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村头的那座庙</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 朝哥挑着我的行李沿着山边勉强可以通过一辆板车的小路向着那坡顶走去,靠山的一面是密密的灌草和立在灌草丛上面的杉木和马尾松树林,使得这条进村的小路罩在阴冷里。</p><p class="ql-block"> 路肩地上掉落的松针和落叶被夜里的水汽冻成冰针后顶了起来,脚踩在上面发出细细的破裂声,霜风吹着路肩上面的杉木和马尾松发出呜呜的呼啸。</p><p class="ql-block"> 爬上坡顶穿出阴冷阳光一下盖在身上,温暖迎面扑来。村口的坡顶是一大片的稻田,稻田里结冰的面上裸露出一截截的稻茬,田埂上的野草都干枯了。</p><p class="ql-block"> 进入眼帘的是一座庙,它就立在路边进去几米的一个山边,庙已经破烂不堪了,那挑出的屋檐断了,围着的墙倒了,屋顶的瓦被揭了,露出了空空的檩条,有些檩条断了,塌了墙的豁口挂着的枯草在寒风里摇晃着,残墙上白灰的字还在,“破四旧,立新风”似乎在诉说着这座庙的残败。</p><p class="ql-block"> “这是村里的庙供有观音。”朝哥看我注视着这座庙小声地说了句。</p><p class="ql-block"> “哦。”我不置可否。</p><p class="ql-block"> 前些年这事多了去了,城里的文庙都砸了,寺院也砸了,北塔下寺庙里的尼姑被拖去还俗了,带着红袖圈穿着绿军裤的学生到处找有如来的,有观音的,有四大金刚的,红脸关公的,戴着皇帝帽子的阎王爷的,耶稣的,玛丽亚的,无论是木雕还是泥塑瓷土的,全砸了稀巴烂。</p><p class="ql-block"> 围在火堆往里面投入的一本本经书和大本大本书的学生举着拳头,呼着口号,激情澎湃,我当时也挺想加入他们,和他们一起造反,破四旧立新风,可是他们说我是五类分子的后代,后来爹和娘都被戴着高帽,挂着木牌在街上游街,就连家里的墙上都被刷上标语……</p><p class="ql-block"> 为此我恨死爹了,恨死娘了,你们怎么会在之前那么有钱,有地位,有文化,那时你们如果是穷人我今天也不会受到这样的欺辱,我也不会在插队时只能插在一个工分只有一分七厘的贫穷山村,我后来知道我的同学他们插队的地方一个工分有五六分钱,更有的甚至有一毛钱的,而且他们到城里很方便,就在国道边,而我却是在海拔近一千米,没有公路,没有班车,就是到公社也只有墟天才有一趟班车开往县城,而且要整整折腾一个整天,还有车票钱呢?</p><p class="ql-block"> 一条卵石砌成的台阶下到村里,卵石路沿着村里的住屋分两条向村头延伸,环绕着村子的中间是洋面田,稻田结了冰在阳光里晃着折光,村里路边房子外墙上面,几张红色和绿色毛边纸标语在告诉着我们的到来,“广阔天地 大有作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我们向住的地方走去。</p><p class="ql-block"> 夜里躺在铺着稻草的木板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梳理着到知青点后的琐事。</p><p class="ql-block"> 住的地方其实就是一座经过修缮了的四合旧厢房,朝哥告诉我这是公社下拨的知青安置款修缮的。大家在那个大队副书记的带领下,开始对着大厅上的伟人像握着小红书在万寿无疆的颂词后坐在饭桌前。</p><p class="ql-block"> 村里欢迎我们的午餐是米饭,杉木炊桶的米饭,并且是红米饭。后来我知道那是这个村里也是这个畲乡里最好的晚稻品种,叫“白壳赤”,几十年后我再问这个红米,朝哥说这个品种产量低早就不种了。</p><p class="ql-block"> 就着芋子汤和煮芥菜炒酸菜,一盘的黄豆抱鸭蛋,一大碗的白水煮豆腐算是好菜,酸菜挺香的,我吃了两大碗的炊饭,我自己都不懂这个炊饭以后就成了我的挚爱。</p><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走进那座破庙是半年后的双抢过后,从公社赶墟回到村里时,刚上村头碰到了一场牛背雨,朝哥拉着我就近跑到那个庙里躲雨。</p><p class="ql-block"> 朝哥注定和我有缘,到村里后我分在他的生产队,他教会我插秧、耙田、糊田埂、劈田边草,施兜肥、割稻、打谷子,我给他说城里的电灯、汽车、北京、上海、韶山、井冈山、黄河、长江,他还唱山歌给我听,要我用笛子和他一起唱,后来扫盲他成了我的学生。</p><p class="ql-block"> 他是地主的孩子,岁数小我两岁,在这个山村还没娶媳妇,所以和我们知青成天混在一起,说说笑笑地没有苦恼。不像我时不时会陷入低人一等的自卑,内心里总有一种哀怨和忧伤,他很豁达,我问过他地主家的孩子会被看不起吗?他看看我说:“都一样,种田的。”</p><p class="ql-block"> 庙已经残败不堪,但还是有几个屋面上有破瓦片的地方,站在有瓦的下面,我第一次端详了这座庙。</p><p class="ql-block"> 跨进空空的正门是一个天井,天井堆满了破砖瓦片泥土,庭院里长满了杂草,正厅的一张案桌已经被搬走了,正面墙上露着一个大破洞,那肯定是摆放菩萨的位置,破洞的墙边被砸得破破烂烂,但残留的墙上还看得到有毛笔写的字。</p><p class="ql-block"> 两边的侧房是灶间,可以看到旧的灶头,走进右侧灶间灶头被砸得破破烂烂,没有看到锅。用木板搭的洗刷台的下面,是一个长有三米宽有六十公分长满青苔的水槽,水槽是用整株截断的马尾松凿空的,一个发黑的毛竹管里流着清澈的水,水槽上面结满了蜘蛛网,槽里长满了水草和浮萍,几只水蜘蛛见有人来在水面上迅速滑开去,水槽周边的地底下长着一丛丛粗壮嫩绿的野芋,那翠绿厚实的像一顶顶缺边的荷叶是这个衰败庙里唯一的生气。</p><p class="ql-block"> 我问:“这里没人看吗?”、</p><p class="ql-block"> 朝哥看着我说“有,常叔。”</p><p class="ql-block"> 走出破庙往村里去的路上,他告诉我常叔的一些事。</p><p class="ql-block"> 常叔是相距五里邻村的农民,那是大集体吃大食堂取消后,上山套山麂时被野猪撞下山崖摔断了腿,老婆带了一个女儿跑了后再没有回来,他成了“五保户”。</p><p class="ql-block"> 五保户就是对丧失劳动能力孤寡老人的一种补助,其实也就是生产队每年给他一份口粮,其他啥都没有。他守着自己的祖屋一个人过着凄苦的日子,他常常自己带着一点米一把盐,撑着一根拐棍来到村里的这座庙,有时就在庙里的角落里堆了把稻草睡在庙里,村里人看他可怜,就给了两条板凳几片杉木板,他算是有了一张床,后来就很少回去了。</p><p class="ql-block"> 自从常叔到了这个破庙住下后,村里省去了按男丁的数量每月轮流去打扫一次的惯例,村里讨论后,给常叔补贴洋油,于是那一盏小小的油灯,开始常年点着,庙也被整理得整齐干净。</p><p class="ql-block"> 常叔拄着一根拐棍,还在庙的边上挖了个小菜园,养了几只鸡鸭,每天可以看到庙里厨房冒出的炊烟,来上香的人越来越多,那些贡品大部分就是一两个米馃,或是一碗米饭几个蒸地瓜,进香的人会留下一些给他,偶尔有人摆上一块煮熟的猪肉,半只烟熏的菜鸭,走时猪肉和熏鸭还是会由祭拜的人家带回去,但有时也会有人到厨房,将猪肉或是熏鸭,切下一块留给常叔,这就是常叔可以享用的荤菜,常叔很开心,成天乐呵呵的,那根竹烟杆咬在嘴边,拄着拐棍开心地笑着给进香的人端上土茶水。</p><p class="ql-block"> “后来呢?”我问。</p><p class="ql-block"> “公社开始破四旧后,大队就派人把他赶回自己的村里去了。”</p><p class="ql-block"> 朝哥说,这个庙正厅供有观音外,在下厢的侧房还有祖宗牌位,过去每年农历二月十九周边村子的人都会到这里进香,打糍粑、摏米馃、吃集体饭,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年成好时,还会请戏班来村里唱三天戏,比过年还热闹。</p><p class="ql-block"> 他指着正厅的那面破墙洞说:“菩萨也跑了,祖宗牌位也没有了,他们没有找到。”</p><p class="ql-block"> “怎么回事?”我问,他看看外面没人就告诉我。</p><p class="ql-block"> 破四旧那年,公社来了好多造反派的人要砸这个,到他们来砸庙时菩萨不见了,他们愤怒的很,在村子里挨家挨户搜查,朝哥的爹被拉去批斗,说是他把菩萨藏起来,那一次他爹被他们打了,后来在家里躺了一个多月,常叔也被抓到公社关了几天没有问出什么来就放了。那些人在村子里闹了几天几夜没有问出个结果来就走了,但是那个跑了的观音菩萨成了一个悬案,也成了这个村子几十年来绕不过去的话题,村子里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慢慢这个方圆十多里香火旺盛的小庙就淡出了人们的视野。</p> <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 让我对朝哥刮目相看是我下乡后第一次到大队部看电影,电影的片名《上甘岭》,那时电影队下到村里来是一个大事,大队部的操场上在银幕的前后都挤满了各个自然村来的社员,电影快结束前,喇叭里传来了大队治保主任的声音:“大家注意啦,大家注意啦,明天电影挑子要送到过坑去,每个自然村派一个来,早上八,九点过来就行。”</p><p class="ql-block"> 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送电影队的活是义务工没有工分,一般是由出身不好的社员承担,送完电影队的那个晚上他来我的房间,我问他:“辛苦吗?”他说:“不会辛苦,才几里路。”</p><p class="ql-block"> “心里会难受吗?”我问了我想问的。</p><p class="ql-block"> “难受?”他不解地看着我,随后说:“不会,习惯了,再说这是好事,一年才一两次?”</p><p class="ql-block"> 他哪里知道因为成分,在我下乡的那天娘还关在工厂的牛棚里,爹还在远郊工厂的农场山上看牛,而在这个山村,他这个地主的娃好像没事一样。</p><p class="ql-block"> 也许这就是我后来想的,一个人的心灵要得到抚慰最好是远离喧嚣,远离世事纷争,远离那个尔虞我诈的地方,这个地方可以是山野村落也可以是闹市的一隅,于是鲁迅《自嘲》中的“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跃然纸上。</p><p class="ql-block"> 那晚我问了一些我不该问的东西,比如你家的地主是怎么评上的,你爷爷和爸爸会欺负那些给你们种地的那些人吗?你爷爷和爸爸是不是成天在家里吃好的不用去劳动。</p><p class="ql-block"> 朝哥告诉我,他们这个村子是好几百年前躲战乱从北方跋山涉水来到这里的,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乡里还有开闽王母亲的祠堂,那可就不是几百年的事了,那些地都是村里人自己去开荒整出来的,劳力多的就会开得多些,收成也就多了,日子也就更好过了。</p><p class="ql-block"> 几十代下来有的人家田多了,有时来不及种就会请那些田少的来帮工,给钱也行,给谷子也行,但是大部分的田还是自己去种的,只是解放后搞了土改,地全部属于国家,可以分给你种,也就是将大家的地都收了后再重新分地,那些没地或是少地的可以分得多些,一直到人民公社将地又合起来集体种,开始实行工分制,后来又把地分给了个人,还发了证,确立了使用年限,还规定了可以流转的条件。</p><p class="ql-block"> 乡村的淳朴民风让我这颗受伤的心得到了慰藉,在这里没有人会想到你是五类分子的子弟,只是在推荐上大学时,生产建设兵团来招工时,才会想起家庭出生是很重要的条件。</p><p class="ql-block"> 其实这个成分的影响一直在变化,还不到两年我就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被选拔进了公社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成了乐队里的笛子手,再后来我又被选为村里的民办教师,成了村里受尊重的人,到我回城前爹和娘也都解放了。</p><p class="ql-block"> 再后来变化就更大了,私营企业像雨后春笋,外国资本家也进来了,自己国家的老板也多了起来,多种经济成分并存了,而我也走上了企业的领导岗位。</p><p class="ql-block"> 直到现在我回想那些当年的事,再看看眼下,再翻翻历史,再想想自己这几十年来所走过的路和经历,挺百感交集的。</p><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的暑假结束前,从县城参加教师培训班回到公社后,又在公社参加了新学年的计划会议,会后我没有留在公社的招待所过夜,趁着月色直接回到村里。</p><p class="ql-block"> 从公社回到村里有近二十里的山路,对于我们这些知青来说这些路已经是司空见惯了,何况还有月亮,连手电都不用打。</p><p class="ql-block"> 山间的小路曲折蜿蜒,往村里去左边是山,脚下是小路,路下是稻田,田的右边尽头又是山,来的路就调了个方向,右边是山了。</p><p class="ql-block"> 上坡到了坡顶,洁白的月色像水银一样镀在墨绿的拔节抽穗的稻田上,稻田里蛙叫声此起彼伏,其中掺杂着几个浑厚声音的蛙叫,这是村民喜欢的田鸡,村民会悄悄吊着松油柴点着的火篮,沿着叫声悄悄接近它们,将它们抓走,这种田鸡清炖后的汤,对小孩暑天生痱子额头长脓包有奇效。</p><p class="ql-block"> 走近那座破庙,我突然看到在那个破庙的顶上露出一抹微弱的亮光,庙里有人?</p><p class="ql-block"> 我下意识地觉得心里一阵紧张又好奇,悄悄走近那破庙的大门,大门还是空荡荡的,注目往里一看没有人,只是那个大厅破墙的正中地上,点着了一盏油灯,还是有着灯罩的油灯,右边侧房的走道里也露出了一抹亮光,那光在墙上一晃一晃的,我不禁打了个寒战。</p><p class="ql-block"> 庭院里刚刚还在嘶叫的蟋蟀似乎感到了什么,突然静了下来,我的脑子里突然间感到血似乎在上涌,心脏怦怦作响,跳得像要冲出胸口,我的脚钉在那里了。</p><p class="ql-block"> “谁呀?”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接着听到了do、do的声响,我脑子一片空白,可是脚被钉住了,眼看着一团火从侧房里摇着出来。</p><p class="ql-block"> 一个拄着拐棍的人出现在火把里,他一手举着竹片火把伸到头顶,我看到了一个花白头发的头和沉在暗黑里的一张脸,嘴上竟然还咬着一根竹烟杆,他将拐棍撑好,将烟杆从嘴边拿了下来问:“你谁呀?”</p><p class="ql-block"> 刚刚缓过劲来的我说:“我是村里的老师。”</p><p class="ql-block"> “哦,难怪眼生。”</p><p class="ql-block"> “来,到灶间坐下。”</p><p class="ql-block"> 跨过那堆破砖瓦,我上了厅堂,跟着他的火把里往右侧的灶间走去,心跳开始慢慢沉稳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他随手将燃着的竹片插在灶膛中间又点上两片竹片,灶间顿时亮了许多,一群蚊虫径直向火把飞去,不时发出啪啪声响,一股焦味飘了过来。我扫了一下灶间,靠灶口的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上面是一块塑料布,那是卷秧地里退下来的塑料布,一床发黑的露着棉絮的被子撂在一旁,一个发黑的竹热水瓶是最好的家具,灶台上有几个碗,竹筒里插着几双自己削的竹筷。</p><p class="ql-block"> “随便坐。”他指着一个木墩对我说。</p><p class="ql-block"> “你是常叔?”我突然想起问道。</p><p class="ql-block"> “你知道我?”</p><p class="ql-block"> “阿朝告诉我的。”</p><p class="ql-block"> “哦,阿朝哇,阿彩的小儿子。”阿彩是朝哥的爹,我叫他彩伯。</p><p class="ql-block"> 我拍着脖子上的蚊虫,问他:“你不怕蚊虫。”</p><p class="ql-block"> “习惯了。”</p><p class="ql-block"> “你不是回村里了吗?”</p><p class="ql-block"> “舍不得这里。”</p><p class="ql-block"> “你不怕吗?”</p><p class="ql-block"> “怕?怕什么?”</p><p class="ql-block"> “这里什么都没有。”</p><p class="ql-block"> “这里有祖宗。”</p><p class="ql-block"> 我突然没有话说了,稍后我掏出烟卷请他抽烟,他也不客气,接过烟卷就夹在耳边,继续就着火把抽着那旱烟,时不时地干咳几声。</p><p class="ql-block"> 火光里,他的脸平静而没有一丝不安,一种安详和受用的感觉在他那满是皱纹消瘦的脸上舒展着,明显的喉结在干瘦的脖子上随着嘴里吐出的烟圈上下滑动,不知怎么地我慢慢开始有了一种恬静温馨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当我走出庙门,一阵阵凉风习习吹来,朝天望去,月亮变得小了,高远高远的像一只缺了边的白玉圆盘,圆盘慢慢向远处的那一片云飘去,水田里的稻子随着晚风显得婆娑动人,伴随虫叫蛙鸣的合唱,青山变得那么地贴近,我沐浴在月光里,在秋天的田野山林温馨宽厚的怀里冥想着。</p> <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说:“常叔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说:“常叔在打扫庙了。”</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说:“常叔在补庙的那堵墙了。”</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说:“不知道谁给了常叔一口锅。”</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说:“常叔又在挖菜地了。”</p><p class="ql-block"> 学生对我说:“老师,看庙的常伯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那晚朝哥到小学来找我,他说:“常叔到他家和他父亲说,他要慢慢把庙整出来。”</p><p class="ql-block"> “你爸怎么说?”我问。朝哥告诉我,他父亲什么都没有说,他们两人在灶间坐在灶口边上,一个抽着旱烟,一个抽着水烟,喝着茶水什么话都没有。直到常叔要走时,他父亲进库房拿了一小袋米一些地瓜丝叫他妈到腌菜缸里掏了几捆酸菜和几个鸭蛋给了常叔。</p><p class="ql-block"> 十多天后我去了一趟公社,走到村口我停了下来,看到那座庙的外墙,那几个“破四旧,立新风”的字还在,只是那被推倒的豁口已经被一块一块的破砖头夹着红土给垒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又一个十来天,我去公社路过那座庙,我走近庙门,看到靠山的那面围墙一个高有膝盖的瓜圃是用破瓦和泥土砌成的,一些完整的瓦片被捡了出来整齐地摞在围墙外,原来的小菜园也被重新整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我暗暗惊叹,他一个残疾人怎么能这么快做到了这些,正想着,常叔左手拄着拐棍,嘴里咬着那根竹烟杆,右手臂里挽着一个土箕,慢慢地从大门艰难地移了出来,我忙上前去将那土箕接了过来,土箕里是碎瓦和渣土,我帮他倒在庙后面的那堆瓦砾上。</p><p class="ql-block"> 大队治保主任找了村里的副书记说,你们村要复辟呀,要重修庙?村里的副书记去汇报说,不是复辟,这个常叔十多年了一直住在庙里,习惯了。大队派人上来看了看,啥都没有也就算了。</p><p class="ql-block"> 村里开始扫盲办夜校,冬去春来的,也就没有太去关注那座庙,每次经过只是觉得这个庙好像有了烟火气。</p><p class="ql-block"> 又一个暑假回来,离开城里时,不知咋的去买了几个这个城里有名的猪肉馅饼,这种馅饼夹有猪肥肉和花生芝麻,直到今天还是挺有名气的,我这是要送给朝哥的爹,另外就是想给常叔也带上几个。</p><p class="ql-block"> 走到村头已经是傍晚,西山的太阳刚刚落下,从那落日的山顶散发的余晖将几片云彩照射得像泼了五彩的墨。径直往那座庙走去,庙门口空气里有着番薯的甜香味,这种甜香是蒸熟后的番薯放在余火的干锅里烤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庙门边,那块小菜地长满了豇豆,墙边上的瓜圃上面已经被一片毛竹尾梢斜搭的瓜架覆盖,架下可以看到几个已经成熟的南瓜吊在那里,菜园边上的篱笆上爬着丝瓜藤,沿着篱笆几朵残存的黄色小花挂在篱笆上,几个丝瓜吊在篱笆上,有些已经发黄,而有些在瓜的顶上还留着未脱落的丝瓜花,菜园里长满了芋头和一些番薯,沟边几株烟叶已经有齐胸高了,茎部留着被剥去叶子的痕迹,像一株株特高的剥了叶的莴苣。</p><p class="ql-block"> 走进庙门,正中厅前面的地上那盏煤油灯微弱的灯火静静地亮着,庭院里的碎瓦和砾土已经不见露出那麻麻的石块,正厅的破墙已经被新编的竹片修补好了,只是没有刷上泥浆和白灰,可是屋顶还是破漏,那几根断了的檩条还是耷拉着,几间厢房还是破破烂烂。</p><p class="ql-block"> 走进灶间,一支竹片火把插在灶口靠锅的上方,灶台边上有一个钵头,里面是几个番薯,一个稍小的瓷碗里是黑乎乎的酸菜。灶口后面堆柴火的边上搭了一张板凳床,床上是那床看不清颜色的发黑的被子,这山里就是夏季,夜晚也是要盖被子的,常叔靠在床边正在吸着那杆很少离开嘴边的竹旱烟,看到我走了进来想要站起来,我摁住了他。</p><p class="ql-block"> “叔,你就吃这个?”我指着灶台上的那番薯。</p><p class="ql-block"> “没什么,稻子还没割,老米不多掺着吃。”</p><p class="ql-block"> 夏粮收了后大多交了公粮,他的口粮是按人口平均分的,他没有劳力,没有劳动,也就没有工分补贴粮,我想到我一个月的口粮是五十斤谷子,折成大米也有三十五斤,顿时我觉得没好意思再问了。</p><p class="ql-block"> 他指指灶台上的番薯对我说:“没吃饭吧,番薯刚刚煨好的,还是热的。”</p><p class="ql-block"> 我从那个钵头里拿了一个番薯,番薯是那种红皮黄心的,在锅里蒸熟后又贴在锅边用余火烤出来的,我连皮也不剥咬了一口,香糯香糯的很是好吃。</p><p class="ql-block"> 三下两口的番薯进了肚子,我从包里拿出一包猪肉馅饼,另外还给了他两包经济烟,那个年头,烟是要票的,经济烟是用白色的纸张简单包装的,没有图案一包九分钱。</p><p class="ql-block"> “这些点心和烟是给你带的。”我说。</p><p class="ql-block"> 他看看我既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不用,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句:“你这孩子有心。”</p><p class="ql-block"> 我掏出一支烟给了他,他还是那样,接了过来就夹在耳边,问我:“抽过土烟吗?”</p><p class="ql-block"> 我说:“抽过。”他将烟锅在地上敲了敲,从一个发黑的烟盒里捏了一口烟捏了捏摁进烟锅里,将烟杆嘴在衣服上搓了搓,递到我手里,我接过烟杆站了起来对着灶口上的火把将烟点着了,我吸了一口,烟味很辣,常叔站了起来,又抽出两支竹片点着后又插在墙上,他点上了我给的那支烟坐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听阿彩说,你家是文化人。”常叔开了口。</p><p class="ql-block"> “也不是什么文化人,解放前多念了几年书。”我不愿说太多。</p><p class="ql-block"> “书多读好,有文化才有出息。”常叔说着,可我只是点了点头。</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说,你们又把夜校开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是的。”</p><p class="ql-block"> “夜校好,那些十几岁的孩子连名字都不会写,化肥都认不清。”</p><p class="ql-block"> 我想到干农活时,那日本的尿素,国产的碳酸氢铵,过磷酸钙,那路边的氨水池,特别是那次氨水用错了比例造成整片稻苗烧苗的事点了点头。</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问了他,为什么这么执着要整理这座庙,这和现在的形势不是很合适的,搞不好还会被拉到公社去。</p><p class="ql-block"> “这庙是四旧,你干啥要把它修起来。”我问了好久想问的问题。他从我手里拿过烟杆自己又装上一锅烟,就着火又抽了几口,半晌,他说了话。</p><p class="ql-block"> "这个庙,不是四旧,我们祖宗几百年前从北方逃难来时,菩萨和祖宗牌位一路随着我们,一路的爬山,躲官兵土匪,千辛万苦来到这里,这个庙里供奉的不是只有菩萨,还有祖宗,几百年了换了好多皇帝,变了天下,菩萨没有离开,祖宗没有离开,祖宗不能换。"</p><p class="ql-block"> “可是这是四旧啊,大队会找你麻烦的。”我说。</p><p class="ql-block"> “不会的,又没有供菩萨。”常叔肯定地说。</p><p class="ql-block"> “没有菩萨,你修它有用吗?”</p><p class="ql-block"> “有用,这里是大家的,几百年了这个庙破了修修了补得不知道多少次了。”</p><p class="ql-block"> “可是你只是一个人修,岁数也不小了怎么修得好呢?”</p><p class="ql-block"> “修多少算多少吧。”</p><p class="ql-block"> “可是就算修好了,没有菩萨也没有祖宗牌位,也不让你供啊。”</p><p class="ql-block"> 常叔看看我,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火光里闪了闪,他望着灶台上的那快要燃尽的火把喃喃地说:“不会一直这样的。”</p><p class="ql-block">六</p> <p class="ql-block"> 我回城了,之前我把不需要的衣物已经送给朝哥了,那时物质很匮乏,朝哥帮我将剩下的一罐猪油、盐、鸭蛋、米粉和刚领的三十几斤的大米打了一挑,他说这些东西带回城里去,城里缺,我点了点头。村里已经派他送我到公社搭班车,他是村里第一个手扶拖拉机手,他开拖拉机为我送行,是村里交代的。</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趁着夜色我肩上挑着那一挑麻袋向村口走去。</p><p class="ql-block"> 在灶间,常叔看我把东西放了下来,我将米倒进边上的一口缸里,将其他东西拿了出来放在灶台上,他脸上既没有喜形于色,也没有要感谢我的意思,他还是说了那句话:“你这孩子有心。”</p><p class="ql-block"> 他将烟杆装上一锅烟在衣襟上擦了擦递给了我,我接过烟杆点着了火吸了起来,在灶台的竹片火光下我们坐了下来,我看了看常叔,他也点着了我给他的香烟,静静吸着好一阵没有说话。</p><p class="ql-block"> “听阿彩说,你爸妈没有事情了。”常叔说,我点了点头。</p><p class="ql-block"> “回去当工人好啊。”</p><p class="ql-block"> 我还是点了点头随后说了句:“你有空来城里看看。”常叔点点头,从我手里接过烟杆自己装了烟又吸了起来,而后说:</p><p class="ql-block"> “村里孩子们又要没有老师了。”</p><p class="ql-block"> “不会的,会从其他村子调老师来的。”</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习惯你了。”没等我回答他又接上一句:“你的萧笛声每天晚上会传得好远,我在这里都能听到。”</p><p class="ql-block"> “你听过我吹笛子?”我问,他点了点头。村里人习惯将笛子称作箫笛,他们把横着吹的和竖着吹的叫做箫笛。</p><p class="ql-block"> 是啊,那几年是我最难受的日子,夜里我常常拿着笛子吹着大家都熟悉的曲子,但好多时候,我的笛子吹的只是一种随意,随意地对着月亮,随意地对着青山,随意地对着漫天的大雪,随意地对着丰收的稻田,朝哥说,我吹的箫笛有时会叫人想哭,可是有时又会叫人很好睡。</p><p class="ql-block"> 我将要告别这个给了我心灵抚慰的山村了,我将要离开这里的大山,梯田和溪流以及小溪上的水碓房,那寒冬的大雪和酷暑的稻田还有小溪上的垂钓,这里的大米和米粉,猪肉,酸菜和鸭蛋,端午的粽子,都将成为我今后路上永远的记忆,它已经深深融刻在我的心里,至死都不会忘记。</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始终记得我,朝哥一直没有和我断了联系,就是在职场奔波最为困苦的年月,就是在那下岗大潮弄得我们这些职工心力交瘁的年月,也仅仅是几年的音讯中断,但随后还是会把它捡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城里的文庙修好了,孔子又回来了,孔子还走出国门了,那北塔下的尼姑庵变成了云岩寺了,三边街的教堂也开始传出了哈利路亚。</p><p class="ql-block"> 我在黄河、在长江、在汉江、在闽江、在古老的运河游荡,在陇海线、在兰新线、在津浦线、在京广线上领略着祖国的大好河山,我走进一座座庙宇和寺院,我走进那古老的书院,我翻开着那些史书,我一次次地思考,一次次地回想,又一次次地陷入迷茫。</p><p class="ql-block"> 生日歌唱了起来,蛋糕取代了长寿面,西服代替了中山装,我们和世界接轨了,我们的学校教的数理化都是老外的,我们的经济理论和法学理论也是西方的,英语越来越普及,有钱人,有权人跑到西方的越来越多,阶层变得越来越细化了,层次也越来越多了,穷人和富人的差距越来越大,人们的想法也越来越多,变得五彩缤纷,人们在这个五彩的世界生活和挣扎,我们陷入了不知所以的时代,高远的目标似乎被眼前的利益遮盖,彷徨的我们,失落的我们在衣食无忧的情境下挣扎着,我生活在哪里呢?那个大唐还会回来吗……</p><p class="ql-block"> 朝哥来了一个电话:“常叔死了。”电话里他这个近七十岁的老人,竟然又哭又笑,在我安慰中我知道了常叔死后发生的事,我吃惊地半晌没有说话。</p><p class="ql-block"> 我只是知道他十多年前就得了健忘症,他还是一个人住在庙里,庙修好了,还扩大了些,但是没有牌位和菩萨。</p><p class="ql-block"> 常叔很少说话了,他的粮食吃不完了,他有了羽绒的棉衣了,他睡上了有靠背的床了,他的被子换上了柔软的棉花,庙里有了电灯,他用上了电饭煲。他记不得村里的人了,但是他始终记得为那个新的案桌上那盏煤油灯添油,在旁边的香炉里点上几炷香。</p><p class="ql-block"> 村里在大厅里放了一个保温桶,他每天都会抓上一把土茶,然后倒上滚水,让过往的人们进来喝茶。</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老人们在讨论,这个庙没有祖宗牌位,没有菩萨怎么办,有人说祖宗牌位可以找族谱重做,菩萨呢?那可是好几百年前的,有人说到普陀山再请一尊来,议论纷纷,最终决定由村里组成一个三人小组前往舟山。</p><p class="ql-block"> 正当三人前往宁波时,常叔失踪了,朝哥和村里人到处寻找,最后在相距五里的常叔的老宅找到他了。人们找到他时,他靠在自己的寿材边,他安安静静,手里抓着那根竹烟杆,落在地下的是一个一元一个的打火机,一盒散开的烟盒里是自己种的烟丝,当人们把他放在床板上为他擦身和穿衣的同时,鞭炮放过将那口寿材打开时,惊人的一幕出现了,在寿材里,一大块的红布遮盖着的是那尊失踪了五十多年的菩萨,三个祖宗的牌位和那尊菩萨一起静静躺在里面,菩萨的黑脸依旧是锃亮锃亮,祖宗的牌位字迹还是那么清晰。</p><p class="ql-block"> 村里马上通知在宁波的人赶紧返回。菩萨找到了,菩萨回来了,祖宗回来了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周边的村子,人们纷纷来到村里,来给常叔送葬。</p><p class="ql-block"> 常叔在那个全国人民都在挨饿的日子里,被野猪撞了后,已经命悬一线了,族人为他打了寿材准备料理后事时,他又顽强地醒了过来。</p><p class="ql-block"> 在那个乱糟糟的日子里,他在一个月夜里一个人将祖宗牌位和菩萨,拄着拐杖将它们带回自己的村子,将它们藏在寿材里,直到他死去。</p><p class="ql-block"> 也许他可以早些告诉村里五十年前的事,可是他已经痴呆了,但是他又以他的死告诉大家祖宗还在。</p><p class="ql-block"> 泉三高速上,我开着车急速向几十年前的村庄奔去,道路时而平坦而笔直,时而弯弯曲曲,一个个的隧道被穿过,一座座桥梁被跨越,青山迎面而来,我的心开始飞翔……</p><p class="ql-block"> 我仿佛奔走和跋涉在黄河的岸边,从秦岭的北面,越过桐柏,越过大别山,我似乎和那些从固始,或是从南阳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在开闽王的带领下,或是族人的带领下,风餐露宿,躲避着战乱,一些人死在了路上,一些人被乱兵冲散,一些孩子在路上出生,他们的前头就是那尊菩萨,那个菩萨似乎不是天上的佛,他们其实就是祖宗的魂,在南迁的路上一直指引着他们,一直鼓舞着他们,他们跨过武夷山,跨过戴云山,跨过玳瑁山,他们涉过富屯溪,涉过建溪,涉过沙溪,涉过九龙溪,涉过木兰溪,跨过汀江,在八闽的山山水水里留下了自己的种子,留下了东南大海的渔歌和大山里撩情的山歌……</p><p class="ql-block"> 我回望过来的路,我憧憬着远方的路,路漫漫而心依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