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昨夜,又一次梦见了故乡,梦见那熟悉的田园,一季季庄稼更迭:水稻弯了腰,高粱红了脸,棉花白了头,黄灿灿的油菜花开了又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还梦见了一个人,我的大公。只见他咬紧牙床,皱着小脸,手扶在门框上,眼巴巴地望着外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大公,父亲的伯父,没有子女亲人,孤身一人。那时候寨子上有几位孤寡老人,丧失了劳动能力。由政府出面,每个生产队赡养一位老人,也就是每年秋收,每家每户给他们称粮食。我的大公就是其中的一位,由二队赡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记忆中的大公瘦小精干,沉默寡言。也许是耳朵聋的原因吧,大公做事慢条斯理,不急不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大公是个篾匠。他编背篓、簸箕、筲箕、烘笼,輮耙耙,削刷刷……因为精细,所以精致。寨子上的叔伯们都喜欢请大公做家当,但能得全套用的却很少。大公是个怪人,从不因为旁人急用而缩短或者缩减工序。比如輮耙耙,在别人眼中看来就是一根竹子,头上削几下,輮弯就行。在大公那儿从来不行,他先去竹林里挑选竹子。因为竹子年龄不同,作用不同。比如编筲箕,只要三年以上的就可以了,年份大了,韧性不够;编背篓却要四年竹,既要韧性也要硬度;輮耙耙,竹子太嫩不行,輮的耙耙很软,不好用,所以至少要五年以上的老竹子。还有火候重要,后期的硬压以及压的天数也重要。大公的院落里,有一根木头和两块石板,就是专门用来輮扒扒的。因为工序繁琐,做工慢,等家当急用的叔伯们找上门请他帮忙,他总是慢条斯理地回复:再等几天。过几天找他,他仍然是那句话,为此得罪了好多等急用的叔伯们,认为他太轴。唯独我们三姐妹在大公那儿是个例外。为了方便我们姐妹三上坡弄柴,他私下分别给我们编了三个大小不一的背篓,輮了三个长短不一的耙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大公很爱干净。家里很整洁,灶上干干净净,火铺上一尘不染。每次上坡拾柴火,他都要在脖子上戴条毛巾,背柴回家后,放下柴火,细心地用毛巾擦去汗珠,再轻轻拍去身上的柴灰灰,才开门进屋,打一盆水清洗。大公的院落也是干净整洁的,可以清晰地看见扫帚留下的细纹。院落边有一棵花红和一笼苕花,春天花香扑鼻,蜂飞蝶舞,热闹无比。院落旁是一块自留地,地里种满蔬菜。因为手巧,土地周围都围上竹子编制的围栏,夏天,围栏上挂满苦瓜、丝瓜。苦瓜黄了,红红的,丝瓜花,黄黄的,再配上一缕缕细长红豇豆,那条小径无疑是玉米林中一道独特的风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几乎每年都青黄不接。秋收后,许多家庭要么推迟给大公称粮,要么干脆耍赖不称。大公从来不说,默默地经营他的自留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至今我们都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法子打发那些艰难日子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大公做饭也很精细。记忆中,饭桌上永远有一小碟大蒜和胡辣椒,香脆却不辣,那是我和妹妹的最爱。为了吃那道菜,我们总踩着饭点去给他挑水,以便蹭饭吃。我们几勺就把胡辣椒抢吃了,下一顿又是那么一碟,我和妹妹私下猜测大公从来未吃,只是摆设罢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一年夏天,太阳火热,蝉声烦躁。母亲依然在缝纫机前忙碌,我和妹妹在家闲得无聊。“吱呀”一声,大公推开门,手里拿着一件衣服。一脸无奈地对母亲说:你看看这裤子,村委给发的,我怎么老提不上来?我和妹妹好奇地跑过去,接过裤子扯开看。“哈哈,哈哈哈……”我俩笑着抱住一团,原来村委发放救济的是一条牛仔一步裙。母亲强忍住笑打手势说:你放这里,我空了给你改。大公走后,妹妹好奇地问:妈,你能把它改成裤子?母亲说:你大公那么要强的一个人,这不是伤他吗,赶场给他扯布做一条。我和妹妹沉默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对于大公的过去,我们几姐妹很好奇。听说,大公年轻时意气风发,侃侃而谈,呼朋唤友,走街串巷,远乡近邻没有不认识他的。后来离家几年,杳无音讯,待回家后,人消瘦了,耳朵聋了。有人说他离家后经过商,当过兵,打过仗,做过匪……有人说他的耳朵是战争中被炮弹震的;有人说是一场病痛;也有人说是因为土匪之间内讧,被误伤的……总之,大公的过去是一个谜,不管别人怎么猜测,他都闭口不提,也不再呼朋唤友,讨一个瞎子婆婆,安静地过着日子。 记忆中的大公总是咬紧牙床,皱着小脸,手扶在门框上,眼巴巴地望着外边,很难和传说中的大公联系在一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日子安静地过着,年老的大公也安静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我们几姊妹也渐渐长大,外出求学,只有年幼的妹妹离家较近,每周放学回家,给大公挑水,遇见大公生病时,给他端水买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高二暑假回家,大公门前依旧绿树掩映,光影斑驳,屋子里却空荡荡的,才知道大公在一个清晨安静地去了。后来竹篱被扯掉了,花红树被砍了,房子被拆了,划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自留地,分给赡养他的二队住户。就这样,仅存一点有关他的记忆都被抹掉了,他的病痛、悲欢、喜乐、畏惧、期盼,从未有人知道过。他的存在,同时也是他的消失,只有他是经历者,同时也是见证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