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中的凤凰

蜀山一片石

　　在如诗如画的武陵源，几天里爬山钻洞，主人好客，着实抹了一身的烟雨和酒气。好不容易移步到凤凰小城，发现双眼依旧还醉在湘西的奇峰秀壑之中，而且醉得不轻。

到凤凰古城已是傍晚，仲春的黄昏，天似晴非晴，犹如人初到凤凰之忐忑。驱车沿沱江找安顿之地，为避喧嚣、兼赏夜景，一行人在虹桥下游不远处寻了个网红民宿。民宿临江，颇为雅致，里外透着湘西古韵，连店名也十分有趣——素履莲花。

湘菜配川酒，酒菜皆辣，腹口两香，怕是餐中绝配。透过嘎子饭庄二楼临街的木格雕窗，街上的游人踩着花步，徜徉于熙熙攘攘的闹市。几十米开外的虹桥，在窗边露出一节飞檐，点缀出古城沧桑的印迹。酒过三巡，猛闻得店外一片惊呼，探头一看，古城彩灯齐放，凤凰的夜到了。

数百年的虹桥，披着彩影，就这样静静地横跨沱江两岸，虽然凤凰山川中隐藏的帝王之气被朱元璋在此断了龙脉，但它却成了凤凰的历史名片。江水不语，风雨如昨，鳞鳞波光泛在那三个传说宝剑高悬的桥拱之上。微波荡来，轻漾着斑斓的五彩江水，仿佛在浅吟低唱，又如字如诗在眼前划过，那可是沈从文早年伫立桥边写下的那首婉转爱情打油:在青山绿水之间，我牵着你的手，走过这座桥。桥上是叶绿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

　　夜幕下的凤凰，流光溢彩，已然是一幅浓厚绚丽的美图。穿城而过的沱江，带着缕缕晚风，牵引因拥挤而如蚁行的游子在画中流连。走过古城门，城墙凹凸不平，上面依稀还带着记忆的包浆。站在江面的石桥上，四下顾盼，两岸大放光明、美轮美奂。虽置身梦幻之地，思绪中却不时浮现出沈从文笔下的凤凰旧景:“远处山上全紫了，低低的屋里，有小小油灯的光，画出屋中一切轮廓”，“阴雨天的夜里，天上漆黑，街头无一个街灯”。百年风雨，万象更新，有幸凤凰今日涅槃。

远在百里之外的茶峒古镇，乃《边城》原型之地，不知今夜是否也如凤凰一样灯火阑珊。不过，书中的主人公倒是穿越来了。君不见，江中的彩舟上，翠翠一袭红妆，站在船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正给人们演出现代版“翠翠出嫁”了的爱情故事。

　　“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随着人流，朋友们早已四散于沱江两岸。古城的夜市，人头攒动，小巷延伸弯曲，狭窄的石板路上，散发着满满的人间烟火。走进这不眠的凤凰，美食飘香、歌厅满座，什物琳琅，挂满湘西民族服饰的店里，美与不怎么美的女人们略饰淡妆，身着苗服，付罢银子，打扮停当后与“御用拍照师”来到江边打卡，也不避讳游人蹭拍，妩媚嫣然间，留下一张张如花的人生定格，也惹得我一时不恭，竟然把唐代王昌龄的诗篡改为:凤凰江畔是谁家，江边女儿全胜花。

回到客栈已是深夜，凤凰之夜仍闪烁在湘西的群山之间。放下疲惫，精选照片十余张，笑称“凤凰夜窥十八图”，权当来此一游。转到窗前，沱江依旧摇晃着胭脂色，一盆不知名的花伸向江水，长得倒挺精神。酒兴涌起，仿照沈老，谄打油诗一首:

晚风临栏一支花，

孤芳日月望天涯。

养在瓮中无人问，

全凭一团好泥巴。

　　清晨的凤凰，天微微亮便有早行人，沱江两岸，昨夜的灯火不再，仿佛褪尽了繁华。半梦半醒之间，几次都被窗外江边扛着小小三角旗的导游讲解声所打断，他们的口中，断断续续讲诉着凤凰的传奇:沈从文、陈寅恪、竿子营……，听得游客们亦步亦趋、一脸崇拜。

绵延千里的武陵山脉，溪水千回百转，凤凰在此独秀。眼前的沱江，水量不复，水草茂盛， 除了虹桥附近迴龙潭一带日常有小游船穿梭，几乎丧失了百年前载舟行船的功能。吊脚楼下，沱江静静流淌，默默诉说着它昔日的辉煌。

这是一条启蒙之江，一百多年前，凤凰子弟组成的湘军精锐之师——竿军，跟随曾大帅一路血战，攻破太平天国的都城天京，一把大火后，一艘艘满载金银珠宝的归船，从沅水、再沱江归于凤凰。经过生死、见过世面、享有军功的凤凰人兴办学、开风化、启民智，凤凰由此人才辈出。古城竿军文化展览馆里的一排排文字，迄今还祭奠着成千上万的凤凰子弟兵亡灵。大堂之上，心随意转，猛然又想起曾国藩的不朽名联: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

这还是一条香艳之江，沈从文返乡途中在湖南走的水路，这个“写信的命运”高手，在船舱里思恋难耐，给心上人写的情书一封又一封似连珠而发，不是汇报沿途见闻就是倾诉相思之苦，每日从未间断，当遇有邮局的码头，便上岸寄出。在沈从文故居，彭兄买了一本《从文家书》送我，回峨眉山后饶有兴趣的查了一下，民国23年1月16日一天竟达六封之多。他的妻子张兆和曾经将众多追求者按序号排列，戏称为“青蛙一号、二号”等等，排到沈从文时， 已是她口中的“癞蛤蟆13号”，但沈老以其才华和执着逆袭成功，最终抱得美人归并相守一生。

　　行走在凤凰，光洁的石板路泛着暗暗的青光 ，四通八达，蜒向老街旧巷。错错落落的民屋在春阳下透着古朴，大大小小的祠堂故居散藏其间，古城处处皆景，何需所谓攻略。沈从文，这位面慈目善、解放后因饱受冲击而沦落为民族服饰研究的一代文人，以其一己之力，让凤凰名噪湘西、也名扬天下！

离开凤凰的前夕，专程去参观了黄永玉先生画馆，琳琳琅琅两层楼的展室里，那只传遍江湖的猫头鹰耷拉着耳朵，仍挂在墙上。画中的鹰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煞有鸟意。不料从凤凰回来才一个多月，令人尊敬的画坛老顽童却两眼一闭，驾鹤西去了。

凤凰的白天和夜晚，给人以截然不同的愉悦和感受。 黑白中的凤凰，养在武陵深闺，秀于湘西山水，“黑”中尽显妩媚，“白”里半是追忆。凤凰的千古神韵，或分明于此，也隽永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