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错到底

周琪卿

错到底

作者 周琪卿

钱局长接到通知，要去党校学习一个月。他对万昕说：

“你看着办，赶紧帮我装修两套一室一厅的房子，一套给老娘住，另一套给陈老太住。”

“好的，我明白！”他答应着，心里立刻升起小九九：局里有两个升迁名额，这事要办好喽……他眼珠一转，对局长说：

“局长，陈老太不是住在敬老院吗？她是我局帮困对象，怎么，你还打算把她接出来住住？”

“小万，陈老太太都已经八十高龄了，我让她和我老妈同住一栋楼，雇个保姆照料。她是我家恩人，我照顾她不应该吗？”

“应该应该，局长敬老爱幼，是我们年轻人的楷模。”

局长一走，万昕马上请来他的“发小”李天都。他俩从幼儿园到大学，都是同学，大学里万昕进中文系，天都读建筑设计。毕业后，万昕进了政府机关，李天都开了设计装潢公司。事关自己升迁的大事，一定得请老同学帮忙。

两人立即去万荣小区78号，查看一番。一楼101，三楼301，两套房子结构完全一样。万昕说：

“天都，老娘住3楼301室，要求精装修，建材要进口的，家具放置、厨卫等都要求适老设计，厅里的背景墙面，要有个性，哦，地板装地暖。”略微停顿，万昕斜着眼对天都说：

“那个……底楼101室，是给陈老太住的，局长说叫我看着办。说是局长的恩人，不过，老革命不都很简朴的吗？简装就行，国产的建材，地暖就不装了，家具和厨卫设施，也适老设计吧。”

天都瞪大眼睛，指着万昕说：

“你，你真行！老娘精装，陈老太简装，进了‘衙门’，你就长势利眼了？”万昕也瞪了天都一眼，说：

“傻呀，领导意图懂吧？意图！”

“不懂！两套房不一样，不对，不对……”万昕不耐烦了：

“别瞎琢磨，按我说的做。我可丑话说在前头，你给我认真点，搞砸了，我向你的、亲爱的简妮女巫，密报你的多年恶行！”

“别瞎说啊，我，不干了！”

“别跟钱过不去，工钱高算，验收合格款到账。但必须在一个月内装修完工，局长要亲自验收的。”

“ 好，好，不就是帮你‘抬轿子’吗？抓紧时间，我安排人马上来测量。”两人嘻嘻哈哈打闹着，走了。

天都要为朋友“两肋插刀”了。他不仅让手下当晚造出了工程预算，自己还熟门熟路，根据手下的测绘数据，把两份装修设计图纸和合同搞了出来，一大早就送给万昕。万昕忙着手头的事，看到地暖，墙面，材料的品牌等等，都符合他的要求，当即签字。公司精干的装修队，立马进驻78号101、301室，交替施工。

常言道，天下无难事，独怕有心人。虽然工期短，由于天都抓得紧，通过29天的日夜奋战，两套房子终于装修完工，他打电话告诉万昕：

“快来看房吧！”

巧了，万昕又接到局长电话，明天就要回来。万昕赶在节骨眼上汇报：

“局长，装修已完工，我等会儿去看看。”局长很高兴，连声说：

“好，好！明天一起去看吧。呃，早点让二老住进新房，我就放心啦！”

“局长你放心！”

万昕随后打天都电话：

“局长明天来看房。我正好有事，今天忙，不来了。”

第二天下午，万昕陪局长来到万荣小区78号，天都早已等在101室的门口。进门一看，局长满脸堆笑，他又是点头，又是拍掌，一连说了三个“好，好，好！”万昕一听，满面春风，忙介绍天都：

“局长，这全是李老板的功劳。”

突然，进门时脱了鞋的钱局长，感到脚底暖烘烘的，问：

“装了地暖？”

万昕也感到脚底暖烘烘的，心里咯噔一下：我没说过一楼装地暖啊？

天都立即解释：

“局长，一楼湿气重，更应该装地暖，保证屋里温暖如春。”

“有道理，确实舒服。陈老太太腿脚不好，让她脚暖心更暖，好！”钱局长一高兴，气氛不一样了。

果然，局长又被客厅的电视机背景墙吸引，石材镶嵌，好一幅魅力山村图，局长即刻吟诗：

山如龙腾云飞扬，翠竹美树绕山村；一湖莲荷碧连天，粉白嫣红水中央。万昕喜笑颜开，叫好声不断。局长看着天都：

“李老板，哪弄来这些稀奇宝贝？”

“奇石名叫西域大漠石，采集十分困难，因为石头有天然的形状和色彩，比玛瑙还要珍贵。装饰工匠借用玉雕艺术中的‘巧雕’，‘巧色’，再‘巧镶’上墙，运用好‘三巧’，才有这样好的艺术效果。”

“不错，真不错，辛苦了！”天都闻言躲过一边，万昕笑出了声，说：

“局长，李老板的简装确实不错，你再看看卫生间？”

好！”两人进到卫生间，一口米色的浴缸，除了带有按摩功能，浴缸中部，外壁上有两只把手，天都叫局长手握把手，朝两边轻轻一拉，浴缸正面就像两扇门，贴地打开，老人不用抬脚，就能走进去。局长拍手叫好！再看其他洁具，洗脸盆偏矮，马桶偏矮，局长拍拍旁边结结实实、像乡下四脚小条凳式样的木扶手，问：

“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用了不少心思啊！”天都介绍说：

“这是可以灵活搬动的木扶手，去哪儿都可以跟着，方便老人起坐走动。”

“好！”局长很感兴趣。万昕催局长赶紧上楼：

“局长上楼吧，楼上更好！”

“上楼，上楼，看看老娘的房子去。”

天都跟在后边一声不响。

钱局长穿鞋上楼，又脱鞋进屋，一气呵成。走进玄关后，待他抬头一看，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如果说101是雍容华贵的大美人，301就是土气十足的村姑！加上脚底凉飕飕，令人心缩紧，哪里像小万说的“更好”？局长脸无表情，两眼像射灯一扫，他问：

“小万，刚才你说谁住楼上？”万昕面孔煞白，额头上渗出了冷汗，险些碰翻了椅子。

“局……局长，我……我……”万昕不敢重复在楼下说的“让老太太住楼上”的话，真是大白天碰着鬼了。天都呢？“现世鬼”躲在一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万昕质问天都：

“你脑子‘搭错线’了，怎么回事？”

“你签的字，下面凭签字才施工的。”说毕，天都打开手机，叫万昕看上传的表格：101室精装修，301室简装修……表格下端是他大笔一挥签的名，万昕顿时目瞪口呆，又气又急：

“好哇，朋友，我认得侬！我啥时说过301简装修？”

没人捉牢你的手签字吧？哪有3楼安装地暖，1楼阴冷潮湿倒不安装地暖的？革命老太太理应照顾，局长令尊大人，就不能住简装房了？”天都的话像铁锅炒豆“嘣嘣”响，气得万昕浑身颤抖，扶住椅背，才没瘫下来。局长见状倒吸一口冷气。

对呀，老娘就不能住301？局长暗中思衬着。他的眼光一扫，落在一旁的多宝格上，他瞬间明白，遇上“高人”了！他立马拉长腔调，问：

“李老板，这多宝格上的‘宝物’有品位，不错，说说看？”天都清了清喉咙，指着多宝格回答道：

这些小摆件，是唐朝出土文物的仿制品。小金人表示金口难开慎言慎行，张口小石人表示说到做到、有所作为；陶泥小猪扑满，存钱罐只有进口，说的是只进不出，装满必要摔碎，钱财显露，表示为人为官须清白，不可聚敛无度。局长一听，像鼻孔底下擦了风油精，霎时醒脑。果然，老板话中有话啊！他不动声色再问：

“李老板，扑满不满，不必摔破，对不对？”

“你说呢？这扑满是仿古摆设。”局长心一惊，一丝冷笑浮在嘴边：

“好，好！说得妙。”局长背转身，看白墙上的花窗，接着又看了卫生间和房间。

常言道，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局长心惊的正是棘手的四套房产。虽夫妻俩按名分，可以再有自住房一套，儿子结婚顺理成章实名一套，78号两套一室一厅，说也说不清。情急之下，局长倒逼出两个可行性方案：一套给乡下年迈的老娘，百年之后，遗产还是回到老娘的独子、钱局长的手中；二是做好事，一套过户给孤老，也是局里的帮扶对象陈老太太。当然，房子不是白给，以后想法办好公证，迂回迂回……目前，要紧的，是赶快搬进来住，方保万事大吉。

钱局长脑子转得飞快，权衡利弊，他不得不承认，李老板话糙理不糙：老娘为啥不能住简装房？楼下豪宅太引人注目了。

万昕此时心慌意乱，危机临近，赶紧弥补过错。他对局长说：

“局长，老太太应该住好房子，装修队搞错、错了！这，这，这套房重新精装修……”

局长干咳数声，缓缓道来：

“小万，这个，这个……这个装修蛮好啊，能打开的浴缸、矮马桶等等设施都和一楼一样，国产品牌还省钱。三楼嘛，木地板也保温，地暖，不用装。”

万昕一听，傻了。局长说：

“你看，这‘喜鹊登枝’花窗，推开磨毛玻璃衬板，就能清楚地看到卧房里面。花窗下的沙发床也配得好，便于陪护的人休息。李老板，我说的对吧？”天都顺杆上爬：

“万昕说过令堂已高年，有时是需要人陪护的。”

局长眼光一瞟，心里想：嘿，刁民啊！是我安排我的老娘，还是他安排我的老娘？自说自话。嘴里却说着：

“不错，老娘住这挺好。你们知道吗？老太太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呐。”

局长滔滔不绝，说起往事。“文革”的时候，他这位“黑崽子”和当县长的爹，被一群流氓造反派押解到村小学操场上，并在他爹的前胸后背，捆绑了一圈自制的炸药包，要他这个“黑崽子”亲手点燃引信，同归于尽。正在推搡打骂之际，被驱赶来开“群众大会”的人群中，冲出一位跛脚的中年妇女，她大吼一声：“你们要干什么？要杀人连我一起杀！”

她是谁？她就是新四军的小交通员，残废军人，还是红军烈属，谁敢动她！只见她迅速拉过“黑崽子”，一起站在县长面前，出其不意伸手就拔掉了县长腰上的引信。村里的群众马上围了上来，护住他们。局长动情地说：

“要是没有陈老太太，我和爹爹早就做了冤死鬼……我要让陈老太太享享福，住好房。”

万昕像玩了一趟过山车，惊魂总算落定。他揩了一把汗，说：

“局……局长，那，那我去接老太太？”局长皮笑肉不笑，这回是拍他的背，很重，五脏六腑像被震出体外，整个人空了。

领导明明叫他“看着办”，意图是可以简装，也可以精装，他犯了官场大忌，搞出精、简两套房，加上“发小”也算计他，他觉得自己就像溺水的人，越是挣扎，越是往下沉！错了，从头错到脚，完了！

李天都见状，嘴角浮起了不易察觉的笑。局长这两房，坐落高档小区，一室一厅面积也有88平米。他看不惯万昕溜须拍马的熊样，碍着同学的面子，接了这活。接活那晚开夜车，他迷糊中，电脑屏幕也看不清，把“精装修”敲上了101室旁空格，“简装修”敲上了301室旁空格。万昕签字时，正在忙着手头的活儿，出于对老同学的信任，他扫一眼就签了字。

李天都发现搞错时，工程已过小半，木已成舟。他心里却感到十分爽快，他真正想让老革命住精装房，索性将错就错，错到底。

钱局长按他的预定计划，派万昕接老娘来看新房。老娘盯着儿子说：

“阿明，这房，哪来的？”当着下属的面，局长笑着说：

“买的。”老娘接着说：

“当真？你当‘长’以来，现在才想着给恩人住好房子？嘿，我老了，离不开乡下，你，送我回去吧。”

局长又带万昕去敬老院。只见陈老太太戴着漂亮的“巴宝莉”帽子，佩戴着微型话筒，正在指挥走台：

“来，春晖社区舞蹈队，音乐，上！靠前，走起来！面带微笑！你，笑，笑，好……”

来敬老院慰问演出的演员一拨又一拨，局长话都插不上。

好不容易等到走台结束，刚说上关键的几句话，老太太大声嚷嚷：

“不去不去，不去，不合规矩的！你走吧，我忙着呢，我哪也不去！”

钱局长挨了当头闷棍，当即魂不守舍。万昕擦把冷汗，赶紧开车，他们离开了敬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