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市何以少见“柳”？

榉川向群

　　乐清市柳市镇作为中国电器之都，是浙江省第一强镇，虽称“柳市”，但从古至今没有一棵大柳树，也不见文献资料记载。现存最早的县志《永乐乐清县志》卷三土产·木之品，虽然有柳树的记载，排在末尾，是就全县（市）而言，并不单指柳市。柳市古属“八都”，最初是从大海里长出来的村子，建在八都塘上，随着历年向南打埭塘围垦而发展起来的。由于大多是盐碱地，因此不适宜一般柳树的生长，适应这种环境的只有柽柳。《隆庆乐清县志》解释：“其下垂者为西河柳。柽，即河柳，皮青似松，可为卷胚。”可惜古时的柳市没有，有的也是近几十年插的，整个乐清上百年的古柳树也没见到几棵。近几十年来为了名副其实，地方政府在柳市镇许多地方种植了好多柽柳，如我们现在步行马仁桥村东边的大河沿岸，就能看到。因此，说柳市是一个“柳树下的集市”只是望文生义而已，海塘上的集市却是实实在在的。

如今马仁桥村东大河沿岸的柽柳

柳市中心菜市场外墙上的“望文生义”

　　现代统计，乐清的树从树龄来看，最老的古树为岭底乡的柳杉，树龄高达910年。在乐清市古树名木树龄排行前10名里，淡溪镇有4棵，乐成街道有2棵（同龄），岭底乡、石帆街道、白石街道、柳市镇、大荆镇各有1棵，其中没有柳树。柳市镇最古老最大的一棵是无柄小叶榕树，在今沙西村河边。

　　适合盐碱地种植的除了柽柳，还有现代培植的盐柳一号。最大规模的古柽柳林位于青海同德县。这里有世界最大的百年古柽柳林，生长在黄河滩地上,是目前为止发现的唯一一片存在了几百年的柽柳林生态系统,树高、树粗、树龄,还有分布高度都是世界第一。树龄多达500年，最高株高达17米，最大胸径达1.2米，分布区域最高海拔2700米。

　　说柳市自诞生起其名字就带着商业基因，此话不假，但称柳市是“柳树下的集市”却没有任何历史文献资料记载。那么，这句望文生义的话出自哪里呢？得从柳市的历史说起：

现存关于柳市镇的最早的文献记载是《宋会要》食货篇和北宋尚书左丞（副宰相）王存（1023～1101）撰的《元丰九域志》。《宋会要》食货篇记载北宋熙宁年间(1068～1077)柳市镇是温州六务之一，要向朝廷交纳税赋，单熙宁十年一年就缴纳2049贯794文，依据当时的购买力，可以在北宋首都汴京（今开封）买132间房子。

柳市约建于唐朝中期，唐德宗贞元六年（790），温州刺史路应（745～811）亲临乐清考察，见泥塘久废多水患，便发动民众重修加固。大文豪韩愈的《路公神道碑铭》记载：唐德宗贞元年间（785年正月～805年八月），路应“遂临于温，筑堤岳（乐）城、横阳界中，二邑得上田，除水害。”《乐清水利志》上有一张乐清古海岸线的变迁图，可以看到唐宋时期的海岸线也就是乐清西乡历史上第一条古海塘，是紧贴着乐成东门向南延伸的，基本上是沿着乐清塘河又名西运河即古运河外侧到馆头的瓯江口岸。这条古海塘建于唐代中期以前，就是后来路应修筑的，到宋后期才最终形成。

　　而北宋已兴盛成镇的柳市处在这条古海塘、古运河以南，因此唐中期柳市的南边应该还有一条堤塘。明《永乐乐清县志》卷六“桥梁、古迹·塘”中记载：“黄华塘、智广塘、陈家塘、朱家塘、白鹤塘、法空塘、普觉塘、八都塘、十一都塘、磐石屿塘、重石塘。以上一十一塘共一带，去县西四十里，在永康、茗屿二乡，自黄华山至重石四千一百六十五丈。”虽说十一连塘“在永康、茗屿二乡”，但其中的八都塘在长安乡，因为八都属长安乡管辖。“八都管图十”包括西浃、河头、洋田、西金、柳市、横带、人宕、蟾屿、崇儒里九个里，八都塘就坐落在其中，与智广塘连接，就是今柳市镇后街村的榉川河堤，横街就建在它的上面，即南宋时从柳市里划出独立成里的崇儒里。

约柳市形成之时的唐开元十四年（726）末冬初春，被朝廷从乐城令贬官为乐城尉的张子容，有一次赴永嘉郡述职，枉路白湖（即白石湖，又称合湖）兜了一个U字形的大圈，看到了不寻常的“树色”、“湖光”、“百花”、“万岭”以及猿、鸥的活动，其中没有写到柳树，见下图。

　　假设唐朝中期（715～811）柳市是以“柳树下的集市”来命名的，何以张子容、周行己等历代与柳市有关的文人墨客的所有诗文都没有写到这棵柳树呢？也许有人会说张子容在乐清当县令、县尉的时期比柳市诞生早一些，可周行己呢？北宋“元丰太学四先生”之一、永嘉学派鼻祖的周行己（1067～1125），政和七年（1117）暂时代理担任乐清县令，未几被罢，寓居柳市，有《政和丁酉罢摄乐清寓柳市庄居和林惠叔见寄》、《迁居柳市有感》二首等诗存世，见下图。其中根本没有提到柳树，只写到自己家的柴门开启正对着榉川河里的洲渚。清嘉庆十六年辛末（1811），增生陈瑞邦、监生胡明望、监生刘济清在这个“洲渚”上建瀛洲书塾，就是今天文昌阁的前身。

　　迁居柳市有感（其一）

　　章元梅又名玄应，字德和，明代名臣章纶（1413～1483）从子，授江西湖口县令。有《访柳西小隐》诗：“柳市西头访隐翁，草堂遥与市桥通，野塘流水渔蓑雨，村店斜阳酒旆风，玩易乾坤高枕外，著书岁月闭门中，何当柱杖听莺去，共醉春花烂漫红。”诗中描述的就是柳市横街西头桥一带，依然没有大柳树。清李良年（1635～1694）的《百字令·田髴渊寓齐元夕小饮，同苍水、谡园、其年、竹垞、湘舞、山农限韵》：“迢迢柳市，今宵月、又接隔年离绪。”有人注解“柳市”二字写的就是我们的柳市镇，但根据上下文意来读，应该还是长安的柳市，以喻清朝京都的西直门折柳。

现在网上输入“柳市”与“《隆庆乐清县志》”，就跳出如下一段半白不文的语句：明隆庆《乐清县志》记载：“西乡有柳市，据传其独龙冈（今龙岗山）古时风光旖旎、山水秀美。龙首桥畔有一棵大柳树，浓荫如盖，乡人多聚集在柳树下交易，以自家之有余易自家之不足，久而久之，得名柳市。”查修于明隆庆六年（1572）的《隆庆乐清县志》，根本没有这段文字，连龙首桥也没有记载。龙首桥在《永乐乐清县志》上更查不到踪影，到《道光乐清县志》才开始记载：“龙首桥一名火烧桥，在柳市，胡琨建。”《光绪县志》接着道光志记载：“明弘治元年（1488，原文作”宏治”，避乾隆皇帝名弘历讳）八都刘雅、包泰同重建。”道光志是在前朝永乐、隆庆二志基础上修的，对这桥的记载显然是新的内容，然后在附录一《乐清新志后议·刊误》中说：“龙首桥即火烧桥？第堂沿东河有龙首桥石刻，字犹可辩。《志》云即火烧桥，岂同名耶？”光绪志则作了补充，记载了重建桥时间及其建桥人的姓名，但既然重建于1488年，修于1572年的隆庆志难道遗漏了？火烧桥方言谐音“虎啸桥”，公元1488年胡琨建，上园胡氏明朝成化十五年（1479）从胡家垟迁柳市，此处是必经之路，建桥是情理之中的事。可见，龙首桥疑窦重重！在时间上看，明朝的火烧（虎啸）桥与唐中期柳市的得名显然毫无干系。究其根源，原来称这段白话文出自《隆庆县志》的是1998版汤一钧主编的《柳市镇志》。这部镇志编纂仓促，总体不是很严谨，错误百出，被人引用以讹传讹。

　　那么千年古镇柳市得名于何？可从古代地理书籍《三辅黄图》上找到答案。

《三辅黄图·长安九市》：“又有柳市、东市、西市 。当市楼有令署，以察商贾货财买卖贸易之事，三辅都尉掌之。” 今人陈直校勘的《三辅黄图校注》，按语中说：汉文帝后元六年（公元前158年），将军周亚夫驻军细柳，在昆明池南，有柳市。但今天却有两个，都在西安市以西，一个是长安区的细柳街道办，一个是王寺街道办的细柳营村。两个地方直线距离有15公里，都说是西汉大将周亚夫驻军的细柳大营。无论怎么说，“柳市”这个名字在汉唐时已闻名于当时的首都长安，是个不争的事实，历代记载咏叹柳市的络绎不绝。《汉书·游侠传·萭章》：“长安炽盛，街閭各有豪侠，章在城西柳市，号曰‘城西萭子夏 ’。”北周庾信 （514～581）《周太子太保步陆逞神道碑》：“三辅公侯，五陵鐘鼎，铜街柳市，尘起风飞。” 南朝陈宰相江总（519～594）《紫骝马》：“扬鞭向柳市，细蹀上金堤。”唐朝王维（701～761）《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桃源一向绝风尘，柳市南头访隐沦。”李端（737～784）《闻吉道士还俗因而有赠》：“柳市名犹在，桃源梦已稀。”皇甫冉（约717～约771）《酬杨侍御寺中见招》：“贫居依柳市，闲步在莲宫。”李益（746～829）《杂曲歌辞·汉宫少年行》：“晚来香街经柳市，行过倡市宿桃根。”权德舆（759～818）《送映师归本寺》：“还归柳市去，远远出人群。”韦庄（836～910）《关河道中》：“槐陌蝉声柳市风，驿楼高倚夕阳东。”唐末宋初刘兼《蜀都春晚感怀》：“谁家玉笛吹残照，柳市金丝拂旧堤。”宋代宋庠（996～1066）《初归咸宁宅坐北斋作二首》：“柳市西头最远坊，归来先扫读书堂。”杨大年（974～1020）《公子》：“细雨垫巾过柳市，轻风侧帽上铜堤。”苏轼（1037～1101）《城南县尉水亭得长字·两慰郁相望》：“挥旗蒲柳市，伐鼓水云乡。”项安世（1153～1208）《夜雨》：“青方归柳市，红未到桃蹊。”元何失（约1338年前后在世）《燕都杂题三首·其三》：“花市东边柳市西，矮堂一笑百金挥。”明陈献章（1428～1500）《谪仙亭》：“花汀柳市无疆界，尽是乾坤一样春。”徐渭（1521～1593）《郭恕先》：“明朝又是清明节，斗买饧糖柳市西。”袁中道（1570～1626）《入城道》：“柳市特来寻万子，柴车到处指何郎。”清钱谦益 （1582～1664）《再次敬仲韵》之七：“鹤盖成阴柳市头，金张赵李互经繇。”

　 汉唐长安的柳市植满了柳树，我们的柳市则是演绎引申了它的商业繁盛，因此，柳市确实“自诞生起其名字就带着商业基因”，到北宋熙宁年间(1068～1077)成为温州六务之一。

柳市镇从历史上的一个“里”（即今行政村），宋元明清归属长安乡，现存最早县志《永乐乐清县志》记载，旧名章安乡，公元1110年因避县令太史章讳而改，见之于以后历代县志。《永乐乐清县志》修编于公元1418年，记载：“柳市，去县西三十里，在长安乡。”又记载“柳市山去县西二十五里，在长安乡，以村为名。”原来今龙岗山古名柳市山，是以村名“柳市”命名山的。所属乡的名字虽然原来叫章安乡，但阴差阳错在北宋大观四年（1110）还是和长安挂上钩。虽然汉唐首都长安的柳市与我们不太搭界，但形成于唐朝中期的乐清柳市，地理位置处在县城的西南，和首都长安九市之一的柳市有异曲同工之合，其得名兴许就是取自唐首都的长安。至于当时有无遍地插柳，依据目前能看到的历史资料还没有发现。一般说来，柳树在盐碱地上是很难成活的，而柳市正是建立在海水退去的土地上，不时受到海溢、台风的侵袭，即使有柽柳也不可能成参天大树。因此，柳市不可能是“柳树下的集市”，而是与汉唐长安柳市有得一比的商业市场。而且市场周边学校等建筑设施齐全，《永乐乐清县志》翁敏之传就记载：“所居旧有乡校，乾道丙戌海溢废……”南宋状元王十朋（1112～1171）在《东平万府君行状》（一作《享二十二府君行状》）中写道：“宣和间（1119～1125），邑大夫兴乡校，以乡先生郑君邦彦主之。郑邦彦（1091～1141）是乐清历史上第一位进士，柳市镇凰屿村人。乾道丙戌是公元1166年，这年的“八月丁亥（农历八月十七日），温州大风驾海潮，杀人、覆舟、坏庐舍，溺死2万余人，江滨胔骼尚7000余。”（见《宋史·孝宗纪》和《宋史·五行志》）这是温州历史上有记载的、破坏最为惨重的一次台风灾害，导致了温州“人口十分之一死亡”。至今在温州龙湾永中街道坦头村的峰门山，背依大罗山的一处山坡石壁上有摩崖石刻，上为一艘帆船形状的图案，下刻“乾道二年水满到此”八字隶书，见下图。这处石壁的位置，海拔大约20余米，从侧面也反映出“乾道二年海溢”的惨烈程度。

　　无独有偶，在大罗山潘山村头靠山壁处立着一个一人来高，耸立在断石上呈四方形旗子的石碑，上刻着“乾道二年，水漫至此”。石碑为潘山村宋代状元木待问的家族——木氏合族所立，碑文记录的也是那场“海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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