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韦迷踪

风清云淡

《以赛亚书》里说，我们都像羊走迷了路，各人走自己的路，主把我们一切的罪都归罪于他。

主，咋恁好呢？我素日里不念耶稣，不念《圣经》，心心念念就去了趟草原，也难怪，我的劫，我的罪，确凿凿是要我自己受着了。

自作自受？这词儿该不是为我造的吧？或许还是我想得太多。

去看草原。这幼崽时存下的念头，不用额外施肥，就蹭蹭窜腾了若干年，到了真章儿可以去草原蹦跶了，我已不再年轻。

还是抓紧去吧，一干人等催促着我，再不去草都黄了。可是，没得闲人陪我一同去。

去呼伦贝尔大草原，去额尔古纳，去海拉尔，去满洲里……又怎能拉下室韦古镇呢？我俨然一位待出征的女将，开始排兵布阵，一口气在纸上划拉出我此行即将抵达的落脚点，原以为自己会稳操胜券。故而，那极为兴奋的心花儿随即开了，还依然一阵阵地乱颤。

旁的都暂且不说，咱就先提提这古城小镇吧。一说它是蒙古族发祥地，二来是唯一的俄罗斯族民族乡，还算有点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在我一步步兴冲冲逼近它时，手机被我一路狂拍，快断电了，嘎嘎新的充电宝也报警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算咋回事儿？无奈，等到了地儿再充电吧。

住室韦，当然是要住那种雕花木刻楞小木屋了。

2023年8月29日17:37，我拍下了首张住进木刻楞的照片，惊喜不已。它和我在2006年去新疆喀纳斯住的小木屋不一样，那里是平房独院，而这是独院错落有致的二层小楼。楼内散发着木质特有的气息。试着推开落地窗，居然发现一连通的木质长廊。目送夕阳渐次西下，远山含黛，白色的蒙古包群就在不远处向我招手。舒坦地深呼吸一口，搬一把仿藤圈椅到窗前。风适时递上殷勤问候，暮然回首，红色的纱帘旋即飘飘然摇曳起舞了。此乃神仙居所吧？心下益发狂喜。

待手机的电量慢吞吞爬上了41，就急匆匆拔下，背包出门了。再不出屋，天可真要黑了。

一下楼，不忘先给自己发个定位，妥妥地出发了。

我住的木刻楞所占据的这条街，人稀路长。早已过了旅游旺季，星崩儿的游人一旦撒丫子散开了，影儿都没处去逮。一路摸到一个岔路口，还跟一个修农机具的打听了道儿，向左是去中俄口岸，向右是去室韦最热闹的中心区。

要说口岸，着实是见过几个了。而这的口岸不一样， 它不对外开放。途中，得遇一漂亮妞儿，这年代，女孩家不漂亮的都少见。阳光女孩儿很暖心，她刚和同伴从口岸那边过来，指点着告诉我要在那里打卡口岸夕阳，还说明早可早起再来看日出。我笑着谢过，一路奔过去，拍口岸，拍夕阳，还拍了口岸夕阳下铁丝网旁的雏菊。

兴冲冲折返回岔路口，沿着另一条道，奔向有鼓乐声响起的地方，沿途还留下照片做返途的记号。

扎堆的俄蒙中三国的旅店客舍，还有各式餐馆在小路两旁一字排开。我走走停停，盘算着怎样来填饱肚子。

我前面说过，这里是民族乡，俄式的味道自然是浓郁的。最终，还是被好听的俄国曲调引到了一家餐馆，眼前依旧是风格独特的诗意小木屋。在院里的秋千上荡了一会儿，身后的墙上，挂着那位画向日葵的悲情梵高。

快赶上桌面宽的菜谱，被我翻来翻去，甚么特色荤菜，一律略过，来一碗炸酱面好了，我的肠胃忒娇贵了，动不动就要闹情绪。

等面的间隙，四顾这安娜店里的布置，实在是太过别致了。红柳枝的背景隔断，俄式的长餐台上，一大瓶蓝色插花，黑白老照片，彩色艺术照……紧挨长条桌的拱形格窗外，梵高在那儿叼着烟斗一直盯着我。邻桌，大概是一群南方来的游客，一盘盘牛羊鱼肉走马灯似地端上来，同这一大帮人一同托起了一桌的气氛。

19:30，一小碗面终于摆在了我的面前，外加一个盛满白开水的大号啤酒杯。这两下近邻的氛围太过悬殊。我顺手将俄式烛台，套娃，牙签盒，还有那个大概是研磨胡椒粉的木瓶，在我面前的正前方一字排开，竖起了一面气势，一面屏障。这样一来，面都有嚼头了不说，还似乎添了不少味道，口感比老北京炸酱面还地道，可千万别说我是饿透了。

这一幕，不知啥时，被自称是店老板的叔叔看到了，他笑着凑过来搭讪，问我为啥一个人出来旅游？我没啥故事。他又直夸我胆子大。

19:59，饭毕。他热情地送我出来，为我指路后，几次三番要请我吃烤肉。很认真颇坦诚地追问我，一会儿转回会不会到店里了？我一遍遍致谢，婉拒了他乡之盛情。外面的世界，这么温暖吗？

室韦的夜色等不及了，在眼前徐徐铺展，俄式建筑林立，五彩灯光秀太有穿透力了，人仿若一下子闯进入了童话世界，多少有些不真实梦幻的感觉。

离奇的事儿又蹦出了，我的充电宝在小木屋满血复活了，这让我的相册里不停地塞进各种视频和照片。

我似乎不知倦怠地一直走啊走，走到了主街最头里的观景台。在那里，于黑黢黢的夜色里，第一次用呼吸和热望触摸了我心中的额尔古纳河。这地界的人咋都这么热情？有人拿着他的手机拍下来再放大图片，指指点点告诉我这条河和河那边的异国。

听着身旁的窃窃私语，待我转身时，只想着，我的国，我们的疆土，我们的后代，吾辈的强大和不畏外强……

天色已晚。我缩减着撩一眼大列巴面包房，俄罗斯风情商业街，烧烤摊前袅袅青烟，奇艺小商品……诱惑面前，谁能不失去抵抗力？

21:23我还是拐进嗓子眼来时的路，依旧路过安娜木屋，拍了这烟火小镇最后一张蓝色灯光客栈，圆亮悬挂在客栈三角形屋顶尖上。满眼，分明又是一幅画儿而已。

我真真是太过自信了。走着走着，右手路旁是一座很高大的俄式宾馆，院门口立着三条大狗。不知是什么血统的，那狗怎么那么硕大啊？我打小怕狗，好不容易熬到对宠物犬松绑了神经，面对这大家伙，我只想着我该用我的背包轮它们才是。怕啥来啥。其中的一条大狗慢悠悠踱过小道，直奔我而来。这鬼地方，刚才还烟火鼎盛的，咋这会儿一个人影儿都没了？我估计就算我喊人都没谁听见。我只得加快脚步，又怕惊扰到狗，一边还不停回头瞅它们。那庞然大物，还好没再靠近我。我走的稍远些，后背的皮包拉链发出声响，又唬了我一大跳，我还以为是那家伙又撵上来了呢。

终于，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岔路口，毫不犹豫地拐向左方。然而，我没有看到来时那台院落里的农耕机。惟有一两家挂着白色灯晃的客栈。再走下去，就益发陌生了。右手边的稍远处，一座黑黢黢的教堂休眠着，浑身一星点儿的亮光都没有，射灯时不时晃来晃出。我疑惑极了，停下来仔细辨认，确认这条路不会通向我的木刻楞，前方真的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毅然折返后，再见那阴森诡异的建筑，大有进了丰都鬼城一样，不敢再想下去，无觉汗毛倒立没有？

重新回到那个岔路口，给导游打个电话，确定我真的迷路了，还会有人来接我。长舒一口气，又自信地打开我的定位图，按百度地图指引，走上了另一条归程。

四五百米的夜路，我都看到了什么？右手出现了一群蒙古包。那蒙古包若是换作白天看，我该是多么稀罕它。可这会儿，它们阴森森，冷飕飕，死气沉沉，骇人。加之，那轮我爱着的浑圆白月光，此刻就挂在蒙古包的尖尖顶上。更远处，是黝黑的山脉。那恼人的射灯真的不知打哪儿来的，从蒙古包的顶部刷刷刷地射过来，切过去。这会儿最好是掐死想象力，沦陷联想，那默不作声的蒙古包咋那么像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坟台呢？梁兄，你可别吓唬我。俺胆小，太瘆人了，

不敢再想下去，望向左边吧。我的天！蒙古人独特的地标式雕塑群又出现了，长枪长戟的，看不清人的面貌，也知那轮廓下隐匿的强悍与凶猛。大汗的子民后裔，我是盼着你们这会儿活过来为我指路，护我周全呢？你们还是就在那站着别动。我停下来，压制着内心的恐慌，掏出手机居然还给他们拍了一张。唉，拍照都到了不要命的程度了。

夜路无灯。毫无人烟可寻。甚至连更远处的彩色灯光亦不见了。前方，依旧是黑压压的一片。我闯到无人区了吗？难不成我要露宿室韦的荒郊野外？这块土地这爿区域，就是以这样规格的礼仪待客？路旁还出现了国道上的围栏了。显然，我是又走错了方向。

迷途的羔羊，我没空想上帝，想菩萨。黑乎乎的草丛里发出怪异的沙沙声，不会有狼吧？就算不是狼，这黑灯瞎火的，是活物冒出来都可怖。

突然，我的身后一闪一闪地出现了亮光，一辆长长的大挂车，装甲车一样，轰隆隆地从我身旁开过去了。我犹豫着要不要拦车，我大概是叫不停它的，我又庆幸它没搭理我扬长而去了。我重新陷入一片黑暗里。黑夜紧紧网住我，没有人，没有人间灯火。

我咬咬牙，调转回身，又是一个四五百米，又经历一遭诡异的蒙古包和雕像群。导航仪不慌不忙还在那不断提醒我，掉头，掉头，路线重新规划，一百米后右下方掉头……掉头？我快要掉头了。无烟火的地方，居然在身后还传来循环警戒严斥：这是私人区域，请马上离开，禁止非法闯入。我勒个天爷，不是没人吗？是不是再不走快点，后背就要架上一挺机枪扫射了呀？才走边再次拨通导游的电话。她沙哑的声音传过来，让我觉着有天籁之音传来。姐姐，你应该就在旅店附近，只是没有找到路口。室韦的每条街都很像，又没有路灯，走丢了太正常了。她之前说要给我发定位图，我说我有。这下，我要来了她的定位图。

百度定位欺生吗？按着她发来的图走，没多大的功夫，我就抓住了稻草，重返人间了。21.58，在我的木刻楞楼下，拍了今晚的最后一张，月光小木屋图片给导游，敲下一句：月色是如此美丽，我是如此恐惧[奸笑]，到了，亲，谢谢。

室韦，我来时从不曾想过，我会折兵，卸甲，在此走丢了自己。

黑暗，足以吞噬世间一切光明的无底深渊，无疑是人类极致的灾难。

若不被狗惊到，或许不会走错了路口。大冒险的一天，我走了怎样曲曲折折的路？步数软件记录里，躺着我行走的两万余步。

室韦迷踪，惊恐未定。

翌日清晨的阳光，自然是不能再去口岸瞧了。当我又可以鲜活地跃起，立在长廊的阳台上，我惊愕地发觉，昨晚曾陷我于极恐中的那些景致，就铺陈在我的眼前。

不远处，它们一派沉寂，很无辜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