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自传体散文:娘娘的大脚

伍旭东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生活,是一壶煮了千年的月光,醉了相思,醉了欢喜,也醉了忧伤。总结娘娘68载坎坷人生,可以用24个字来概括:一双大脚走四方,两只纤手擎大梁。风干了眼泪,晾晒成坚强!&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nbsp;</span><b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题 记</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1</b>&nbsp;</p><p class="ql-block">先解释一下,“娘娘”这个词,并非古代宫廷的称呼,而是我的家乡溆浦一带的方言:娘娘即奶奶,公公即爷爷。</p><p class="ql-block">在溆浦,有句较文雅的骂人话:“你娘娘的脚!”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我小时候不太懂,现在也没完全弄明白。</p><p class="ql-block">或许,在老一辈人观念里,女人脚大脚小,是判断其美丑的重要标志,被人骂“你娘娘的脚”,大概就是丑的意思。</p><p class="ql-block">我娘娘生于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农历十月廿九日,姓邹名水玉,娘家在干溪坑,婆家在桥头水,两家相距不远,解放初期同属一个村。</p><p class="ql-block">那个年代的女人,以缠足为美,娘娘本该有一双三寸金莲的。但从我记事起,娘娘就长了一双大脚,前尖后粗,略有些畸形,可能是先缠后放的缘故。</p><p class="ql-block">后来知道,娘娘确实是缠过足的。</p><p class="ql-block">早年间,娘娘的父亲,也就是我太姥爷,喜欢抽大烟,不但把家抽败了,把身体也抽垮了。</p><p class="ql-block">娘娘10岁那年,太姥爷去世时,邹家已一贫如洗。</p><p class="ql-block">后来,日子实在熬不下去,娘娘便放了足,来到伍家当童养媳。16岁与我公公(爷爷)圆房,26岁生下我父亲,30岁生下我叔叔。</p><p class="ql-block">1939年,我公公被国民党抓壮丁,当年病死在湖南衡阳,年仅32岁的娘娘守了寡。</p><p class="ql-block">那时,父亲6岁,叔叔才2岁。而太爷爷也是个鸦片鬼,什么都指望不上。娘娘只好跟着太奶奶纺纱织布,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用柔弱的肩膀,支撑起这个支离破碎的家。</p><p class="ql-block">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亲从7岁开始给大户人家放牛,13岁进山担煤挑石灰当脚夫,15岁给地主家打短工,犁田、插秧,打禾、担谷,什么都干。一年四季披星而出,戴月而归,母子仨一天难见上一面。</p><p class="ql-block">1951年,刚满18岁的父亲经人介绍参加工作。先是在低庄锑矿下井当矿工,后调入颜家垅硫磺矿当工资核算员。</p><p class="ql-block">1958年,父亲与母亲结婚。时隔一年,已有身孕的母亲,随父亲同时调入溆浦县耐火材料厂,不久后生下我姐姐。</p><p class="ql-block">不幸的是,那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饥饿和疾病很快将姐姐扼杀在襁褓中。</p><p class="ql-block">1962年秋天,在姐姐夭折一年后,我带着父母新的希望,呱呱落地来到这个世界。</p><p class="ql-block">也就在那一年,娘娘从老家桥头水来到父母所在的工厂,与我们共同生活。这一住就是13年,直到老人家去世。</p><p class="ql-block">在这期间,二弟、三弟、四弟相继出生。可以说,我们兄弟四个,都是在娘娘背上长大的。</p><p class="ql-block">第一次知道娘娘的大脚与众不同,还是在我孩提时代,只留下一些模糊的记忆。</p><p class="ql-block">父母所在的耐火材料厂,是一家县属地方国营企业,建在一个叫椒板溪的地方。规模不大,只有二三百人。创业之初,基本没什么生活设施,除了新建的几栋平房,供已婚双职工居住,其他人大多杂居在村子里。</p><p class="ql-block">我家分到的那间平房,大约 8 平方米左右。家里除摆了一张木床,一张桌子,一口立柜,一口箱子,还摆了一溜坛坛罐罐。用娘娘的话说,房子窄得打个屁都转不了弯。</p><p class="ql-block">随着我的出生和娘娘的到来,住房矛盾更加突出了。好在厂里给每户双职工建了一个小阁楼,原是准备用于存放杂物的,父亲把它收拾干净,一捆稻草,一条褥子,一床棉被,就成了我和娘娘共同的窝。</p><p class="ql-block">说是小阁楼,其实更像今天的内阳台,建在顶棚跟窗户之间,约有一人多高,一米来宽,两米来长。除边沿钉了一块木板,防止人掉下来,再无其他安全措施。爬上爬下,全靠一架摇摇晃晃的木梯。</p><p class="ql-block">小时候,我特别缺乏安全感,喜欢用衣服蒙着头睡觉,还老爱尿床,被叔叔戏称为“尿班长”,可能就跟这段经历有关。</p><p class="ql-block">我本身就恐高,跟娘娘睡在阁楼上,每次一转身,楼板便吱吱作响,像要塌下来似的,别说下楼解手,就连眼睛都不敢睁。</p><p class="ql-block">到了晚上,我经常做梦,梦见自己从悬崖上掉下去……</p><p class="ql-block">见我老这么尿床,也不是办法,后来娘娘就定时叫我起夜,每晚两次。父母白天上班太累,晚上睡觉太沉,娘娘不忍心惊醒他们,就自己一手扶梯,一手抱着我上楼下楼。</p><p class="ql-block">奇怪的是,每当娘娘抱着我,虽然双脚离地,我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反而特别踏实,特别安全。那种感觉,有点像我们今天乘坐高档电梯,不知不觉就到顶了。</p><p class="ql-block">一次,趁娘娘上阁楼取东西,我站在一旁偷偷观察,终于发现了秘密。原来,娘娘爬梯子时是不穿袜子的(平时长年穿着酱色的长筒棉袜),光着两片大脚丫子。</p><p class="ql-block">娘娘的脚掌并不好看,瘦骨嶙峋,骨关节突出,但很有力量。每上一级楼梯,她就把五个脚趾头使劲地蜷起来,像钩子一样钩在梯子上。娘娘告诉我,这样爬梯子最稳当。</p><p class="ql-block">我时常在想,假如娘娘不是长年劳作练出了一副好身板;假如娘娘没有一双大脚,而是一对三寸金莲,让她每天这样爬上爬下,简直无法想象。</p><p class="ql-block">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我的人生之路是从这架木梯开始起步,是娘娘的一双大脚帮我开启的……</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2</b></p><p class="ql-block">父亲的老家桥头水,离厂子有十来里地。小时候,我特别喜欢跟娘娘回桥头水。娘娘经常逗我:“桥头水簸箕大块天,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在家屙尿和泥巴呢!”</p><p class="ql-block">一次,叔叔来接娘娘回桥头水过端午节,我恰巧有点感冒,娘娘不想让我去。晚上,娘娘和叔叔在屋里说话,我躺在被窝里,假装说梦话:“我要去桥头水!我要去桥头水!”</p><p class="ql-block">叔叔一听,心软了,就跟娘娘商量:“焕儿连做梦都想回桥头水,小孩子不会说谎的,明天就让他跟着去吧。”</p><p class="ql-block">这招果然灵,娘娘终于答应了。</p><p class="ql-block">那时,我才三四岁大,走不了山路,每次回桥头水,都是叔叔用箩筐把我挑回去。</p><p class="ql-block">等我稍大了些,能走山路了,我就拉着娘娘的手,磕磕绊绊、深一脚㳀一脚地跟着娘娘一起走。</p><p class="ql-block">本来,从椒板溪到桥头水,沿山脚下一条小河走距离最近,也比较安全。后来,因下游大溪口修水坝,水位上升淹没了道路,我们只能从半山腰上的荆棘丛中走。</p><p class="ql-block">那条所谓的“路”,其实就是山羊踩出来的脚窝窝,连羊肠小道都算不上。人走在上边,眼前峰峦叠嶂,耳畔山风呼啸,脚下百丈深渊,让人毛骨悚然。</p><p class="ql-block">有一回,走到一个急拐弯处,因为路窄石头多,娘娘脚上的布鞋打滑,摔了个大屁墩。要不是娘娘手疾眼快,抓住了路边一把茅草,我们肯定全滚到悬崖下的水潭里去了。</p><p class="ql-block">若干年后,每当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我脑海里便会闪现出一段歌词:“嫂子,借你一对大脚,踩一溜山道,再把我们送好!”</p><p class="ql-block">只不过,靠一对大脚踩出一溜山道的不是嫂子,而是我的娘娘!</p><p class="ql-block">桥头水是个自然村,以伍姓为主,村里人大多是宗亲。每天见面,邻里之间不是互称大伯、三叔、四姑,就是叫二哥、六姐、九妹,显得特别亲切,我很喜欢这种感觉。</p><p class="ql-block">我家老宅位于村中心位置,是湘西传统的木楼,始建于上世纪初,到我出生的时候,已经老得东倒西歪,摇摇欲坠。</p><p class="ql-block">全家人生活起居,主要集中在一楼,除了中堂、灶屋、牛栏、猪圈、厕所,只有两间卧室。好在那时父亲在外工作,娘娘跟我们一起住,老宅里只剩叔叔一家,还能住得下。</p><p class="ql-block">湘西木楼的“楼”,实际上只是房子的“顶棚”,空间非常狭窄,人爬上去得躬着腰,一不留神头就会碰到房梁,或顶到瓦片,很容易受伤。</p><p class="ql-block">楼上一般放农具、杂物,很少住人。后来,随着堂弟、堂妹出生,居住有些拥挤了,叔叔便在楼上安了个床铺,用作客房。</p><p class="ql-block">每次回桥头水,我最喜欢睡楼上。特别是秋雨绵绵的季节,雨滴打在瓦片上那种美妙的声音,是我童年时代最好的催眠曲。</p><p class="ql-block">离老宅不远处,是伍家祠堂。那时农村穷,没钱盖学校,村小学就设在祠堂里。躺在楼上,听琅琅读书声从祠堂里飘出来,那感觉真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p><p class="ql-block">在老宅外围,有一圈土墙,由于年久日长,风剥雨蚀,墙上布满了网状的蜂窝。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成群结队的蜜蜂从蜂窝里飞进飞出,老宅四周弥漫着淡淡的花香。</p><p class="ql-block">转眼间,将近60年过去了,当年的老宅几经翻修重建,已不见踪影。经勤劳能干的堂弟之手,变成了时尚的小洋楼。</p><p class="ql-block">但沧桑的记忆还在。它就像我生命中的老屋,装满了回忆,也装满了心酸。有时候,我想去触碰,却不敢伸手,怕这一触碰,就会有满满的忧伤落地;有时候,我想去翻看,却不忍回眸,怕这一回眸,就会引落“泪飞顿作倾盆雨”。</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3</b>&nbsp;</p><p class="ql-block">当然,我对桥头水的迷恋,不仅因为它是我生命的根,更重要的是,在这里,我跟着娘娘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童年时光。</p><p class="ql-block">我喜欢桥头水的夏天。</p><p class="ql-block">一口老井,一方鱼塘,一湾荷池,一片芋田,构成了老宅门前的田园风光。</p><p class="ql-block">老井在村子主路旁,离老宅十余步远。井是湘西传统的吊井,约七八米深,呈圆柱状。井口较细,仅能通过一只水桶;井身较粗,每年清淤时,能同时容下三四条汉子。</p><p class="ql-block">井底水面如镜,天气晴朗时,透过井口往下看,只见里面波光粼粼,一张熟悉的脸扭曲着,在水面怪异地晃动。</p><p class="ql-block">小孩子虽然好奇,一般情况下,却不敢单独去井边“照镜子”。听大人们说,井里有水鬼,会把“照镜子”的人拉到井里淹死。</p><p class="ql-block">这种吊井,与北方水井不一样,打水不是靠绳索,而是用竹竿,是个技术活。</p><p class="ql-block">在桥头水老家,我跟傻宝哥关系最好。傻宝哥曾教过我打水的方法: 先将水桶套在竹竿一头,缓缓放入井中,等感觉触到水面时,再轻轻提一下,然后突然发力,将竹竿使劲往下戳。借助惯性,水桶旋转 180 度,桶口朝下,扎入水中。等水桶灌满水,再用竹竿将水提上来,打水过程就算完成了。</p><p class="ql-block">可惜,我打水的成功率并不高。</p><p class="ql-block">傻宝哥是我堂伯家的儿子,大我5岁。其实傻宝哥并不傻,就是有些憨,干活肯用蛮劲。十七八岁的时候,就能挑两百多斤的担子。有次跟人打赌,居然挑着三百多斤的湿稻谷,在田埂上走了足足五百多米。</p><p class="ql-block">记得小时去邻村看电影,都是傻宝哥背着我。那时放电影一般都要“转片”,就是同一部片子,这个地方放完了,再赶到下一个地方去。我和傻宝哥跟着放映队跑,看了这场奔下场,每次都把傻宝哥累得大汗淋漓。</p><p class="ql-block">前几年回桥头水,偶尔也能见到傻宝哥,才60出头的他,面黄肌瘦,发稀须枯,身体已完全垮了。据说他全身都是病,但到底有哪些病, 他自己也说不上来。</p><p class="ql-block">可黄鼠狼专咬病鸭子。3年前,傻宝哥起夜时不慎摔倒,造成严重的脑梗,从此卧床不起,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全靠一台氧气机维持生命。要不是他堂客银莲嫂子片刻不离的精心侍候,傻宝哥这条老命早就没了。</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font-size: 15px;">(写这篇文章时刚得到消息,前天上午,傻宝哥43岁的儿子患肝癌在医院去世。因怕傻宝哥承受不住这个打击,银莲嫂子瞒着他,先将他送到县城另一家医院去住院。然后将儿子遗体从医院拉回家,准备等办完丧事让儿子入土为安后,再将真相告诉傻宝哥。闻听此讯,我泪如雨下……)</b></p><p class="ql-block">那时的农村,个人不能搞副业,只能养猪养鸡养鸭。猪和鸡是留到过年杀的,所以每次回桥头水,叔母就杀鸭子给我们吃。</p><p class="ql-block">从吊井往外走五十来步,是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每次跟娘娘去溪边整(清洗)鸭子,一群拇指大小的鱼儿会围过来,在我脚边钻来钻去,争抢鸭肚里的内脏或杂物。偶尔也会在我脚面“吻”上一口,弄得我全身痒痒的。</p><p class="ql-block">小溪下游不远处,有座古老的碾坊。碾坊连着一条人工开凿的水渠。在渠水的冲击下,那笨重的碾子咯吱咯吱转个不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转进了岁月深处……</p><p class="ql-block">记得有一次,我想吃麦叶汤(类似北方汤煮面片),叔母知道后,从缸里掏出两碗小麦,让我跟着娘娘去碾坊换面粉。</p><p class="ql-block">一路上,我像匹撒欢的小野马,手舞足蹈,蹦蹦跳跳,这儿闻闻,那儿看看。</p><p class="ql-block">没想到,快走到碾坊时,我一不留神,右脚踩空,半个身子滑进了水渠里。好在娘娘离我不远,听见我的叫声,三步并作两步跑,一把抓住我的小手,将我拉了上来。</p><p class="ql-block">好悬啊!如果当时娘娘不在身边,我即便不被淹死,也会被渠水冲进碾坊底下,被连接石碾的齿轮绞成肉泥!</p><p class="ql-block">可以说,当年,娘娘正是仗着自己的那双大脚,救了孙儿一条小命……</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4</b></p><p class="ql-block">我尤其喜欢桥头水的夏夜。</p><p class="ql-block">上世纪60 年代,湘西农村多数还没有通电,一到晚上黑漆漆的,照明主要靠煤油灯。这使得在厂里用惯了电灯的娘娘,一回到桥头水就抱怨:“点的么个洋鬼火!”</p><p class="ql-block">为节省灯油,农村人睡得早,一般晚上八九点钟,稍微洗洗就上床了。</p><p class="ql-block">记得我六七岁的时候,有天晚上,娘娘突发急病。父亲一边请厂医过来救治,一边交代在厂里做临时工的表舅,让他带着我连夜去桥头水,叫叔叔马上赶到厂里来。</p><p class="ql-block">跌跌撞撞走到桥头水,已是半夜时分,此时大地沉睡,万籁俱寂,漆黑一片。我凭着记忆摸到老宅门前,轻轻推了推,发现大门没插门闩,便推开一条缝,闪了进去。</p><p class="ql-block">因为怕吵醒叔叔一家,我没有叫喊,而是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绕过火塘,穿过堂屋,进了厢房,熟门熟路来到叔叔床前,轻轻撩开蚊帐,伸手摸了进去……</p><p class="ql-block">突然,心里暗暗一惊!原来,我摸到了一个滑溜溜、赤条条的身体。</p><p class="ql-block">“是哪个?”叔叔条件反射地身体一弹,坐了起来,大喊一声,把我吓了一大跳。</p><p class="ql-block">听我说明了来意,叔叔顾不上刚才的尴尬,三下两下穿好衣服,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支手电,跟着我们就上路了。我们三人一路急行20里,终于在黎明前赶到了椒板溪。</p><p class="ql-block">好在有惊无险,娘娘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因为当晚生红薯吃多了,消化不良,胀得肚子疼。厂医开了几片酵酶,让娘娘服下,这会儿感觉好多了。</p><p class="ql-block">时隔半个多世纪,今天回想起来,当年我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连夜“急行军”40多里地,不仅不觉得有多累多苦,反而为自己能得到父亲的信任,能给父母分忧而感到欣喜。</p><p class="ql-block">当然,现在六七岁的孩子,能够不用家长接送,自己上学回家的,都已经很少很少了。</p><p class="ql-block">的确,生活的涩果,一旦你有勇气把它嚼碎吞下去,往往能酿出一味纯净的甜……</p><p class="ql-block">这次充当“信使”的经历,让我对乡村的黑夜,有了刻骨铭心的感受。同时。乡村的夜晚也让我领略了自然、质朴、纯粹的大美。</p><p class="ql-block">那时的农村,没有灰尘,没有污染,空气质量极好。感觉天跟地,离得很近很近。</p><p class="ql-block">即便是晚上,天空因为月照和星光,也是蓝色的底衬,可见云动月移。“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小时儿歌里的这句歌词,便是那个童话般世界的真实写照。</p><p class="ql-block">记忆中,每到夏季夜晚,叔叔就会扛一张竹床出来,放在老宅门前井台上,供娘娘和我歇凉。娘娘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轻声细语的给我讲古(讲故事),哄我入睡。</p><p class="ql-block">竹床下面放着个小陶罐,里面燃着橘子皮或艾草,用于驱赶蚊虫。而萤火虫对陶罐里的气味,好像并不在意,它们打着小灯笼四处乱飞,晃得我眼睛直冒金星。</p><p class="ql-block">这时,四周的犬吠声、蛙鸣声、孩子梦呓声由远及近,飘过来又荡过去。躺在竹床上侧耳倾听,甚至还能听到蚯蚓松土的声音,稻谷抽穗的声音,以及莲藕拱泥拔节的声音。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幻化成一部美妙的《乡村小夜曲》。</p><p class="ql-block">乡村之夜不算安静,却又极其安静。每当娘娘累了,摇蒲扇的手慢慢垂下去,很快便会响起轻柔的鼾声……我轻轻依偎在娘娘怀里,听着娘娘的心跳,听着远处的狗叫,眼皮渐渐变得沉重起来……</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5</b></p><p class="ql-block">从小就记得,娘娘摇蒲扇,一般都用左手。因为娘娘右手食指残疾,第一关节肿大,无法伸展,像阿拉伯数字“7”。</p><p class="ql-block">开始我以为是天生的,后来才知道,那是生活的磨难留给娘娘的印记。</p><p class="ql-block">1939年,自公公客死异乡后,32岁的娘娘开始守寡,无依无靠,实在过不下去,只好找到离家十多里地一个叫大潭的村子,靠给大户人家浆洗衣裳、纳鞋补袜度日,含辛茹苦地拉扯着两个年幼的孩子。</p><p class="ql-block">那时大户人家人丁兴旺,多是四世同堂,全家几十口人,每天换下来的衣裳,堆成小山,全靠娘娘去洗。</p><p class="ql-block">因为一年四季都用凉水洗衣浆衫,娘娘双手得了严重的关节炎,又无钱医治,后来右手食指渐渐变形,再也伸不直了。</p><p class="ql-block">娘娘的手很巧,针线活做得很好。我从10岁开始,才穿上那种塑料软底松紧鞋(家乡俗称“懒人鞋”)。在此之前,我们兄弟四个穿的布鞋,都是娘娘一针一线纳出来的。</p><p class="ql-block">由于食指残疾,娘娘做针线活时,只能把顶针套在中指上。这根残指,见证了娘娘一生的坎坷与艰辛!</p><p class="ql-block">娘娘去大潭讨生活的时候,父亲6岁,叔叔2岁,兄弟俩靠太太(太奶奶)照看。</p><p class="ql-block">逢年过节,东家给娘娘一点鱼、肉之类的荤菜,她从来都舍不得吃,而是用荷叶仔细包好,揣在怀里。待收工后,娘娘要摸黑走十多里山路,将荤菜送回家,亲眼看着两个孩子一口一口吃完,再连夜赶回去。</p><p class="ql-block">那时的湘西山区,处处草深林密,时常有豹子野猪出没,一个单薄柔弱的年轻女子,独自来回走20多里山路,难道就不怕吗?</p><p class="ql-block">记得有次我曾问到这个问题。娘娘沉默半晌,喃喃地说:“哪个不怕呢?走在路上心里都是麻麻的。不过一想到你爹爹你叔叔能呷到鱼和肉,就什么都不怕了!”</p><p class="ql-block">看,这就是母爱的力量!</p><p class="ql-block">有时,艰辛能把柔弱的脊梁压弯,恐惧能让胆怯的女人颤抖。然而,再多的艰辛,再大的恐惧,最终也阻挡不了伟大的母爱!</p><p class="ql-block">娘娘刚到厂里那几年,日子过得平静而悠闲,洗衣做饭,伺候儿孙,享受天伦之乐。</p><p class="ql-block">那时生活虽然清苦,但其乐融融。尤其每天的晚餐,是我们全家人最惬意的时光。娘娘在门口摆上一个小桌,再炒上两碗自己种的辣椒、豆角,一家人你推我让,好不温馨。</p><p class="ql-block">大概到1968年前后,随着“文革”越闹越凶,这种平静终于被打破了。身为厂工会主席兼厂半工半读中学校长的父亲,被作为“当权派”游街批斗,厄运从此降临。</p><p class="ql-block">令我记忆最深的是,每天吃晚饭时,我们全家刚端上饭碗,还没来得及扒一口饭,造反派就带着棕绳来了,二话不说,把父亲五花大绑,戴上纸糊的高帽,推出去游街。</p><p class="ql-block">见此阵势,母亲只知道一个劲地抹眼泪,我则被吓得躲进邻居家茅厕里去了。相反,娘娘这个目不识丁的农村老太太,却相当镇定。她既不哭也不闹,只是默默地跟在队伍后面,儿子被游斗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p><p class="ql-block">等游斗结束了,她再把精疲力竭、伤痕累累的儿子搀回来,和我母亲一起,帮着清洗儿子身上的伤口。</p><p class="ql-block">在父亲最艰难的那段日子,娘娘虽然心里在流血,却从未见她掉过一滴泪。</p><p class="ql-block">女本柔弱,为母则刚。此言千真万确!</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6</b>&nbsp;</p><p class="ql-block">娘娘既性格坚强,又生性善良。</p><p class="ql-block">上世纪70年代初,厂里一个外号叫“拐子”的工友,他姐姐因生活所迫,带着一双儿女在厂子附近的均坪、舒溶溪一带要饭。</p><p class="ql-block">“拐子”是个“半边户”,妻子在农村老家,自己同另一位工友合住一间单身宿舍,自然不便让姐姐一家住进来。</p><p class="ql-block">那时,我家已搬到厂食堂对面一排新盖的职工宿舍,有了两间房子。娘娘知道“拐子”的难处后,就说:“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让你姐姐跟我这个老婆婆挤挤吧。”</p><p class="ql-block">说完,她自己把房子收拾干净,让母亲把“拐子”姐姐一家接过来。因“拐子”姓李,娘娘让我称他姐姐李姨娘。</p><p class="ql-block">李姨娘每天早出晚归,将讨来的红薯、苞谷、糍粑等食物,堆放在走廊外另搭的灶屋旁边。娘娘怕被人偷了,或被老鼠啃了,每天将这些东西搬到屋里来,好生看管。一年多时间,未曾丢过一粒米、一颗苞谷。</p><p class="ql-block">听母亲说,李姨娘活了80多岁,直到上世纪90年代末才过世。生前,老人曾带着一个孙子到我们家来过。那时,娘娘已去世十多年了。说起娘娘,李姨娘老泪纵横。</p><p class="ql-block">娘娘一辈子就出过一趟远门。</p><p class="ql-block">1972年底,湘黔铁路通车了,厂里组织职工去韶山参观。父亲自费买了车票,让娘娘跟着去看看毛主席老家,看看外面的大世界。</p><p class="ql-block">正好,同厂发小李英的娘娘也在厂里带孙女。两位老人平时关系就好,经常在一起聊家务事,一起去均坪镇上赶场。两家经过商量,决定让娘娘和李娘娘结伴去韶山。</p><p class="ql-block">几天后,娘娘回来了,一脸的兴奋。别人问她看到了什么,她一个劲儿地说:“毛主席老屋场的风水好呢,屋后有靠山,前面有水塘,有藕田,是出皇帝的地方。”</p><p class="ql-block">大家忍不住笑了,知道她所说的藕田,是毛主席旧居前的那片荷塘。</p><p class="ql-block">估计娘娘在参观的时候,联想到了桥头水老宅边上的藕田。那次,娘娘站在毛主席老屋场前,照了张火柴盒大小的照片。照片底部留白处,题有“韶山留念”几个字。</p><p class="ql-block">那是娘娘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照相。</p><p class="ql-block">从韶山回来后不久,娘娘身体每况愈下。大约是1973年8月间,娘娘得了风湿性心脏病。这种病最明显的症状就是全身水肿,以当时的医疗条件,只能靠吃药排尿消肿。</p><p class="ql-block">我记得,每天早上一起床,娘娘的双腿肿得如水桶一般粗。吃过药后,到了傍晚,腿又瘦得跟麻秆似的。</p><p class="ql-block">祸不单行。一天晚上,娘娘上厕所时,不慎摔倒了,造成右大腿骨折,被连夜送到县人民医院。</p><p class="ql-block">医生说,娘娘有心脏病,手术风险太大,只能上夹板保守治疗。从那以后,娘娘的双脚再未碰过地面,在床上一躺就是两年。</p><p class="ql-block">我是娘娘的长孙,当时11岁,算得上半大男子汉。每天把娘娘背进背出,帮娘娘端屎倒尿,这些活儿全落在了我身上。</p><p class="ql-block">第一次背娘娘去屋外竹床上纳凉,娘娘趴在我背上,高兴地一个劲儿地夸我:“我焕儿长大了,能背得动娘娘了!”</p><p class="ql-block">但我毕竟还是个孩子,不懂事,玩性又重,时常跟几个弟弟打闹,磕磕碰碰在所难免。</p><p class="ql-block">娘娘没病的时候,我们还有几分惧怕,不敢胡来。如今见娘娘动不了了,兄弟几个便放肆起来,你说你的,我打我的,任娘娘喊破嗓子,我们全装作听不见。</p><p class="ql-block">终于有一天,一向性格温和的娘娘开始骂人了,而且骂的是家乡最恶毒的话:“焕伢,你个屙痢疾死的,莫要和弟弟打架啰!”</p><p class="ql-block">我一下被镇住了!从那颤抖的声音中,我听出了娘娘的无奈、痛苦和悲凉……</p><p class="ql-block">1975年8月底,我和同厂的发小思平、汉平一起,到县城溆浦一中读书。因家离学校有三十多里地,只能在校寄宿。</p><p class="ql-block">清楚地记得,那是开学后第4天,我正在教室上课,突然,父亲的好朋友段叔叔来了。</p><p class="ql-block">他站在教室门口,跟老师耳语了几句。老师朝我看了看,招手道:“伍旭东同学,你家里有事,可以先放学了。”</p><p class="ql-block">段叔叔是厂车队的司机,当时开了一辆南京牌嘎斯车。坐进驾驶室,段叔叔才告诉我:“焕伢,你娘娘,走了……”</p><p class="ql-block">得知这个消息,我并不感到特别意外,但却悲从心来,泪水夺眶而出。</p><p class="ql-block">赶回家已是傍晚时分,家里一大堆人正在忙乎着。这些人大多是父亲的同事、朋友。</p><p class="ql-block">时年42岁的父亲,左臂佩戴黑袖标(那时披麻戴孝早已作为“四旧”被扫除了),呆呆地站在娘娘棺木一旁,双眼布满了血丝。37岁的母亲一脸憔悴,坐在地上哀号着。</p><p class="ql-block">见到我,父亲递给我一条黑袖标,声音嘶哑地说:“先戴上这个,去看看娘娘。”</p><p class="ql-block">我努力地把身体靠近棺木,将头伸进去,没有一丝害怕。娘娘跟平常一样,头上缠着黑色纱巾,身穿黑色寿衣,神态安详。只是脸上瘦得变了形,都快认不出来了。</p><p class="ql-block">突然,我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去摸摸娘娘那双脚。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来。</p><p class="ql-block">罢了,我不得不相信,躺在棺木里的娘娘,永远地走了……今后再也不能背着焕儿爬楼梯了,再也不能牵着焕儿的小手回桥头水了,甚至再也不能骂焕儿一声了……</p><p class="ql-block">想到这里,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p><p class="ql-block">是啊,时间是一条长河,生命是一场轮渡。我知道,娘娘从出生那天起,就开始以双脚当桨,以生命作舟,顺着这条宽广壮丽的河流,时而浪花飞溅、时而波澜不惊地前行了68载。如今,娘娘已抵达了冥河,到了永生之地,那些比她先到的亲人们,正在这里等着她,将同她一起,开始一场新的轮渡。</p><p class="ql-block">其实,我不该悲伤的。对娘娘来说,这次远行,何尝不是她和亲人永恒的团聚……</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15px;">补记:1975年9月6日,娘娘的灵柩被运回桥头水老家,安葬在村东三四里地的伍家祖山狐狸坑。</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