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酒，你有故事吗？

李未然

我有酒，你有故事吗

【倩倩】

立秋的一场小雨，捎来了秋天的信笺。接着又是几场不大不小的雨，秋天的况味一层层加深。

午后。闲来无事，我开始在书桌前画画。画什么呢？画一朵向日葵吧。天色有些阴郁，需要一朵小太阳。空气有点潮湿，我点了一盘檀香。窗户半开着，微风不时涌入，丝丝清冷。袅袅檀香，化作一匹细长的青色薄带，在稍显清冷的书房内缭绕着，像是甩开的水袖，如梦似幻。此刻，一些往事也如烟似雾般在心底弥漫开来……

大学快毕业那会，我爱上了一位穷诗人。他虽然穷，却不乏一些小浪漫。我总会时不时地收到他的小情诗。其中一首是这样的：

秋天从我們手里吃烤栗子

我們讀書，采摘拉丁美洲的花

我們从陌生人的遇見中學會沉默

我們祈禧神明，又握手言和

雨水和落叶睡在池塘

烏叼走午后殘夢

我們从秋天眼里搬走云

在夜里煮酒

我們的快樂落向愛人的性

手忙脚亂地碰見，切齿痛惜地融合①

这首诗让我想到策兰的《花冠》，有一种童话般的浪漫。那些总是忽然冒出的情诗，让颇为小资的我很是受用——“小资”一词，在很多人眼里，可能是个不太友好的形容，可在我眼里，它却是浪漫的代名词。毕业后，我就迫不及待地飞到了他所在的城市——长沙。

长沙也是一座很小资的城市。那是一座娱乐之都，经常有当红明星光临。久而久之，人们更愿称之为星城。“快乐大本营”与“天天向上”曾给我的少女时代带去了无数的欢乐。说我是在它们的陪伴下长大的也毫不为过。

时过境迁，许多记忆已然模糊。但我还是时不时想起那次和他在湘江边漫步的情形。那一晚，华灯初上。晚风撩拨着初夏迷人的夜色，也撩拨着我们年轻的心。我们一路散步，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不觉就到了猴子石大桥北。夜幕下的猴子石大桥灯火辉煌，桥上车水马龙。桥头是一尊巨大的雕塑，雕的是一群猴子。它们形态各异，像极了花果山里的那群猴子。随着岁月的侵蚀，有些风化得已然面目模糊，在夜色的笼罩下显得有些骇人。我不自觉地贴近他。他呢？他正双手叉在沿江风光带的护栏上，对着对岸点点星火感慨：逝者如斯啊！那架势简直有如孔夫子再世。如果那些石猴会说话，一定会代我对他说：但愿人长久，共婵娟。

不言千里。

可夜风吹动我的裙摆，吹乱了我的发丝，我一时语塞。我们一度陷入了无语的荒原。是谁把夜空涂得那么蓝，蓝得有些忧郁，蓝得让我们都忘了灰色为底的城市之夜。可年轻的心怎么能被时光布下的忧郁之网缠住呢？短暂的沉默后，我们又步入了月光的河流。河水涌来阵阵欢快的波涛。

“那时，河流是欢喜的，月光是欢喜的，你也是欢喜的，而我的欢喜是你。”可是可是，我们再也回不到那一晚的猴子石大桥。是的，“人不可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两年前，他永远地消失在了湘江的波涛中。

如果他的魂魄能顺着湘江往北，一定会和屈原成为好朋友。

毕业后，我去了上海。在繁华的大上海，我遇到了另一个男人。

我们相遇在一座海洋馆里。那时，我正为一群水母着迷。多美的水母啊。它们浑身发着荧光，像伞一样撑开，又像荷一样闭合。我想象自己是一尾鱼，正在其间穿梭。

于是就遇上了那道灼灼的目光……

“我带你去看海吧。”那是一个浪漫的夜晚，黄浦江两岸的烟花轰然绽放。他拥我在怀，我小鸟依人。可海没看成。他带我去黄浦江边看落日，看成群飞舞的海鸥。我们听着潮流乐队，疯狂呐喊。我们在深夜的街头跳舞，去酒吧买醉，图一时之欢。

可是，说好的陪我去看海呢？

欢乐总是那么短暂，注定的离别总是让人难以释怀。一年后，他离开上海奔赴深圳，我回到了这个生我养我的小镇。嫁人，生子，带娃。曾经那些疯狂的自由自在时光，一点点远去。

你见过小镇的春天吗？栀子花与映山红开满了山岗，苜蓿与紫英云铺满了田间地头。亲爱的，你愿意与我一起漫游花海吗？

寂寥的午后，我总是对着窗外的草木失神。自从三年前怀上宝宝后，我就待产在家。女儿生下后，我也一直没出去工作。“宝贝，你就在家好好待着。我负责赚钱养家，你负责貌美如花。”这是我家那位当初的戏言，也算是某种承诺。但一直带娃忙活家务的日子，虽说闲适，终不免乏味。听闺蜜说，江津湖中山公园附近新开了一家清吧，大概是占了地利之故，生意颇为红火。清吧的名字叫“聊聊吧”。起的似乎很随意，又似乎透着某种怪异，仿佛店铺的主人不是个生意人，而是个专门提供聊天消遣服务的大善人。“什么时候你家那位放开交通管制，我们也去坐坐？”闺蜜在电话里打趣到。想到家里那位说到“不许喝酒”时一贯严肃的表情，我无奈一笑：“看看吧，有空再说。”时间是有的，只不过，一切都看心情。至于男人的脸色，大可忽略不计。也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那天下午就稀里糊涂地跟她们去了。也许是心情不佳，也许只是实在无聊。

老板是一个中年男子，大概三十出头，个子不高。休闲牛仔裤，白衬衫，外面套一件休闲小西装。装束简洁、干净，看上去颇为舒服。他留中发，也不精心梳理，刘海如野草一般随意垂搭在额头上。他面色有些苍白，看上去不苟言笑，甚至略带忧郁。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服务行业的从业者。

“第一次来吧？跟你们说说这里的规矩。”他语气有些冷淡。

“不就是花钱买醉吗，还有什么规矩？”闺蜜有些不悦。

“也说不上规矩，就是可以用某种特别的方式打折甚至免费。”他不急不缓道。

“哦？除了常客、节假日之类的，还有什么其他特别的方式？”我一时也有些好奇。

“自然是有的。比如说说你们的故事。打折——多少折，还是免费，视故事的精彩程度而定。裁判自然是我。”说到这，他仿佛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道。“好吧，好吧。你是老板你说了算。”我心里一阵嘀咕。

“哦？这倒新鲜。不过，人多的话你怎么听得过来？”闺蜜环视一周。今天店里似乎有些冷清。

“可以写下来，以后来也可以事先写好。”他指了指吧台上的本子。

“不过今天没什么客人，我可以听你们说。而且他们也没什么故事。”他又指了指我们旁边的客人。

“这也太突然了吧，我没什么准备。给我来一杯“青梅”，至于打折什么的就算了。”闺蜜在单子上点了点。那是一张酒品单，多是果酒。“青梅”、“折桂”、“妃子笑”、“桃夭”、“玉露”，诸如此类。一看品名，酒的味别也能猜出个大概。

“昨晚做了一个梦，不知道讲出来算不算？”我一时来了兴致，正愁昨晚的梦无处可讲呢。

“当然可以。你要喝什么？”

“来一杯‘梦蝶’吧。”“梦蝶”这酒名倒是有趣，我很好奇它到底是什么味道。

“小刘，一杯‘青梅’、一杯‘梦蝶’。五号桌。”他朝调酒师招了招手。

酒很快到了我们手中。我一看那杯‘梦蝶’，原来就是一杯淡紫色的葡萄果酒，不免一阵失望：“唉，果然名字越花里胡哨，越名不副实。”倒是那盛酒的杯子，居然泛着点点幽蓝，倒有几分梦幻之感。忍不住想起那句诗“葡萄美酒夜光杯”。

“什么‘梦蝶’，不过就是一杯普通的葡萄酒嘛。”闺蜜一脸鄙夷。她说得已经很小声，但还是被耳尖的老板听到了。

“这不是葡萄酒，而是由多种果酒加上一点特别的东西调制而成。”老板好像并未生气。

我凑到杯口一闻，果然有一股清新的混合果香味，却说不出到底是什么。

“一点特别的东西？还有什么？”

“喝喝看。”仿佛我的好奇触及到了什么商业机密，他不再回答。

我小抿一口，一股似蓝莓似葡萄有似白兰地的味道便沁入舌尖。入口甘甜，醇而不浓，淡而不寡，饮下后又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将那“夜光杯”微微摇晃，酒液仿佛一汪泉水在酒杯的星空下缓缓荡漾。

“味道还不错。”再一口喝完，之前的失望一扫而空。

“现在，可以说说你的梦了吗？”他似乎很是期待。

注：①来自一位已故年轻诗人。他的笔名叫“康若雪”。

【老板】

两个月前，我在江津湖畔开了一家清吧。其实我对酒并无研究，有研究的是小刘。他是我们的调酒师，也是我的合作伙伴。小刘名叫刘张扬，比我小个七八岁。他的杀马特发型和他的名字一样张扬。数月前，我们相识于另一家清吧。那时，小刘正为失业而苦恼。

“你会什么？”

“调酒。”

“那为什么不去酒吧？”

“他们不喜欢我调的酒。‘不够劲’！他们说的。自然我就被炒了。”

“你调的酒很淡？”

“只能说不烈。我更喜欢调制果酒。”

“那你适合清吧。没去试试吗？”

“试过了。这座城市的清吧有点少。而且，大多要求一年以上的调酒经历。可我才半年不到。”

后来三个月里，我和小刘又喝了十来次。有几次是约好的，但更多的是碰巧。我们好像很有默契。酒鬼之间的那种默契。

三个月后。还是那家清吧。

“小刘，我打算开一家清吧。我们合作吧。”

“你相信我？”

“我拿你当兄弟，你却怀疑我的眼光。”

“哈哈，我更相信我的技术。”

于是，就这么一拍即合。我投资，他技术入股。他负责调酒，我负责取名。当然，小刘不知道的是，我开这家小店还有另外的用意。

盘下铺面后，花了个把来月，店面终于装修完毕。整个装修风格围绕文艺主题展开。开业那天，我在门口打了一块牌子。牌子上用LED灯弄了一句广告词：我有酒，你有故事吗？再用彩笔写了一行美术小字：说出你的故事，酒水免费。

看到这样的广告，小刘很是不解：“说故事就能免费喝酒。大哥，你就不怕赔本吗？”

“赔不了。再说，免费只是一个噱头。就算折扣的情况可能都很少。”我自信一笑。

我没告诉小刘的是，其实我是一个网文写手。虽然不像那些白金大咖月入数十万甚至上百万，一个月几万块还是有的。开这样一家小店，一来是为积累创作素材，二来也顺便体验一下生活。如你所知，每天关在家里当一个老宅男属实憋得慌。至于营收方面，能维持日常营业就行了。

据我观察，来清吧喝酒的人，其实很少有人讲故事。要么是有钱懒得讲，要么是顾及隐私而不愿讲，要么是根本讲不好约等于白讲。所以一个月下来，我并未听到什么有意思的故事。不仅尚未出现一例免单，连折扣的情况都很少。但是，那天下午来的一位女客打破了本店的零免记录。

她是一位可爱的女士。为什么说是“可爱”，而不说漂亮或者性感呢？她实在与性感沾不上边。说她是性感的绝缘体也毫不为过。即便她穿上丝袜和透视装，你都会觉得那不过是一个孩子在搞怪。身材决定了一切。她的身材跟莫言那本文学名著丝毫无关。但这只是世俗意义上的性感。低级的性感是以色媚人，而高级的性感则是以个性尽显灵魂深处的魅力。所以，你又不能说她不性感，更不能说她不漂亮。所谓漂亮和性感，更多是刺激男人的肾上腺素分泌，而可爱则会让人失去心机。不过入乡随俗，我也只好说，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但她的可爱不是那种孩子气的可爱，而是作为一个成年人的可爱。成年人的可爱，在于时刻保持一颗童心。

她总喜欢用小动物去形容身边的人。她称闺蜜为“小蝶”，称朋友为“狐狸”，称丈夫为“熊先生”，她自己则是“兔子”、或者“小鱼”。如果你不小心进入了她的故事，就好像进了一座动物园。当然，她也并非总像个小孩那样快乐无忧。有时候你又会觉得她像那些谙尽闺愁的古代少女，忧愁的小妖一度操控了她的内心。但是你又不清楚她到底为何而感伤，欲加劝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当然，得知这一切，都归因于我们后续的交谈。

那天下午，她穿着一条碎花裙，外搭一件藏青色小西装出现在我的店里。那条碎花裙，在胸口和腰前各有一朵大蝴蝶结。蝴蝶结也是碎花的。她的头发微卷、也不长，被一根缎带简单扎在颈后。画着淡妆的一张脸，白里透红，有点婴儿肥。皮肤好得像刚点出的水豆腐。她的画眉不是通常的柳叶，更像两弯下弦月。弯月下的一双眼睛，透着一股和善与亲切，像两条温柔的小溪。有时又会忽然失去光彩，像两尾渴水的小鱼。一条精巧玲珑的蝶坠银项链从她脖子上垂落，点缀得煞是可爱。

她抿酒的时候，像个害羞的少女。抿完第一口“梦蝶”，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而后绽出淡淡的微笑，仿佛那酒里有无限的回甘。她说话的声音清澈如流泉，却又略带沙哑，仿佛流泉遭遇了细沙。

不知从何时候起，我已经不知不觉迷上了她——哪怕她早已嫁为人妇。在她第三次来店里的那天下午，等她喝完酒后，我小心翼翼地奉上了那封有可能招致严辞判决的告白书——

素描

——致倩倩

发丝些微凌乱。眼袋略显浮肿

像是刚刚睡醒，又像是一夜未眠

也有可能刚刚哭过。却又强做欢颜

银质的心形吊坠点缀得恰到好处

——洛可可的精致。洛丽塔的小巧

如果和你接吻，一定非常奇妙

那样，一定会尝到许多水果的味道

酸酸甜甜的。甚至略带苦涩

——可即便苦涩也令人回味无穷

但我深知，那不过是可笑的妄念

那么，姑娘

可否让我轻轻地抱一抱你

望着你的照片许久

却还是忍不住悄悄吻了上去

——抱歉，抱歉

一阵战栗后，你忽然消失不见

只见一只缀满星星的白蝴蝶

翩然飞出屏幕

收到我如此冒昧的表白，她似乎有些吃惊。但她既没有斥责我的冒失，也没有更多的回应，只是陷入了沉默。沉默良久后，她终于站了起来，却只淡淡说了句“再见”。而后缓缓走出店门，消失在荆州八月的秋凉中。

此后半个多月，她没再来过。我陷入了漫长而无望的等待。

就在我以为她再也不会来的时候，一周前一个飘着小雨的傍晚，她却来了。而且，是一个人。

但那天，除了点单外，从始至终她都没再与我说过一句话，更别说讲故事了。

那天，她点的酒是——“恨相逢”。

为什么是“恨相逢”？是我所谓的“相逢恨晚”吗？不对。

我想起她第一次来时说的那个梦。其中似乎有一句与“恨相逢”有关的诗。

【小蝶】

一

“我梦见我的蝴蝶”，她指指胸前的蝴蝶项链。

“它化作了一个女孩。我们一块在酒馆里喝酒。酒馆古色古香。灯火静谧、温暖。橘黄色的灯影里，门廊与桌椅随着岁月的擦拭，早已失去往昔的光泽。

我们坐在一张乌木小桌旁。她穿一条翠色长裙，裙摆下露出半双绣着兰花的杏色绣鞋。她有一头如瀑的青丝，头顶束着一只玉簪。玉簪上垂落一道绿萍流苏。她的脸极美，具有一种天然的魅惑力，却又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清纯。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忧郁，似乎正在遭受某种不幸。

如果我是个男人，一定会为她着迷。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我见犹怜。

‘姐姐，我好害怕！’她双手紧紧抱在胸前，瑟缩着一阵颤抖，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兽，而猎人正在不远处逡巡。

‘别怕别怕，这里很安全。’我拉过她一只手，在她手上轻轻拍打。

‘姐姐，有人在追我。他们要抓我回去！’说到这，她已是双眸含泪，朱唇紧咬。

‘谁要抓你？’

‘我夫君。他带了一群家丁。’

‘怎么回事？你老公——哦，你夫君为什么要抓你？’

‘都是他们逼的。’

‘他们？还有谁？’

‘我父母。’

‘他们为什么要逼你？’

‘我生在一个江南大户人家，父亲是地方官。大概受他耳濡目染，我打小就喜欢诗书，也通些音律。十六岁那年上元夜，我遇到了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我们是在猜灯谜时相识的。我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后来我们便经常约会。有一次我们漫步西湖，却不意遇雨。我们便在亭子里暂避。不知何故，我竟鬼使神差地钻到了他怀里，而他也一把将我抱住。那一刻，亭外雨声潺潺，耳畔暖风阵阵，我竟一时意乱情迷。回家后，我写了一首词，以纪念这次相会——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①

不曾想，这词却让母亲发现，并被告知了父亲。父亲看后大怒。他们觉得“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这样的句子简直‘淫荡’之极。而更让他们倍感羞耻的是，它竟然出自一向家风优良的女儿之手。这简直是家门不幸！

于是，我被关了起来。我整日以泪洗面，而我的情郎却因上京赶考无暇他顾。日复一日的等待，消磨了我的意志。

后来，我被下嫁给一个低级官吏。那人是父亲的学生，也就是我现在的夫君。我认命了，心想：从此以后，就安心相夫教子吧——就像古往今来所有的女子那样。我以为他是一个上进的青年，还曾多次写诗劝诫。可谁知，他整天不是钻营敛财就是跑到妓院厮混。他还经常喝醉了打人。你看你看，我这一身伤，就是他的杰作。他简直禽兽不如！

我彻底失望了。

这期间，我也遇到过另外一个男子。他是那个禽兽的族弟。一个落魄举子。那是个恼人的春天。那天，他登门是来求助的。可他太天真，那个禽兽怎么可能帮他？却不知他从哪里读到了我的诗。那首诗是这样写的——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春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②

他说，读到诗的那一刻，他不可自拔地爱上了我。后来，他又多方打听我的事情。再后来，他千方百计地送来一封书信。他说要带我私奔。我为他的一片痴心而深感动容，回信却是“恨不相逢未嫁时，还君明珠双泪垂。”是的，我拒绝了他。我已深陷囹圄，又怎么可能让一个落魄士子为我自断前程？

可你越是逆来顺受，命运越是变本加厉。有一天，那禽兽竟然把一个妓女带到了家里，肆意寻欢。仿佛我不过是一个低贱的下人，一个透明人。那一晚，他喝的酩酊大醉，吐得到处都是。而我脸上又添了一个鲜明的巴掌印。

忍无可忍。

一天，趁他外出厮混，我逃了出去。

可是姐姐，这天大地大，我又该逃往何处？’

“说到这，她早已泪流成河。我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一时间，我们都陷入了沉默的深渊……”

注释：

①转引自宋代朱淑真《清平乐·夏日游湖》

②转引自朱淑真《减字木兰花·春怨》

二

我叫小蝶。但我不是一只蝴蝶，更不是一块烂铁所化。我是一只花妖。

坦白说，我对于上述之小蝶的故事简直无力吐槽。才子佳人私定终身→被发觉、关禁闭→强迫嫁人→所嫁非人→私奔/逃婚，这样的俗套简直俗不可耐。简直不敢相信他会写出这么无聊透顶的故事。要不是看在他养我的份上，真想狠狠掐他一把。别误会，我说的“养我”意思是，我不过是他养的一盆花。

他是个粗心的花匠——恐怕他也够不上“花匠”这个称谓。他要么一连好几天不浇水，要么一下给你浇个透。他从网上买了很多花，但那些花都无一例外死于非命。作为一株娇弱的蝴蝶兰，我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

也许是良心发现，他最近浇水倒细心起来。每天早晚各一次，有时还会擦擦叶子上的脏灰。这让我多少恢复了一点好感。

我的真身被他安放在客厅的窗台上。这是一座新建的乡下房子，尚未装修完毕。灰色的水泥墙显得粗苯、丑陋，色调压抑。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待在这样的屋子里会不会憋出抑郁症。也许他早就患上了抑郁症。他像个待嫁闺中的少女一样几乎足不出户，一天到晚不是在一台电脑上敲敲打打就是对着手机一看就是半天。实在累了，他才会在一张廉价躺椅上滴个眼药水，躺上一会。简直一资深宅男啊，康德见了他都得甘拜下风。

也许是怕我寂寞，不久前他又给我添了几位邻居。一株碧玺，水养的。一盆小玉露，好像永远也长不大的样子。两盆碗莲，一周前发的芽，现在竟长得格外葱茏——你不得不佩服它们蓬勃的生命力。还有四盆，也不知种的什么。其中两盆刚刚发芽，另外两盆迟迟不见动静。

对望是青山。不高，但也足够遮望眼。所以不要像个白痴那样问，山的那边有什么。山的那边能有什么？山外还是山，一山更比一山高。靠马路的那处山崖一片黄土裸露，一栋三层高的乡间大别墅就矗立在这裸露的山崖边。那么大一栋别墅，平时却只住着一个老人。其他人呢，他们都去哪儿了？

再近一点，是一颗高大的老槐树。在这阴郁的初秋，它依然蓊郁，却也在不停落叶。等到它落光了叶子那天，冬天也就来了。

我讨厌冬天。

冬天太冷了，而我找不到一个可以相拥取暖的对象。可我的那位花匠对此却有不同看法。他认为冬天是一年中最温暖的季节。鬼知道他是从哪冒出来的这反植物的时令观。大概天冷可以成为他闭门不出的借口，以免惹来邻居们一些讨人厌的猜测。

花匠不是花匠——我必须重申这一点，准确点说，应该称他为小说匠。因为无聊，我读过他写的所有小说。但他的小说一向烂尾，每每在我读到欲罢不能之时却戛然而止。有的甚至只堪堪开了个头，就像他永远不知会在哪一天遇上他的意中人，你也永远不知他会在哪一天重新续写。你要是个武侠迷，就更能理解我的心情。我想，每当看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话，你肯定也会恨得牙痒痒。

他就是这么可恨。更可恨的是他今天竟然用我的名字写了一个那么俗套的故事。

相比于那些烂尾的小说，也许我更喜欢他写的日常。其中有一篇写的是一只小鸟，我特别喜欢。分享如下：

《一只鸟儿飞来我窗前》

一只鸟儿飞来我窗前——也许前几次飞来的也是它。一只鸟儿与它的其他亲族，你实在很难区分。多数时候，我们与鸟类的生活并不相干。你无法将它们当家禽那样研究——当然，鸟类观察家除外。

它们属于天空，属于山林和田野。而我属于一座乡间小屋，一扇防盗窗、一台小电扇，还有一台旧手机。

我不确定它的种属，也叫不出它的名字——它需要人类为其命名吗？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我们都属于这个被热浪逼迫的夏天。

你瞧，它一直大张着小嘴飞上飞下。前几次来都是啄几下窗子就跑了，这一次它竟然停留了长达十多分钟——真不知到底是什么吸引了它。窗台上并没有虫子，也没有谷粒，只有一盆百合、一盆蝴蝶兰和一小缸碗莲。百合与蝴蝶兰，养了个把月也没开花。而碗莲早已因我的健忘枯死——作为一个业余养花人，这可真够失败。

难道，吸引它的是窗子里的世界？这不大可能。发现它时，我刚从一则视频中回过神来。那是一则解密视频，关于一只大铁鸟，关于它在马六甲海峡的神秘失踪。眼前这只小鸟，何时来的，又为何飞来，同样是个谜。

它从窗台跃上防盗网，一层层往上，而后，又落回窗台。窗棂上映满了它辗转腾挪的身影。它歪着小脑袋，这里瞧一会，那里啄几下，像个小小的的维修工。

它确实是个出色的维修工。只不过，它维修的对象是我。可就在我准备开窗致谢时，它却倏地一下飞走了。

我也渴望能见到一只如此特别的小鸟。等我身上长出虫子时，我希望它能来啄一啄我的后脖颈。

我的脖子，现在就有点疼。

九月五日午后 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