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弟子

梨花带雨

（三）

商品粮户口聚集的公社所地在鲫鱼湖南面。而鲫鱼湖，早被急剧增加的人口啃食得只剩下鱼池和稻田；再有就是胸前一挂十字架——南北、东西垂直相交的两条有风便涌浪的河。算是遗脉。

能把高考考点设在公社所在地应当是时代特色，只是我们湖北面的考生就得几乎无可例外的要借重湖中心十字渡口的舟楫之劳。

这渡口也算野，但没能出落“舟自横”类的雅唱；往来人不太多，但一渡管四岸故尔欸乃悠悠不断。野不藏雅忙倒寓闲的渡口将是下面故事的发祥地。

“三位赶考的举子呀！？”

令我们错愕的是一位执平金双目失明的相士。趁他不及掷下第二颗问路之石，我力图遵循上帝关一扇门必给开另一叶窗的原理飞速复原其逻辑推理：据渡船起伏、晃荡的频次和烈度凭他特有敏感推导出三个人问题不大；久违的高考在即是社会大热点何况其中还有大商机他不会不上心，近日往来于渡口且上船不言语、船体起伏传递出斯文意味者极大可能就是赴考的；关键还在于没有人会太在意失明人的一声吆喝，也就是说即便牛头不对马嘴他的纠错成本也几乎为零。

“指引迷途君子，提醒久困英雄。”

显然，我们的不置可否成为他初战告捷的无声昭示，接下来洗脑式的语言铺排便顺理成章：

“老范进晚年中举也是时来运转日，吕蒙正困寒窑终有金榜题名时。国家停考十多载，今年秋闱重开，各位正好试身手。上阵卜胜负，赶考问功名。我们门派先师鬼谷子近祖韦千里，测风水推成败卜凶吉只有说不全没有算不准！眼下你们算命花时间，抽个灵签便当；一毛钱一签问功名，不灵不收酬劳。”

主题明豁、层次清晰、语言贯畅、情理兼融。不由得仔细端详眼前这位鬼谷子门派的后学：五尺不到半百出头，手持的物件应该是前几年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存在，而今“四旧”重操，要算是一份有胆识的包装；浅蓝对襟长褂布满或明或暗点点污迹，莫不是拿极不成功的拓片做了衣料？失明的双眼暴凸，间或转动导致不安分的眼白失控。蓄意的山羊胡如小花脸鼻梁上的那块白粉，是自我定位的点睛之笔。——先天和后天共同完成了高识别度。

“平时五分一签，你怎么还涨价呀？”

非物质的语言撞击力却无限，看来我的俩同伴已经破防。

“看说的。十年难逢金满斗,百年难逢岁交春；十几年后科考重开，你们奔大前程，我沾小喜气不过分吧？”

接下来就完全进入他的程序：净手、右手抽签、交由他上岸后开签。

我一直到上岸也没进入他的程序。对于算命之类深不以为然是不是受了丰子恺先生影响说不定，但老先生关于算命的散文和漫画特别是漫画上那句“他给别人算命，可不知道自己晚饭的铜板在谁口袋里”给我至深印象是一定的。

常年游走江湖遇到这类尴尬可谓司空见惯，累累司空见惯也造就他的应付裕如：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同船过渡，五百年所修。你们三人同船过渡同日赶考情同手足同进同退是正理，哪能两人脸朝东一个面朝西？”

分化对方阵营效果立竿见影——两位同伴成了他的应声虫。能拒绝陌生人的游说却禁不住同伴的撺掇，最终我难免不入其彀。

当我右手伸过去的时候，才发现其核心装备的精良：签盒十分暗旧，暗旧得有点文物的神秘；两排新签散发出淡淡的桐油味一如新生儿的奶香。暗旧，标榜资历和辈分；新，整合故旧添增时兴以接地气博眼球。高人，碰到了高人！

递签与他顺便开了句玩笑：“您这是陈壶装新酒啊！”他当然明白我话中之意，连连拱手道：“这玩笑开不得，开不得！”话语间他照例摸了摸签的右上角，然后放在已经在手的两签之下，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记住了，你是第三个签！”

然后告令式的知会我们，闭上眼，说三遍“万事周全”再睁开，他便开签。

双目失明并没有妨碍他把世事看得更透彻：正儿八经的事敷衍地做儿戏地做，这事体也就变得敷衍和儿戏；反之上不得台面的事正经八百地做做出仪式感，这事体立马可以上正席登大雅之堂。

我到底没有做成完全愚忠的顺民，打了他仪式的折扣——双眼没有闭实，眯了一条缝。不成想这简单一“眯”胜过太多探幽发微，轻而易举地捕捉到本故事的“警策”（陆机《文赋》有句，“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他吊诡地把右手的签翻转到左手，瞬时完成一、三签的掉包。

揭穿的冲动占据不了上风是因为我原本就视抽签为游戏，当真计较破面失色不值得；再者一旦我张嘴，他三毛收入成泡影事小毁了江湖声誉事大，到时攻之者说有辩之者说无一地鸡毛不欢而散在所难免；要是反咬一口说是诬陷，我又有何反击利器？困兽犹斗穷寇勿遏，让子弹飞一会再说吧。有点阿Q。

　　“凶吉有命，富贵在天。不捧高，不踩低，一切凭签直言。上上签是福气，下下签有冲撞请莫怪。”开签前的发布完毕，他抬头挺胸，手持双签，一派“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的神圣和肃穆。放两分钟前还会在意他流程管控的合理性，眼下这做派除了故弄玄虚我想不出更合适的语词安顿他。

子弹继续飞的结果——

原三签现一签语云：时不正运不通，手拿黄金变了铜；麻雀飞到粗壳里，一场喜来一场空。

二签语云：不在西来不在东，船头船尾都有风。六月暴雨大寒雪，岁岁年年般般同。

原一签现三签语云：不怕不怕，贵人保驾，大胆上前，威震华夏。

恶心的子弹飞，硬生生地在我原本紧巴巴的赶考开支里豪夺走一毛钱所谓好运费。

高考能给我好运？我们三人，既成一签（恕我以此不敬的称呼区分同伴，下同。）备考最充分，什么贝加尔湖深最深1637米，什么一巴一巴打得资本主义呜呜直哭（马克思出生在1818年5月5日）等背得滚瓜烂熟；我整天泡在地里“学大寨”哪来时间背、记和操演，何况压根儿也没有可供背、记和操演的资料。不过是难却他俩力邀盛情而陪一遭，也算了我十年前的高考梦，仅此而已别无其他奢望。

考，还是要赶的，不过是一路无语。

既成一签蔫蔫的，一定是在思索“黄金变铜”的根由以及防范、化解的路径，平日他笃信此道。二签一脸的“也无风雨也无晴”并不代表没有反复推敲那四句说了等于没说的大白话是否有“假语村言”“将真事隐去”的玄妙。要是二人思维有交汇点，一定是“凭什么是他（既成三签）抽到了‘威震华夏’”无疑。而我，既成三签，一路纠结的当然是那掉包的把戏。签右上角有序号暗记，手触可知，而与之对应的签语早已滚瓜烂熟；也就是说只要签上了他手摸一摸右上角内容就了然在胸。问题是我们素不相识无近恩更无远怨，掉包何来？！如果他还相信签、命相关于万一，那么这一掉包不是置人命运于颠倒吗？还道他高人，莫不成高人都习惯于玩弄众生命运于股掌之间？

子弹继续飞的最终结果，他二人落榜；我，既成三签，“威震华夏”。

少不了高兴。可我内心还是隐隐有高双喜据高加林大学录取通知书为己有似的丝丝愧疚。不掉包结果哪般？

他俩来送恭贺，饭间既成一签最多的话语是：黄金变铜，真灵！我有些木然，悲哀，悲哀被人骗卖还帮着数钱，悲哀最终没有勇气揭穿那把戏。

后两日高人也来了。带着用红纸封着上书“威震华夏”的十元大礼包，带着一挂五千头的大鞭，带着一战成名的气宇轩昂。

酒过三巡，他完成由话多到激动的跨越。

“我晓得你不信签。由不得你不信那！你怕政审不过关（信息真准），不是国家政策这个“贵人”给你“保驾”？那个‘手拿黄金变了铜’的呢，准备的好啊，可是到考场上还说题目出错了，是不是黄金变铜？！”

这信息都知道？那是考地理。简单的东、西半球南、北半球的时差、温差转换，既成一签脑子就是转不过弯竟两次起立说题目有错。

燃一支烟，啜一大口酒，不安分的眼白失控——一吐为快之前的造势—充分造势：

“打开天窗说亮话，‘手拿黄金变了铜’是你的签！我做了个小手脚。”抑扬顿挫的嗝顺出熏人的酒气，眼白失控得肆无忌惮。

自穿自帮？我几分惊讶，更多的是厌恶和不屑。

“为什么？”

“只有你配上上签，他们不配。道理吗？你们三个称呼我，只有你用敬词，尊重长者君子之德，你有他们无，此其一。你声音清亮还厚实，中气足，这是气运所在；反观那两个，一个声音尖细，说话像幺姑；一个沙哑沉闷，开口如敲破砂锅，都成不了气候，此其二。其三，你不紧不慢不抢话，古人说得好，‘水深流缓，语迟人贵’！签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自己说，这‘威震华夏’签归哪个才天公地道！？”

一概歪理邪说？不尽然。让我信服？不可能。这世界呀，还真有几分玄。

大四的时候就听说，当年送我上上签的走方算命先生已经修炼成知名风水大师，也算该领域专家，车马骈阗门庭若市。有过造访的念头，又恐那位大咖生发出别样的噱头，也便罢了。

2023、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