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从现在开始

善解人意

　　2023年8月28日。

对很多人来说，这只是一个普通而忙碌的礼拜一，但是，对于我来说，它却是我生命中又一个至暗而悲伤的时刻。

七点半左右，我蹬上一辆披着黑纱的中巴车，与众亲友一起，去往八宝山公墓，与亲爱的婶婶做最后的道别。

初秋的北京，早晨，其实只有些许的凉意，而我整个的人，却像被沉到了“冰窟”，一股股的冷气从心底发出，身体不自觉地卷缩成一团，胳膊上不时地出现着一些鸡皮疙瘩。

一排排的绿化树，依次向后倒去，它们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碧绿与鲜活，“神情”落寞而黯淡，特别是那些很有沧桑感的白杨树，那些疤痕，像极了一双双哭泣的眼睛，“泪滴”洒落之处，便是那些刻在树干上的斑斑点点。

　　婶婶安卧在鲜花丛中，神态安详，仿佛熟睡一般。

但是，我不想相信眼前的一切，我“逃也似”的离开现实，把思绪拉回到半个世纪前，那个第一次见到婶婶的秋天。

那时候，我十岁左右，婶婶也就是三十来岁。

从黄浦江畔到黄河岸边，从城市姑娘到农村媳妇儿，从饮食起居到卫生习惯，从冲水马桶到漏天茅厕，现在回想，才发现婶婶的适应能力，不是一般的强大。

婶婶虽然已经是儿女双全，但是，她却是第一次回婆家，村里来了城市的“洋人”，家里顿时来了许多“串门儿”的人，婶子大娘小媳妇儿，一波接着一波儿来看“热闹”。

婶婶也不怯场，问清辈分后，亲热地与邻里们拉家常，走时还把她们送到大门外。

邻居们都夸赞说，这城里的媳妇不赖，没有架子，怪随和嘞。

婶婶是一位心思周全的人，在经济并不丰裕的情况下，还给大家带来了不同的礼物，我的礼物是一方手帕，绿色的草地上，几只毛茸茸的黄色鸡娃在觅食，它们各具形态，栩栩如生。

当时，年幼的妹妹被“遗忘”了，婶婶还抱歉地带她去村合作社买了其他礼物。

入乡随俗，当小弟弟不小心把床单尿湿时，她也会像村妇一样，到村西头的大水坑里去洗。

漂亮的小妹妹，则在月光下的大街上，一蹦一跳地教我们丢手绢：

丢，丢，丢手绢，轻轻地丢在小朋友的后边，大家不要告诉她，快呀快呀抓住她。

其实，当年，我们也玩丢手绢的游戏，但是，我们不会唱儿歌。

　　婶婶是一位非常要强而有远见的人。

婶婶的父亲是单位的业务骨干，叔叔是坐在他对面的徒弟，作为家庭条件优渥的城市姑娘，选择嫁给地主出身的叔叔，她的勇气可见一斑。

后来，婶婶的父亲受到大环境的冲击下放改造，而婶婶也拖着柔弱的身体到工地拉架子车。

再后来，叔叔因为才干出众被公派非洲援建。

当年，因为，两边家庭都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所以，婶婶独自一人，既当爹又当妈，一边上班，一边带孩子，因此，这也造就了她一辈子风风火火的性格。

看到其他孩子穿了什么好看的衣服，她买来布料，连夜踩着缝纫机，比比画画地学着做，结果，总是意外的还有所超越。

婶婶是有“脾气”的人，孩子们都“怕”她，偶尔犯下错误，批评是相当“严厉”的。

妹妹曾经说过，有一次，她和弟弟玩水弄湿了裤子不敢回家，在太阳底下蹶着屁股晒。

我想，也许是婶婶的严格教育，才成就了两个优秀的孩子：一个郑大医学院，一个北京大学。

　　婶婶是一位谦恭有礼的人。

1983年，在当年大力提倡干部知识化、年轻化的历史背景下，叔叔被调整到了市里的领导岗位上来。

那一年，婶婶四十岁。本来只想过平常日子的她，被突然而来的新身份，搞得浑身不自在。

她曾经给我说过，其实，她是上班努力工作，下班只顾家庭的人，不串门不社交不求名利。成了领导干部家属后，不得不学着去兼顾上下左右的关系，可不是吗，本来走道爱低头的她，生怕熟悉的人说她“大样”了，仰着头走吧，又怕被人说“飘了”。

婶婶是有智慧的人，她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在高处不轻看别人，在低处不轻看自己。

婶婶在她的单位是业务骨干，做了一辈子财务管理的她，点钞票的动作，真的是又准又“飒”。

　　婶婶是一位心思细腻的人。

从2010年开始，每年暑假，叔叔婶婶都会带着孙子来我家住一段时间。

于是，我们家的节日都是从暑假开始的：

我们享受着上有老的幸福，他们享受着四世同堂的快乐。

看着我体型“富态”，婶婶每年都给我买一款出口转内销的裤头，这款裤头特别适合我，穿起来极其舒适，以至于后来该裤头在北京撤店后，好几年我都找不到适合自己的裤头。

有一年，我和妹妹无意间说起了爱吃榴莲的事情，结果，婶婶就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还时不时地提醒叔叔，去给俩妞买那种水果呗，闻着臭吃着香的那种！

　　婶婶是一位生命力顽强的人。

多年来，她集心脏病糖尿病于一身，就起搏器她就换了两次，但是，她像打不到的“小强”，一直坚持着有质量有自尊的体面生活。

婶婶是一位特别讲究细节的人。

在我们家，叔叔婶婶住的房间，使用的卫生间，永远都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味儿，是名副其实的卫生样板“示范区”：

床单上没有皱褶，被子是整齐的，内衣一天一洗，外穿的两天一洗，卫生间从洗手池到马桶盖，从窗台到门后的角落，永远都是看不到水痕，永远都是一尘不染的。

婶婶洗衣、晾晒都充满着仪式感：

往洗衣机放的衣服，都喷一遍衣领净，然后按既定的顺序叠起来放进去，晾晒时，遵照着先男后女，先上后下，先外后内的原则，依次排列。

还真得承认，这样的晾晒方式，视觉效果真的很好。

　　婶婶是一位可爱型的老人。

近几年，婶婶因为脑血管的后遗症，有时候，语言表达不够准确，但是，对“谢谢”两个字的使用，却异常“精准”：

给她端一碗饭，给她递一双筷子，给她拿一块馍，她都要客客气气地说一声“谢谢”，这在城市可能是一种礼貌，但是，对于生活在县城的我们，却感到“多次一说”。

于是，我跟她开玩笑说，你要是再说谢谢，就得罚你多吃一块馍，有时，她习惯性地说出了“谢谢”两个字，然后，就很自觉地说，哎，又说错话了，我还是吃一口馍吧。

为了恢复婶婶的语言表达能力，有时候，我会有意识地引导她多说话。比如，我说方言，让她用普通话解释，有时，她能解释的很贴切，有时，也会解释半天，越解释越糊涂，然后，还会自己找台阶：反正我心里清楚，就是嘴上说不出来。

　　叔叔说，他们一直打算今年再回一次老家，之后，视身体状况而定

放暑假后，我也一直等待叔叔让我们接站的信息，怎奈，回老家只是一个计划，久久不见行动。我的内心很忐忑，我知道是婶婶的健康出了问题。

虽然有预感，但是，接到婶婶离世的消息时，我依然像遭了电击一样，浑身颤抖的难以自抑。

婶婶，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我再也牵不到你的手，一起围观孩子们的嬉笑打闹；

我再也吃不到你亲手摘下并洗干净的红枣；

我再也听不到你喊着我的乳名，夸赞我是个好孩子,鼓励我勇敢地面对生活，尽快地走出人生困境；

当我在院子里遇到虫子时，你再也不会挡在我前面大声说，你别怕，我胆子大，我来对付它；

在高铁站，我再也看不到你微笑着迎面走来，或依依不舍离开的身影。

……

　　思念，从现在开始。

尽管天很蓝，太阳很暖，但是，眼前的一切却虚幻如梦。

车流，人流，一如泪流，不停不歇。

生活还在继续，坐在车子里的精英；骑车送外卖的小哥；后车座上带着孙辈的爷爷；牵手遛弯儿的老者。

我知道，今生在太阳底下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留下我们去了天堂。

婶婶，在无数个轮回之后，希望我们还能在人海中遇见并认出彼此，让我们还是亲人，快乐的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