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普

浅酌

我家堂屋里就放着一个黑陶罐子。逢年过节，奶奶总要搬出来，擦得锃亮，和家谱摆在一起，烧香作揖磕头祭拜。年幼的我很不解，罐子里到底是什么宝贝，是金银珠宝夜明珠还是绝世武功秘籍，值得如此郑重其事？我无数次缠着奶奶，想知道罐子里到底是什么，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奶奶拗不过，只好颤颤巍巍地颠着两只小脚，小心翼翼地搬下来。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顿觉怅然若失：罐子里没有预想中的珠宝玉器，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油纸包，里面是一包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什么？”

“茶叶，普洱茶！”

茶叶也能当宝贝供起来？我百思不解，奶奶却拉我坐下来，深邃的目光望着窗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揭开一段尘封的历史......

我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爷爷，我们俗称佬佬，家境富裕，算是当地“有钱人”。所以，在爷爷很小的时候，我佬佬就给他请了私塾先生，教他读书识字，吟诗算数。但凡老师都喜欢天资聪颖而又勤奋好学的孩子，爷爷恰好就是。是以几任私塾先生都倾囊相授，打造出了一个文武双全的才子。爷爷走到哪里都能引来别人崇拜和羡慕的目光。

长期处于别人的恭维和赞叹中，爷爷的内心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渐渐变得看不起周围的人，也瞧不上他们所做的事，整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还时不时搞些恶作剧捉弄别人，让人哭笑不得。旁人又气又恨，可又拿他没办法，他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浪荡公子。

当时我的佬佬还算有钱人，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很快就托人给爷爷介绍了一门亲事，企图通过媳妇来拴住他的心。结果也真如佬佬预料的那样，爷爷终于安分了一段时间。然而好景不长，三个月之后，奶奶怀孕了，爷爷故态复萌，并且变本加厉起来。用他的话说，以前不敢放开手脚，还担心娶不到媳妇，现在老婆到手了，种子也种上了，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索性怎么高兴就怎么玩。 我的佬佬眼睁睁看着聪明伶俐的儿子，在纨绔子弟的路上越走越远，干着急没办法，每天就思谋着想个什么办法来治治他。

有次，挑着一担粪水浇菜的老侯忽然一脚踏空，掉进有人事先挖好的伪装极好的“闪人窖（一种小型陷阱）”中，不但粪水浇了一身，还扭伤了脚。事后查明，“闪人窖”果然是爷爷的“杰作”。于是佬佬大发雷霆，顺手操起旁边的铁锨就向爷爷劈了下去，边劈边骂，你给我滚，我没你这种混蛋儿子。

爷爷真的滚了。开始佬佬还认为爷爷挥霍完身上的钱就会回来，然而，三个月过去了，五个月过去了，始终不见爷爷回转。佬佬慌了，可是大千世界，人海茫茫，又到哪里去寻找呢？

光阴似箭，斗转星移，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期间发生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小日本气势汹汹地侵入中国，又如丧家之犬般被国人赶了出去。

抗战胜利后的一天，忽然来了一位威武的解放军军官，他对每个人都很有礼貌，和每个人都热情地寒暄、握手，并熟门熟路地来到了佬佬家。

第二天，佬佬逢人就说他儿子回来了，还当了军官，脸上是掩饰不住的自豪。

这个和蔼可亲的军官就是当年那个混蛋玩意？怎么可能呢?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无法把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老爷子一定是受啥刺激糊涂了。佬佬为了证明自己不糊涂，就道出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爷爷这些年的行踪才大白于天下。

爷爷当年负气出走之后，因为身上带有不少银票，便有车乘车没车走路，一路游山玩水，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不觉竟来到了云南普洱地界。

这天他找到一家规模最大的茶楼，泡了一壶“八角亭”，优哉游哉地品起来。汤色黄橙明亮，滋味强烈干爽，香气纯正的茶让爷爷欲罢不能，一口气喝了三壶。眼看日落西山，爷爷伸手入怀欲付茶资，才发现囊中已空空如也，他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爷爷很清楚，开店的都痛恨吃霸王餐的人，店主势必找人揍他一顿，怎么办？在家里的时候，没钱了就找佬佬要，要多少给多少，所以爷爷从小对钱就没有概念，从来就不知道节约两字怎么写。在这千里之外，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不是家里，没人惯着你。

当爷爷焦急地浑身上下乱摸的时候，老板说话了：“小伙子，看你满头大汗，一定是忙着赶路把钱弄丢了吧，不要紧，等以后有钱了再给也不迟。”

什么什么？老板你不是开玩笑吧！爷爷心中狂叫，脑子却在高速运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计就计，得寸进尺：

“老板你看，我一外乡人，在这里举目无亲，借不到钱，我家还在千里开外，我又身无分文无法回家，老板可否容我在这里住一宿，我保证明天一早回家取钱，绝不食言！”

你想啊，白喝茶就算了，还厚颜无耻地要白住，哪个老板能咽下这口气？这不明摆着找打吗！爷爷不傻，他这样说自有他的道理。老板一旦动了手，回家的路费就有了，这事放到今天，就叫“碰瓷”。哪料老板却呵呵一笑，平静地说，行，就按你说的办，我相信你。

也许是着急，也许是心累，半夜里，爷爷发起了高烧，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一躺就是三天。三天中，迷迷糊糊中总感觉有人给自己敷毛巾、喂水、擦身等，有时候也能断断续续听到旁人的议论：这小伙子啊，可怜着呢，年纪轻轻一个人出门，又丢了钱，有家回不去，还病倒了。另一个说，是啊，出门在外难着呢，谁没个头疼脑热的，我们能帮一点是一点吧。每每听到这些，爷爷心中就非常惭愧，但这回却是真的爬不起来了。

第三天，爷爷终于完全清醒了，挣扎着向老板道谢，痛哭流涕地忏悔了自己的错误。

老板和伙计们差点被这天方夜谭一般的故事惊掉下巴，他们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在和普洱茶商的斗智斗勇中，爷爷输了，输得心服口服。醒悟过来的爷爷决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他挣扎着下床，准备立即回家取钱补给老板。老板觉得爷爷身体还没好利索，不肯放他回去，于是就让爷爷在茶馆打工，边养身体边赚钱。

从此爷爷象换了一个人，一改往日的纨绔作风，开始尊老爱幼，助人为乐。他名义上是学徒，其实是老板的左膀右臂，他运用层出不穷的促销妙招，帮老板把生意越做越大。

就在爷爷踌躇满志准备大展宏图的时候，小日本开始侵略中国，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爷爷和他的老板毅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奔赴抗日最前线。

敌人异常凶猛，战场炮火连天。一排排战士冲上去，又一排排地倒下来，面目全非的尸体和残肢断臂随处可见，要多吓人有多吓人。一颗炮弹不偏不倚落在爷爷身边，想躲已经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老板一个翻身，扑在爷爷身上。爷爷得救了，老板却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后来，在整理遗物的时候，才发现老板怀中只有一包茶叶，已经被血染红了。于是爷爷就把那包茶叶带在身边，作为纪念，也作为自己前进的动力和学习的榜样。

回村后的爷爷常常捧着那包普洱茶陷入沉思，一坐就是半天。他常以半个普洱人自居，说普洱是他的第二故乡，于是人们送了他一个外号：“半普”。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初二，参加解放战争的爷爷被敌人残杀。他的名字被刻入石碑，立在村口，受到世人的敬仰，他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爷爷把年轻的生命献给人类的解放事业，也是继承了老板战友的遗志，并升华到极致，执行到彻底了。是这位平凡中透着伟大的普洱茶商，改变了爷爷的人生轨迹，在他从纨绔子弟成长为革命英雄的短暂的一生中，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爷爷牺牲后，奶奶把那包茶叶放入陶罐，作为传家宝，让子孙后代都记住这段传奇故事，并从中受到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