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入学六十周年组诗

湘湘

序：重回北大
　　妻子离世，苍烟冷雨，踽踽吊影。女儿们为解老父之苦闷，决定陪伴我出外旅游，首选之地北京，顺道重回燕园。
　　五月十二日坐高铁直达北京。开头几天，重瞻纪念堂、重游天安门、故宫、八达岭长城、国家博物馆；其间，首次观看了天安门广场升旗和参观鸟巢、水立方等。最后一天，按预约前往北大。
　　风尘仆仆来到北大已临近中午。我们一行从东门进入后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博雅塔，她昂藏的伟岸身躯，安祥地挺立在初夏略显灼热的阳光中。再次看到她，离思难任之绪顿时好了许多。博雅塔竦峙山巅，霞披云裳；循塔尖矫首远望，天地为小，九霄可通。俯身下观未名湖，湖光潋滟，波浪不兴；新荷旖旎，潜鳞嬉戏。环视湖周边的小树林，松柏掠影，柳絮翻飞；艳艳野花，甜黄嫩紫，点缀曲岸，迤逦秀水。

　　离了后园，进入教学区，庄重而略显拥挤的楼宇，路边缤纷繁华的景致，青年学生风仪闲畅的来来往往，固变幻而无穷，却难得而亲切。显然白首暌违久，已不识青春雅情之趣。此时的我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只有感慨歔欷的份儿！
　　曲行将半，停步南轩。叩问路人，寻找旧舍。人告我这就是37楼。仰睇高窗，环视阳台，神情恍歘，举止失次，心里默念：这是我居住五年之久的三十七斋吗？ 正所谓燕园别开新院落，进门不识旧书斋。纵心皓然，其奈伤感难抑。

　　十二点半，在艺园吃了一顿午饭。虽然吃的尚可，但已经不复有当年在大饭堂用餐时饥肠辘辘，吃什么都觉美味而食指大动的感觉了。饭后，匆匆赴北大西门，完了三宗心愿：一是像久别的老朋友那样亲切地看了看那一对默默守门的石狮“神荼”“郁垒”；二是无限深情地久久凝视着校门上悬挂的毛主席亲笔书写的“北京大学”匾额；三是照相留念。西校门面貌依旧，只是疫情打下的印记尚未完全抹去，校门里外设置的两道隔离栅栏未撤，不仅有点煞风景，而且，隔断出入自由。保安说，我持有校友卡，进出校门不受限制，但随行的三人，却不可以从此门进出。交涉未果，只好自个儿出大门请路人帮忙，在“北京大学”牌匾下照了一张相片以作留念。

　　离了西校门，斜穿校园向东门走去。路经燕南园，略为税驾驻足。燕南园，曾经是北大当之无愧的象征，是北大人永远崇拜和寄托的精神家园。今天的燕南园依然古槐参天，花木扶疏，小楼错落其间。但不同的是，福地灵气已他去，雨里花谢又遇风。园内不复往日的肃穆清静，而多少有点尘俗喧嚣，眼前似乎看到了松鹤移巢，月冷风清的场景。东风人面，自然而然生出当年崔护之叹。正在龙钟出神，只影自吊之际，女儿在前路呼我，只好脚步漫移，继续前行，随即从东门出了北大。出门的瞬间，不禁迷茫而惶惑，觉今非而昨是。昨天是什么呢？眄古建而怡颜，倚书斋而自信、抢座位而兴奋，游海淀而寄闲。如今，年届耄耋，什么也没有啦，一切都变成过眼烟云。但是，人老了,心态也平和了许多。安享世俗，自任天真，桑榆晚景休嫌少，薤露余生莫问全。如此看来，既找到了一些什么，又丢失了一些什么，即所谓老入芳菲皆意思，不耽衰朽即心情。啊，北大！轻轻的我走了，带着对你无尽留恋，带着一甲子沉淀于心的绵绵话语离开了。像一颗流星，悄悄的划过，默默的逝去……也许这次离去,以后再无相见之日！想到此，伤感中透着浮生苦短的闷憾。
　　从北京回家，想了许多，知离梦之踯躅，为重逢而衔涕，悼当年之不殚，感流水而伤逝。遥望北方，日有所思，夜不能寐。独坐向灯，推窗对月，灵感沓至。拿出笔来，情动牵思，腹稿冥搜，因将其中的片段，铺陈之为诗，集为《纪念入学北大六十周年》。写完，胸臆稍稍舒畅了些。自觉既无忝于雅颂，亦不靡滥于风人，颇识泾渭之间，有所选择，如斯而已。是为序。词曰：
暌违甲子，思念无穷已。
惟有碧天尚知己，不绝心香所祀。
今日感事伤怀，校园怯步徘徊。
谁向湖边拍照，似是新客重来。（调寄《清平乐》）

纪念入学北大六十周年(组诗)
【入学】
金秋北上赴京华，负笈求知远别家。此去燕园飞乳燕，由来玉树茁心芽。
僻乡攀桂垂纶梦，空谷闻兰彼岸花。明月清风邀我读，湖光塔影托新葩。
【岁月】
暌别俄经六十年，燕园欲聚梦中天。因循岁月无长久，颠倒风尘有后先。
同学六人悲不返，吾翁一榻乐闲眠。期颐耄耋犹奔电，白驹何堪过隙缠。
【同学】
以沫相濡五载情，芸窗风雨泪沾缨。论交每每垂三伏，竞演纷纷艳九城。
我趁青春酬素志，君持实绩贱虚名。流年仿佛重携手，再任清狂百感生。
【老师】
春风化雨沐师恩，感旧还钦器宇存。驯犊行舟迟海月，莳花骤冷闭黉门。
奇书教习盈三箧，笔墨周旋列四元。大义谁传天火照，铭心夫子浚清源。
四元：指科举时代州县、府、省和廷试四级考试均名列第一。
【理想】
男儿居世勿蹉跎。阔步前行向桂科。携卷扬帆耽地学，许身仗剑出天罗。
诸君怀璧待高价，几度衔环报重荷。希冀才情明遴用，栋梁早植不厌多。
【友谊】
同窗契阔五载余，茹檗含冰共起居。竟夜谈笑关地理，隔天踪迹出郊庐。
同怜莎草溪边柳，犹喜香山霜后栌。昔日情怀虽不变，鬓丝今已不胜梳。
【大饭厅】
四千生众聚槐厅，列队不妨怡性灵。黄面窝头无另味，青衿学子不兼腥。
风餐动饮思弹铗，野坐交流说勒铭。若使今朝牵食指，共谋一醉莫言醒。
注：牵食指，即食指动的意思。预兆将有口福。典出《左传。宣公四年》
槐厅：唐宋时学士院中的厅名，这里指大饭厅。
【三角地】
议事东墙三角林，城狐社鼠木萧森。进场常见芙蓉面，贴报时闻魍魉音。
多变人心声气落。可怜礼乐恶风侵。遭逢际会成今古，昔时情味莫追寻。
【燕南园】
金错门环锦绣茵，槐杨复道院牌新。小楼书卷床头满，高阁吟声域外真。
共仰大师和雪唱，行看桃李念成均。辉光已暗风尘里，岁月无情隐凤麟。
注：雪唱：郢都人唱“阳春白雪”之意。成均：古之大学。董仲舒言：五帝名大学曰成均。
【阅览室】
阅览轮场不可迟，人多抢位近蟾枝。高材博识三余伴，暇日临窗四座弥。
展卷仍惭书寓目，捲帘还惜案支离。旷观怀抱丰思路。广取冥搜就在斯。
注：三余：三国裴松引《魏略》：言：﹝读书﹞当以三余。或问三余之意。曰：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后以“三余”泛指利用空闲时间。 
【海淀（中关村）】
京华海淀忆青春，岁月推移固且新。车辙马嘶疏市井，越墙群好作流宾。
当年清北人何在，此际创科魂尚存。各树旌旗争项目，相看彼此脸含颦。
【未名湖】
浮屠十丈立湖东，塔影孤高映水中。荷盖跳珠圆复碎，柳丝拂脸湿还红。
浪浮石舫钟亭近，翻尾鱼雕岛庙逢。落日霞光波面阔，书声朗朗响晴空。
【博雅塔】
十又三层纤细腰，窈然婀娜笔难描。身遮柳色参差黯，影拂湖波旖旎摇,
上倚青云高瞰月，下临紫陌听吹箫。当年本意非谋景,今见幽姿博亦骄。
说明：博指博晨光，当年他捐资建此塔只为供水，现变成北大地标式美丽风景线应是他始料未及。
【实习】
课文讲授忌空谈，理会详情不算谙。难及身躬多实践。所惭草泽有龙潭。
竹窗漏屋经风雨，鬼岭山原辨北南。难得疑云终有解，遑论蒙昧即朝三。
【读书】
燕园收录喜匆匆，实读三年转眼空。每恨当时无善果，即今回首怪和同。
对人藏拙终因浅，遇事谦怀远假通。老迈灯前攻旧籍，依然学步白头翁。
和同：它是“和而不同”的反义词。和同是指春秋时代两个互为对应的哲学常用语。和谓可否相济，相辅相成；同谓单一不二，无所差异。和能生物，同无所成。它们互不相容，各执一念，是偏颇的观念，文革时派性的理论依据。和而不同则承认不同，但和衷相济。
【图书馆】
化育人才满架书，熙隆科道五盈车。师生自得春秋学，活水须求甲乙渠。
博览群经多错落，深论骚雅不糊涂。韦编绝简缃函帙，石刻遗文绰有余。
【上大课】
合共乌衣巷辟雍，波摇松柏入霜钟。欲栽后学纶巾折，须仗先生讲座丰。
出语斯文多妙句，板书大雅拟勤蜂。不惭训诲翻新意，咫尺龙门迷旧踪。
辟雍：辟，通“ 璧 ”。本为周天子所设大学。东汉以后，历代皆有辟雍。
乌衣巷：地名， 东晋时王、谢等望族居此，因著闻。此指燕园校舍原也是皇家林园。
霜钟：指钟或钟声。语本《山海经·中山经》：“﹝ 丰山 ﹞有九钟焉，是知霜鸣。”
【社教】
社教何尝关学生，桃园曾自试鸣钲。三农上下中分类，四级高低次论评。
时雨惊雷双发力，严霜冷雪了无情。胶庠别务当功业，岂负先贤愤以争。
【文革】
武倚危楼不学文，百年老校乱纷纷。九流分野抱残缺，六馆皆闲聚垢氛。
暗夜狐鸣难靖底，随时辐辏自相群。派销止斗终归有，闻道无分先后军。
【冬日未名湖溜冰】
一夜寒冰厚且坚，未名镜面变银田。丘台塔顶松林白，桥洞庙槐葭管玄。
进退从容轻比鹤，往来倏忽迅如烟。安能长溜通南海，且拜潮音洞里仙。
注:潮音洞,即南海紫竹林潮音洞,它是观音菩萨修行之所。
【分别】
京城折柳记犹新，花甲周轮鬓改银。去国三冬还顶雪，临歧一别黯伤神。
离情萦梦燕园地，旧识同窗客路人。因虑相逢无定处，结群微信说前尘。
【湖南重逢】
乍洗风尘笑伏栏，重逢虽雨亦增欢。相从南楚情犹在，闲坐西间话未阑。
壮志曾经慷慨激，浮生抵啎顺心难。归途自此多珍重，且自潇湘下鄂滩。
附湖南小聚六绝:
一、往昔储中忆始初，青春形象总成虚。相逢鹤发模糊似，一片诚心解久疏。
二、网游微信任徜徉，光降亲临喜莫量。因雨长谈皆况味，绵绵夜话乐无央。
三、晓雨暮云初夏天，潇湘邵水客帆悬。燕园一别今相聚，白发盈梳是散仙。
四、再逢已老作华颠，细话平生各喟然。幸有同窗情谊在，相看依旧似当年。
五、销磨锐气见童真，往日雄心半作尘。白首未甘称老迈, 同邀难得事殊珍。
六、欲吊青春乏雅章，借今小聚酹馀觞。南归北去从兹别，另约相邀梦渺茫。
【无题】
资阳一梦错相因，燕去莺飞岂是春。绝处孤帆空息影，屉中尺牍暗生尘。
半途缘尽唯天意，私地公余似路人。老冷寒灰凄落月，桃花流水认沱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