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搜胡

山哈兰

每一条胡同都有自己的使命，更有自己的性格。

正如她的名字一样，虽然都姓“胡”，但是在老北京人的嘴里“同”发的是“痛”音，第四声，叫起来短促而痛快，丝毫没有文绉绉、扭捏捏的感觉，这其中又多少带着皇城根子民的那种天然的看似不屑实则偷着骄傲的气质。

如果不出去走走，哪怕是一个闷热的清晨，哪怕阳光一直躲在厚厚的云层中，习惯了习惯的人，总是慵懒的如同一条咸鱼，眼睛瞪得大大的，却什么也提不起兴趣，什么也打不起精神。

人的思维的涌动的一切来源，有时候要归功身体的运动，譬如行走或跑动，对一些人而言，也只有如此，眼睛才能睁开，耳朵才能展开，思维才能打开。

喜新厌旧大概是人类不可克服的毛病，从另一个方面讲，或许又未必是件坏事儿，倘若对什么事物都没了兴趣，大概生命也到了尽头了。

逛胡同亦是如此，七八年前，我曾对天桥、前门、东四一带胡同如数家珍，甚至自诩可以免费为“刘姥姥”们做胡同游的向导。

可数年过去后，记忆中的胡同如同长久不联系的老朋友，渐渐陌生了，你甚至很难想起她长什么模样，甚至叫什么名字。我曾试图再次走进胡同，追寻那静谧而神秘的气息，很可惜，如同有的人“新冠”之后味觉剥夺一样，找不到先前的感觉了。难道是胡同味儿变了吗？或者是我的嗅觉变了？这种质疑令自己一度十分沮丧。

直到某一天，酣畅淋漓地从胡同走回来，各种思绪变成文字不断翻涌出来——那种久违的感觉终于还是来了！

内务部街胡同，本该很熟悉的名字，走到一半的时候，睹物思人，才想起来这里坐落有北京二中，是京城闻名诸多百年老校之一。六年前，我曾两次进过这所学校，为的是与校方商议建立法制副校长之事。

不到六点半，早到的同学已经在校门口排成了长队。大概是学校让走读生进校的时间尚早，这些孩子们便默默地排着队，或者看书，或者背诵着什么。

这是这所百年老校春夏秋冬的每一个清晨的一道不变的风景线。

东西侧的胡同口，不断地有穿着校服的孩子们前来上学。打西边远远走来一对，手挽着手，十分亲密的样子。

原来是女儿挽着父亲的手！父亲背着与自己一般高的女儿的书包，边走边聊。

此情此景，令人想起了婚姻的殿堂，或许这一幕就是将来的那一幕，只不过是父亲挽着女儿步入胡同里的学堂。

从灯草胡同往东拐，就进入到另一条较为宽敞的胡同。一位姑娘正在路边拍摄平房顶上的猫。我以为她是这儿的住户呢，于是停下脚步与她攀谈起来。

“呦！这么些猫？”

“可不，一家子呢！你看她们的眼睛，多清澈、多么漂亮！”姑娘说。

房顶上有五六只小猫，萌萌的样子，怯怯地瞪着大眼睛，好奇地张望这胡同里形形色色的行人。

姑娘拍完照，踏上路边的小黄车走了。原来她也是路人甲。

猫是胡同里的生灵，通常会悄无声息地伏在某处，路人是很难发现的。

但是天坛公园北边的武圣胡同里有几十只流浪猫却不同，那里有一位猫叔曾经或还在供养着她们。

有一次我从那里走过——确切地说，是一只黄猫和白猫领着我进了胡同，去“拜见”蹲坐在一棵古树上的猫王，我感觉到了猫的灵异，似乎自己也摇身变成了一只猫……于是，我写了一篇魔幻小小说《武圣猫》。

这几只小猫，大概会承担着护卫附近几条胡同的使命，如若建立神功伟业，指不定哪一天会被封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御猫"呢！

走到一半的时候，我才从门牌号上看到，这条是礼士胡同。

礼士胡同东南方向，过了马路就是大方家胡同了。

清晨的胡同总是流动的，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们很少说话，他们或者起来买早点，或者已经奔走在上班的路上了。看多了，连同你自己感觉都像是懒得言语而只是为生活奔走的木偶。

然而，静止的画面还是有的，譬如难得一见的胡同口的理发摊，还有随处可见的胡同“守望者”。

这就是她们的使命，或者为铲除人们的烦恼，或者为大家守护平安。

胡同的道路虽然很窄，胡同的平房虽然很矮，但是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向往属于她们的幸福生活。

清晨遛弯的时候提着鸟笼的大爷、在车顶上浇花的大妈……只要进了胡同，只要你够幸运，总能与她们擦肩而过。

如果要体悟生活的难处，智化寺东侧小牌坊胡同是必须去的。

胡同是城市的毛细血管。这条南北走向，几乎与东二环平行的小胡同隐藏在胡同群落中，并不显眼。

胡同的北口延伸到雄伟的银河SOHO脚下,这座现代化的地标性建筑由荣获普利兹克建筑奖的扎哈·哈迪德建筑师事务所担纲设计。而小牌坊胡同是从明代走来的，沧桑得如同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但在这个现代化的庞然大物之下，他依然昂首挺立着，就是这么倔。

在胡同里仰望SOHO，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压迫、卑微，还是唏嘘、无我？我想，肯定没有在田野里仰望银河，仰望星空的那种凄美。

美国作家盖伊·特立斯曾写过一本名为《被仰望与被遗忘》的书。被仰望者，犹如璀璨的星空，而被遗忘者就是群佝偻的老者或者蝼蚁吗？

时空的穿越和鲜明的比照，视角的震撼有时候并不能决定内心的感受。朱自清的父亲的《背影》，看上去很渺小，但在他的眼里经过了泪水的浸泡，又是如此的伟岸。

那银河般美丽而孤傲的SOHO，我只有从二环路过的时候，偶尔会掏出手机拍张她的魅影。这个地标性建筑，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正如她的高冷。

而她的俯视之下的胡同，却从来不拒绝任何一个陌生的默默的前行者。

有时我在想，在这个绝对不平等的视觉空间中，到底是谁在窥视着谁？又是谁在艳羡着谁呢？

这种猜疑并不是空穴来风。

小牌坊胡同是我所遇见的生活气息最浓的胡同之一。这里大概有数十米长的瓜棚，黄瓜、丝瓜、南瓜等各色的瓜类在绿叶和微风的摇曳下探头探脑，有的爬到了门口，像一只壁虎，如一串风铃，是一道屏障，一个瓜的盛会。

而一早在门口慢条斯理地整理瓜藤，一边浇水，一边“无视”行色匆匆的路人的北京大爷们，总是一脸的严峻，那冷冷的目光、毫无表情的脸，不是令人生畏，就是叫人觉得无趣。但您可能不知道，这恰恰是北京人的“面”和“里”:表面的孤傲，符合皇城根子民的性格，并不代表冷峻的背后没藏着一颗火热的心。

某次，我在前门草场胡同一带给门墩儿拍照——这一度是我的业余爱好。门墩儿是老北京胡同区标志性的文物，前门一带的门墩儿尤其好看，不仅样式多，而且数量多，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有那么一对门墩儿，如同百岁老人张口可见的两颗门牙。

我正如刚出道的牙医，在俯身潜心研究这两颗门牙是否松动，雕花是否因岁月侵蚀而剥落时，大门“滋呀”一声打开，一位“大衣哥”如同质问小偷一样喝到：“干什么的？！”

害的我差点儿丢盔弃甲逃之夭夭，硬着头皮跟他解释了半天，说是游客，喜欢胡同之类。总之，费了一番口舌，好歹他最后还是信了我，没有再追问下去。拍了个寂寞，我只好提前打道回府。

像这位大叔一惊一乍且把人当贼看的，毕竟是少之又少的人间极品。实际上，北京的胡同还是很友好的，你若爱她，她便爱你。

我遇到热心的大叔还是比较多的。在演乐胡同、礼士胡同和甘井胡同都有这样的礼遇。

虽然走走停停，好像有些行为不轨，但只要一听说你是热爱北京胡同，并且是给胡同拍照的，他们多会放下警惕，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弯，热情起来甚至让你不知所措，比如有一位恨不得要亲自带你在胡同里走一圈，把胡同的来历、名人故居、门墩儿寓意、大门上的古对联的掌故等，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跟你介绍得门儿清！

北京胡同的性格与胡同的历史，与原著居民有关，但又不完全这样。

譬如，胡同里走多了，你能听到鸡鸣狗叫，闻见鸟语花香，甚至往深处走去，你会沉浸在静谧之中，而也只有在此时此地，你才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自己的气息，自己的心跳，最终找到迷失的自己。

也许就是因为胡同横平竖直的规整，就是因为平房院落的低矮，才拢音，才能闹中取静，才会有低调中的藏龙卧虎。

小牌坊胡同能让你看到的不仅仅是眼前生活的难处，她还能让你感悟到当下生活的种种妙处，以及淡淡的人生禅意。

胡同里的生命是多样的。在胡同的生态中，人是不是绝对的主宰呢？

小牌坊的瓜棚下，A3纸大小的乌龟舞在扑棱，亮出白花花的肚皮——自由的梦想即使在水族箱里也不曾幻灭，她可以为了这个的梦想拼上一千年。

一条挂满小翠花的藤蔓爬上墙头，紧紧地缠绕在电线杆上——灿烂的生命和火一般的爱情缠绵了铁石心肠，她可以为了自己的爱情紧紧拥抱一个夏天……

特别是胡同里的狗，看他懒懒地躺在家门口睡觉，你不要去打扰她，甚至不要停下脚步给她拍照，否则她一定抬起头，愤怒地向你抗议。

但也有十分友好的狗，有一次我路过在天桥一带的胡同走，有一条小狗在前边带路，三步一停，一直把我带到了她家门口，然后坐在那里冲我摇尾巴，看来陌生不一定是不速之客……

每一条胡同都有自己的使命，有自己的个性。

因为陌生，所以向往。我喜欢走胡同，走正在变化的胡同，更喜欢走从未走过的胡同。正如浩瀚的宇宙中总能拥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座，银河搜胡，在多如牛毛的胡同中，总有一条是你所久寻的，你所心仪的，默默地等待着你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