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友戴俊

石婆婆庵

作者：赵家捷

　　为什么忽然想起要写戴俊？几十年不见了呀。而且不是同行，最后见他是在江心洲，他们老两口在那里培育葡萄新品种，一晃二十年了。他们大我几岁，如今安在否？

我对搞农业科技的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几年前，我对南大的陈恬博士说，你要不转行，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农业专家。她是从南京农科院硕士毕业后改行学戏剧的。可惜了呀！当然，她不会同意我的看法。

之所以认识戴俊，是因为我在电台当了几年农业记者，专跑南京郊区。跑郊区的人都知道，南京农口有四大名嘴，我只记得老戴一个。前面三个人都是县乡的党委书记之类，唯独老戴他是搞技术的。他是南京农学院前身一一金陵大学农业系毕业的。他是新政权建立后第一个从大学课堂走向田间的知识分子。后来南京建立了农业专科学校，有了研究蔬菜的园艺系，学生全是他的徒子徒孙。

在农村待久了的人都知道，白天下乡或是下村，都是找干部。只有晚上，才找群众开会。和别的干部下村，没什么意思，无非是政策宣传，干巴巴的。群众是不得不来，不来扣工分。和老戴下村，有点意思，好玩儿。社员们往往不请自来，好像是听鼓书的。老戴从来不讲大道理，讲的是生产上的技能。在南京郊区，出了名的是茶亭的架子货(番茄、胡椒、黄瓜之类)和红花乡的菜。茶亭的代表人物是李传忠，红花的代表是周宝胜。他们是种菜能手，省市的劳模，也是老戴一手培养出来的土专家。老戴就讲这两个人的种菜诀窍。如何育苗，移栽、施肥，上市。关键是上市的时间。比如菠菜，一月的菠一个钱一棵，三月的菠只能喂啰啰(猪)老戴讲的这些，谁能不爱听？老戴不是直不笼统的讲技术，他讲故事。某年某月某个生产队，育苗误了一时，上市晚了一月。哭都找不到坟莹堆子！讲种菜，他从三国讲起，讲到《水浒传》里的菜园张青，真的就同说书一样！

戴俊当时是农林局技术推广站的站长。各区县的推广站负责人大部分是他的学生。偌大的南京市，四时八节的蔬菜供应，从来不断档，老戴运筹帷幄，和各区县领导协同作战，他居功至伟。

一九六五年吧，他在栖霞区蹲点，恰巧我也在。接触的机会多了。我常常陪他下村。听的故事就多了。

老戴口吃，俗称结巴。结巴子特别爱说话，好像生怕人家不知道他结巴。那时，八卦洲正在掀起早改水的高潮。中央下来一个大干部(中组部常务副部长，六级)叫张启龙，人都称张老。他召开区乡两级干部大会，号召旱改水，各级干部当场表态。凡是有异议的，他就打断人家的话：别再往下说啦，你被免掉了，下面让肯干的人讲话！下面鸦雀无声。老戴是技术干部，轮不到他发言。晚上，他四处蹓达，来到乡广播站，推门进去，看到只有广播员一个人，就坐下了。心想，说几句知心话吧：这个张老，谁都不放在眼里，当场就撸人家的乌纱帽，谁敢说真话？是不是……广播员一听说得在理，由他讲吧！老戴继续说，早改水，全改水田，蔬菜没法种啦，大家难不成吃白饭吗？……忽然，外面电话响了，广播员去接电话，下面大队干部来电话，说老戴放毒！广播员一脚冲进来，把话筒开关关了。这回他成结巴了：完了一一完一一完了！戴俊说：什一一么一一完了？广播员脸都吓白了。刚才，我忘关话筒了！！啊？什么？我刚才和你讲的话，全都播出去了？！可不是嘛！这回纰漏大了！老一一戴听到这里，转身往外走。赶上末班船，他溜回栖霞山了。

过了不久，文革来了！有一回，在区委食堂，我听他斗私批修。他说，个人主义不是好东西，这好比挠痒痒。不痒不挠，越挠越痒，痒痒挠挠，挠挠痒痒。所以要把个人主义斗倒批臭！会上一片轰堂大笑。这不象斗私批修。像是听相声。

大概号九十年代初，拨乱反正，市里成立蔬菜研究所。选地方，搞设备，立课题，全是老戴的事。班子搭好了，老戴退休了。退休了干嘛？回家种菜？家在楼上，一寸土也没有。我心里很纳闷，老戴干嘛去了？后来听说，江心洲的葡萄火了，这件事原来是老戴搞的。他引进了好多新品种，帮助农民致富。二O一O年前后，我和妻子到洲上去看望他。他和妻子丁芝秀(雨花区的模范教师)住在两间简易房子里。周围是一片葡萄地。两个年过七旬的老人，风里来，雨里去，乐此不疲。两人还有高血压和糖尿病，他们不以为意。

有一次我逛旧书店，看到一本《南京蔬菜志》，回来细细找，居然书上没有戴俊的名字！主编副主编，局长副局长，全是老戴的学生。这叫什么志书？我感到可笑而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