信集团的党委书记。其他一些孩子长大之后,有的成为了教师、医生、银行职员,有的则成为企业管理者或职业经理人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离开曾经充满希望和梦想的青岛二中,自愿应征去了祖国的北部边疆。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中,屯垦戍边,艰苦奋斗,奉献了青春和热血。恢复高考后我又上了大学,毕业以后经历了不同地区和工作岗位的磨练,丰富了阅历,增长了见识,积累了经验,充实了自己。虽然年少时的梦想没能实现,但是曲折坎坷的人生经历,让我们成为了有担当、肯奉献、最能吃苦耐劳的一代人。我由衷地感到,自己的人生真正实现了理想中的自我。</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当年在祖国北疆黄河边的留影</p> <p class="ql-block">率团访问日本时的留影(前排右三为我)</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离开青岛后,家人也陆续搬离了这个院子。后来,教堂二层大厅被隔成十几个房间,都住进了人家。院子里面越来越拥挤杂乱,以前的老住户已经所剩无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今,“七叉路口”依然是车水马龙而井然有序,伏龙路的坡道依然是那么蜿蜒崎岖,雄伟壮观的教堂依然在高高矗立。我沉浸在夕阳里,仿佛那悠扬的琴声又在耳畔响起,优美动听的旋律伴随着湿润的海风越飘越远……</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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