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路

张继强

<p class="ql-block">在我缺衣少食的童年里,总是喜欢追路。追路也被有的人说成“撵脚”。不管大人们谁一动脚出门去干什么,我都很害怕他们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同时也很想跟大人们去外面看看热闹,于是便会使劲拽着大人的衣裳襟不放,要跟着走。一旦被容许,就会兴高采烈跟着上路,如果不被允许,就会委屈得在地上翻滚嚎啕。也许就是这与生俱来的内心胆怯,害怕留守孤独、以及对外面世界的好奇心,让我总比别的人多有了一些出门上路的机会。从小培养出喜欢行走在路上的感觉、并乐此不疲,让我对行走有着一种特殊的感知,行走几乎成了自己的智力源泉,行进中观察和思考的记忆总是明晰而深刻。</p> <p class="ql-block">每一趟行走,于我而言从来没有被动过,都有高度的行为自觉和体力自信。以至于今天,除了翻书之外,我花时间最多的还是行走,独自行走、陪人行走、生活行走、工作行走、休息行走、学习行走,尽管有时候像导游一样在一条路上重复行走,有时别人也把我当导游看待。但我从来没有觉得我是一名导游;因为导游的行走仅仅是工作,是为了生活的劳碌,而我的行走是自由的行走,已然成为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p> <p class="ql-block">老家在杉阳,一个处在大理与保山之间有些名声的坝子,专业术语的称呼是个山间盆地。这是个有着固执与灵动性两面的奇葩坝子。坝子上的人们,如今还保持着吃生肉喝槽血的习惯。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宰猪时,胆大的人喜欢在刚刚给猪开堂破肚时,直接焖下头喝上几口槽血,并以此为骄傲;除此之外,要把里脊肉单独剔分出来细剁,放上桃核醋作好调料,搅拌均匀待肉泛白色,吃起来鲜酸爽爽。如此,大家心里才认可吃到了真正年猪饭。大有饮血茹毛的原始民族风味。这个坝子也还在过着一个古老而极具地方特色的节日:挡路节。每年的农历五月十八日,杉阳人会邀亲约,选一个道路岔口,一边设立障碍、挡住过往,一边磊灶架锅、杀鸡宰羊,等人分享。这里的人们最常用的自称是“牢子”,还会在奶名前面任意加个“还”(哀音转)表示尊称,最常用的口语是“阿保~爆~”“阿妹~美~”,在缅语里词根大概意思是“爹老祖呀”“祖母娘呀”。这些习俗看着好像都是在某个少数民族寨子里的事情,指向却都是些远古的哀牢古国的信息。但是,杉阳坝子4万多人口几乎都是汉族,而且人们儿化音卷舌非常到位。比如说“女儿”“钱儿”“梨儿”“片儿”等一类词时,他们会把舌头往上卷起,使劲向后收缩,被当地人称为“小京腔”;杉阳与人待人接物,凡事“请”字当先,比如“请坐”“请饭”“请讲”等;这里家家户户都设堂屋,上面供奉“天地国亲师”位。这些习惯俨然中原文化元素复印件地输出存活。</p> <p class="ql-block">杉阳坝子海拔1400米,与澜沧江仅是一坝之隔。所谓“坝”是当地人叫做江梁子的山,是横断山系的博南山向南延伸的余脉沿着澜沧江向北回转,在澜沧江与杉阳坝子之间形成的一道像个巨大坝体的山梁。江梁子和外围的澜沧江位于杉阳坝子西边,坝子东边是博南山主脉。打个形像比喻:杉阳坝子大概像一个向右边躺倒的字母b,b的笔画都是博南山,O的右边外围被澜沧江环绕,O内是整个杉阳坝子。所处海拔高度和澜沧江共同给杉阳坝子带来了炎热气候。在大理,人们很喜欢把杉阳坝子与宾川坝子相提并论,因为这两个坝子在气候上很相似,物产也很相似,都能种出优质的芒果、柑橘、枇杷等热带水果来,两个坝子也都是整个云南为数不多的咖啡种植适宜区。</p> <p class="ql-block">杉阳坝子朝东的路是上博南山,也是这里人们要到达大地方的必经大道。博南山的山坡林间,是杉阳人放牛砍柴的地方,也是挖药草找松茸的天然财库。记得小时候朝着这条大道上走得最长的一次是追了哥哥的路,去找丢失的牛。一般被偷走的牲畜都会被赶到大理三月街一类有名的街会上交易出售。幸运的是那次丢失了的牛,最后在博南山顶一个空旷平坦、称作木瓜林的地方找到。找牛的很多细节被淡忘了,但那个找到牛的地方初始印像一直很清晰,总觉得那群丢失的牛很是神奇,居然找到高山上那么平坦宽阔的好草场。</p> <p class="ql-block">杉阳坝子朝西的路是跨过澜沧江的路。朝西边的路虽然去的是极边之区,却一直是杉阳人的心向归属,杉阳人有许多人与澜沧江西边的平坡、水寨、保山有亲戚关系。我第一次向西走的路,是追父亲的路去找秧。杉阳人有个固定的心念:往东是出门、找出路干事业;往西是走亲戚、淘生活。</p> <p class="ql-block">杉阳坝子在很多老一辈大理人的口碑中,一直是个传统的鱼米之乡,因盛产稻谷和甘蔗,生活无忧甜蜜。有一年,开春育下的稻秧遭遇干旱,出苗率本来就低、出了苗后又死了很多,到了栽秧时秧苗不够,整个杉阳坝子的隔壁邻居也都遇到同样的情况,所以在附近赶(短借换取)不到秧苗栽,只有到外地找秧回来栽。父亲与家人商量了好几天,终于挑着一对自己编制的粪箕出发去外地“赶秧"。也许是父亲本来就想带上我,所以我很容易地追上了父亲出门赶秧的路。翻过江梁子过澜沧江时,第一次踏上摇摇晃晃的“老江桥”,其实就是著名的“霁虹桥”。这次追路,桥上面巨大的铁链和桥头悬崖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在我映象里特别深刻;那些经过的和尚水井、老江坡、平坡、水石坎儿、水寨等地名也记得非常清楚。</p> <p class="ql-block">不管朝东还是向西,记忆中总在同样的一条路上来来回回,除了重复找牛找秧,还上路找过粮食、找过富业。也不知到是什么原因,世代居住在鱼米之乡的我家,粮食却老是不够吃,五荒六月粮食总接不上。这种时候,家里总有个人要带上个口袋,要么朝东,要么向西去找粮食。找粮的路我也追过,至今还依稀记得大人们找粮时低声下气与借主交谈的语气,还记得大人们说仅仅是短借,秋收过后一定归还的承诺。</p> <p class="ql-block">到我上初中时,听到看到经历到的事情多了起来。经常会听到大人们围绕一个话题讨论、争吵:他们经常说的一个词是“抓富业”。至今我也没弄清是抓"富业"还是抓"副业"。说是富业,大人们外出好像从来没有致富过,而且只要过年能安全回家,哪怕什么都带不回来,一家人就喜喜欢欢的了。大人们总在算一笔账:说外出的人只要混了自已肚子饱,就省下了家中一份口粮,就赚了。所以富业根本富不了家;说是副业,可那时候的任何家庭都没有主业可言。后来明白了,找富业就是出门到很远的地方帮人干活计,也叫卖肋巴,现在叫打工。15岁那年,我第一次追大人的路外出找富业,是朝东,朝东走了很远的路。翻过博南山,经过更比杉阳坝子还要大的老街子(永平县城)到一个叫北斗的山村。那时的北斗村很热闹,人们说这里是当年永平的“小香港”。在那里抓副业时,听到许多木材老板的发财故事。其中有个老板不识字却很有能耐,他在往外运输木材时,能够让管理部门在自己大油肚皮上盖个章,每到卡站只要亮出肚皮,就能通过检查得到放行。后来我还见过这个老板,当面印证了此事。在那时的懵懂中,也听到一些风流韵事,说是北斗有云台山林业局的一些姑娘媳妇长得好看而且大方,他们会跟着木材老板,坐着车到处风流闲逛。那次到北斗打工,没有钱赚回来,但能够像大人一样,混饱了自己一个署假的肚子,省了家里一个人一个月的粮食。不过这不是我觉得骄傲的事,内心里最骄傲的事是那次打工平生第一次吃到了苹果,并偷偷给我妈带回了一个。那次的富业是去帮北斗的云台山林业局蓐苹果园里的草。在干活松士的时候,发现草丛中有些烂苹果,在烂苹果里有一个相对好的,被二哥银福发现了。大哥金福不准二哥吃,叫他给了我,理由是他们以前都吃过了。吃苹果前是激动的,就像有机会第一次出远门前的感觉。当咬下第一口时,不同之前吃过酸酸的梨儿和桃子,胜过了梨桃百倍,面糯软松,确实有入口即化的体验记忆。自从我尝到苹果的味道后,就整天昐望能再碰到到一个好苹果。于是在干活时不仅注意地上草丛,还老看苹果树。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个背荫处,一棵与栗树長在一起,栗树叶间我看到了个苹果,个头很小却很完好。偷偷摘下苹果,其实上树前我就想好了,要把这个苹果带回家给母亲。</p> <p class="ql-block">最后一次用双脚上路出远门,是到县城参加高考。那是1989年7月。从杉阳到县城已经有班车,两天一趟,但一票难求。我没坐过班车,但很多次看到坐车的人无法从车门挤上车,只能从车窗上爬进去的情景。走路去参加高考,是几个很要好的同学约起一同前往的。我家在博南山山脚,几个同学天亮前就聚集到了我家。吃过饭后直接上路。一路上翻山过寨、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遇泉饮水,逢荫歇气。沿路看到些一模一样的石牌,石牌大小一样,刻写的内容也一样,都有"县级文物单位——博南古道”内容。下午4点左右到达县城,住到了亲戚家。</p> <p class="ql-block">高考结束,我认为读书之路于我而言也从此结束;所以到新华书店买了几本养猪种橘子的书,坚定地准备回家养猪种橘子,挣个万元户的名分,也不枉我们家唯一的高中生身份。回家是搭班车回家的。第一次坐班车,感觉不好,车里混合而陌生的味道,让我的胃第一次翻江倒海,但怕丢人,始终没敢吐出来,硬生生憋回去了好几次。</p> <p class="ql-block">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想追大哥的路再到北斗找富业,他没让我去,因为母亲得了颠痫,时不时发作,让我在家照看她。但母亲托人在当地给我找了份富业,让我在杉阳街与盖房子的工头扎钢筋,5角钱一天。我清楚地记得两件事,做了40天,工头付了给我15元钱,剩下的5元至今未付;但工头给我讲了很多关于杉阳的历史。他说杉阳街也叫博南古道,这条街以前很热闹也很出名,他在街上遇到过日本人、英国人、美国人来杉阳拍照片拍电影。也许是看在这些故事的份上,至今我也从来没有去跟他讨要过还欠我的工钱,也不恨他。</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做梦都想不到,我会考取了大学。班主任让同学通知我回学校报志愿。回到学校教务处,我问老师填什么,老师说能填个大学呢。考取个中专祖坟就冒青烟了,能考上大学,那可能是母亲天天烧香拜佛显灵了。我再问报个什么大学,老师拿了本书过来,翻看指着上面的内容说"这些全是大学,随便填报"看那些大学有学制5年、4年、3年、2年的,学制4年3年的最多,5年的很少,2年的只有一个,是云南教育学院。我好像发现了机密一般,内心很兴奋,觉得读两年书就是个大学生,那可便宜了,读的时间少化钱肯定不多,于是志愿填了唯一一所学校:云南省教育学院。教务处老师看后说了句"肯定能录取"。</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读了教育学院才明白,大学分专科、本科,教育学院是所专科学校。不过我还是很高兴的,必竟我成了家簇谱上第一个大学生。两年后带着很强的自豪与自信主动请缨回到家乡的母校教书。</p> <p class="ql-block">教书期间,每年春暖花开都会组织学生们搞一次春游活动。活动也就选择朝东朝西的路。朝西到澜沧江,去看碧兰的江水和桥头悬崖上密密麻麻的石刻,当然还有给同学们炫讲家乡的世界第一“世界最古老的铁索桥——霁虹桥”。朝东要么到永国寺看茶花,要么到木瓜林草坪上搞野炊。记得有一次是去测量了倒流河上的石拱桥——凤鸣桥。回校后让同学们写了关于凤鸣桥的说明文。也就是在这些活动中,我听到了许许多多关于杉阳历史的故事。这些故事有些是博南古道边上人家老人给我们讲的,有的是同学们作文中描述的。我原本想用这些故事丰富学生们的生活,提升他们的学习兴趣,结果也丰富了我的知识,提升了我对博南古道的认知和兴趣。</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教书6年后,杉阳乡政府党政办室缺个能写材料又勤快人。他们用地方政府貝备的强大搜索引擎功能找到了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上位党政办,没有发过任何借用、调动、委任文件,很糢糊地让我任党政办公室主任,让我像陀螺一样每天旋转得毫无知觉。那时的乡党委政府在一个完整的老宅里上班,老宅是一院四合五天井院落,原来的大门就向杉阳老街子,以路为街为市,所以杉阳老街子也就是指博南古道穿过杉阳村中的一段。在杉乡党政办公室公作,写报告请示是重要职责之一。项目报告请示又是最能体现水平高低的一项工作。那时候的项目,要么上级分管的领导特别关照,要么项目论证确实有可行性特点才会被审批通过。我第一次过手的项目是博南古道杉阳老街子段的修复项目。因为要写论证报告,故那是第一次竭尽自己所能,搜阅了博南古道的大量材料。</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项目得以审批并顺利实施后,云南电视台、云南日报还给予了新闻报道。在看到新闻报道后,我想之所以能让省级媒体关注是因为博南古道的历史背景让编辑感兴趣,于是我又将项目论证相关材料看了好几遍,发现杉阳人朝东朝西的路,不管远近都是博南古道,甚至朝南去朝北去的路最终都要绕回到博南道上,好像南北方向与杉阳坝子没有多大关系。这件事让我明白,从小出门行走着的是一条历史古道,一条有些东西能让外边感兴趣的古道;还有一个启发:杉阳坝子的一切都很有可能与博南古道有关。</p> <p class="ql-block">一年后,我意外地被调到永平广播电视局工作,负责筹办电视台的"永平新闻"栏目。于我而言,这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太想把每天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以及积存的美好与新奇给人分享了。在办"永平新闻"的过程中,凡是涉及博南古道内容的新闻,我都会一相情愿地组织跟进,效果也是出乎意料的好:一方面永平人看了后,多多少少会有些良好反馈,人们会因为有博南古道的内容而说电视台的新闻办得好;而且只要涉及博南古道内容的新闻往上报送,几乎都会被选用刊播。这是个让我尝到历史选题带来实惠的甜头,我开始有事无事扛着摄像机在小时候走过的道路上转悠。古道上的古村、古屋、古寺、古树、古井等等都很上镜,而且镜头背后的故事背景,总能与老人们的口述、典籍记载相互印证,从中寻找到蛛丝马迹,写起报到来也很顺手。</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2000年夏未,我又到古道上的花桥村转悠,回走时看到一辆外地车在路上抛锚,车身上有“浙江电视台-重走南方丝绸之路”字样。出于对远道而来的同行亲切感和责任,我停了下来,主动去与车上的人们打招呼。一番客气,相互认识之后,知道了他们是在拍关于“南方丝绸之路”的15集大型大型记录片,从四川一路拍过来,翻过了雪山,越过了密林,吃尽了各种苦头,一切还算顺利地来到永平。在他们预先的拍摄方案里,因没了解了永平的博南古道还有保存很完整的段落,所以只好进行踩点备拍,哪知路上车子抛锚。前不沾天后不着地,正着急呢!通过商量,导演和主持人跟我回永平县城,到修理厂报救急,驾驶员留在车上等。后来我全程参与了“浙江电视台-重走南丝路”在永平地拍摄,充当了全程向导。摄制组原来的15集记录片中,没有永平独立篇章,后来15集增加成了17集,增加了关于永平县博南古道的两个独立篇章。几个月后,他们拍摄的记录片陆续播出。在完整地看完他们的记录片后,我开始知道了南方丝绸之路的一些整体概念,也知道了我从小西去东进的博南道是南方丝绸之路上重要的一段。原来我一直认为,自己的出发点就是老家那几间老屋,看了南方丝绸之路的记录片后,我觉得我和整个家族或者说是整个杉阳的出发点一定在别处。老家老屋的雕花格子门、杉阳乡政府的四合五天井、人们口中准确到位的儿化音、整个杉阳坝子张王李赵大姓,欧阳、司马等复姓,等等一类生活中已经习以为常的东西,一定与南方丝绸之路博南古道有关系,从此有一种冲动,一种十分坚决的认知冲动,第一次想从南方丝绸之路博南古道上去追溯自己身世的冲动。</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当我对自己的身世和来处有了兴趣,对博南古道的兴趣也就随之浓厚,对整条南方丝绸之路也就越来越专注了。从此,我追自己的路,以脚手、眼耳、心思等多种形式行走在博南古道上,成为了我的一种生活常态。</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需要热闹时,我们一群人上路;需要找真情实意时,我们两个人上路;需要思考时,我一个人上路。我一直在努力,成为一个博南古道行者;哪怕无法留下脚印,只希望有一个样子被后来人看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