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之美

小桐

要更好地去感受、感悟一首诗或一篇文章，首先要去感受汉字。每一首诗词，每一篇文章，都是由一个个的汉字组成的，你对汉字都没有感觉感受，怎么可能对由汉字组成的诗词有感觉感受呢？ 所以这节课，我们就来感受汉字。感受每一个汉字最原始的生命状态。 我们现代人每天都会运用到汉字，开口说话就是在运用汉字，发信息也在运用汉字…我们觉得运用汉字，是一件多么普通的事呀！我相信生活中应该没有多少人会感觉到使用汉字是一件多么幸福且多么有福气的事。“感觉”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的。“身在福中不知福”，是一句大实话。幸福，有时候，就是要身在“不幸”中，才能体验到什么是幸福。看我们的祖先怎么创造“幸福”的“幸”字。“幸福”的“幸”字，甲骨文象形着桎梏（就是今天的手铐）。被手铐铐住，不是痛苦吗？怎么是“幸福”呢？这就是我们祖先的智慧。你如果没有被手铐铐过，你就不能切身体验到原来的你是多么自由与幸福。只有体验到了，“幸福”才与你有关。否则，处于再幸福的状态中，而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幸福也与你无关。 所以，“桎梏”是来锐化你原本对幸福的麻木钝化的感受力的，是来帮助你体验幸福的存在的，帮助你去“看见”幸福的存在的…… 所以，我们感受不到使用汉字的幸福与福气，那是因为我们一直处于“有汉字可使用”的幸福中，“身在福中”，就难以去感受“福”！ 想想，如果我们的祖先没有创造汉字，我们的生活会是怎样？ 我们没有书看。我们有某些情绪想写下来，却写不了。我们对某人的爱意，感恩，也全都写不下来…… 在没有汉字的远古时代，我们的祖先只能“结绳记事”！生活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就在绳子上打一个结，又发生一件大事，又打一个结……月久年深，望着绳子上满满的结，这些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已白茫茫一片，记不起来… 那些曾经使人类惊动的记忆，那些上古初民观察日食、月食，地震、星辰移转或陨落，充满惊慌恐惧的“结”，早已经随时间岁月腐烂风化了…… 然后，据说，仓颉创造出了第一个汉字。第一个汉字被创造出来，“天地皆震动”。 《淮南子·本经训》有关仓颉造字非常动人的句子：“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 仓颉创造出第一个汉字，为什么白天下粟如雨，夜晚鬼们抱头痛哭？ 原来仓颉造了文字之后，人们从此可以自由地传达心意、记载事物，所以天上下了粟米给人食用，作为庆贺。为什么鬼魂要哭嚎呢？因为妖魔鬼怪看到人类有了文字、有了智慧以后，就无法再任意地愚弄操控，鬼们的好日子走到了尽头，只好抱头痛哭了。 所以，汉字的创造，被认为是人类最伟大最智慧的创造，从此，突破之前“无字”的重重障碍，人类的文明开始飞速向前发展… 仓颉的时代也太久远了，我们无从印证那使得“天雨粟，鬼夜哭”的文字究竟是什么样子。 教科书上习惯说：“商代的甲骨文是最早的文字。” 中国汉字多是象形字。我们在殷商青铜器上看到的“象”这个字，千真万确就是一只画出来的象呢！长鼻子、大耳朵，笨重肥大的身躯，还有长而尖锐的象牙。这个字把大象的形状一点不漏地画了出来。 在一片斑驳的牛骨或龟甲上凝视那一匹“马”，有身体、头、眼睛、腿、鬃毛，像画，又不像画。那绞成两股的线是“丝”，那被封闭在四根线条中的人是“囚”。 唐代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认为，书法与绘画在仓颉的时代同出一源——“同体而未分”。文字与图画同出一个源流。“同体”是因为两者都建立在“象形”的基础上。 那天，和孩子，先从“旦”字讲起。“旦”的甲骨文，象形着一轮圆日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在汉字里，汉字下面的“—”，很多时候，象形着“大地”。比如“旦”。 所以“旦”的最原始的意思是太阳正从地面升起来，也即是“清晨”。（有一个成语叫“危在旦夕”，“旦夕”就是早晚之间。） 因为太阳升起来后，人间充满光明，所以“旦”引申出“光明”的意思。 《尚书大传·虞夏传》载《卿云歌》云：“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意即明明相代，光华永存。 因为太阳升起来，意味着一天的开始。所以“旦”又引申出“一天”的意思。（元旦的“旦”字正是此意）“元旦”的“元”，金文象形着人头，所以“元”的原始义是人头，“从头开始”，“头”意味着首要的，第一的，所以引申出“第一”的意思。 所以“元旦”，就是新的一年的第一天。 接下来讲到“夭”。 “夭”的甲骨文象形着一个人在奔跑。所以“夭”的原始意思是“奔跑”。 因为人在奔跑的时候，双手是“弯曲”的状态，所以“夭”引申出“弯曲”的意思。 《诗经•陈风•月出》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夭绍兮，劳心悄兮。 “夭绍”正是形容女子行走时体态的曲线美！ “夭”字“屈”的意义运用得不很广泛，但是“夭”字的许多常用意义却都是从屈曲生发出来的。 比如，我们的祖先观察到大自然万物刚刚生长出来的状态，都是蜷曲的状态。屈曲不伸既然是初生万物的共同特点，那么本表屈曲的“夭”字自然也可用来指称动植物之初生者。 《诗经•桧风•隰有苌楚》云：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夭之沃沃”的“夭”正是指初生的鲜嫩时期。知道“夭”是初生者的意思，那么就很容易通过“沃沃”二字，感受到苌楚（也即是猕猴桃）的枝叶的生命美了！“沃”的偏旁是“水”，所以“沃”，就是形容初生物那种水嫩状态。平日，我们形容一个人嫩，也会习惯说“嫩得可以掐出水来”！当一个人年纪变得越来越大，皮肤的水分也会变得越来越少，直至水分少到皱纹丛生……（这时候玥儿说，我奶奶就是这样子。嗯，真好，通过一个汉字，我们回到生活中，感受身边人的生命状态。奶奶也曾是“沃沃”过来的呀！） 所以三点水和“夭”构在一起，体现的是正是初生物的无限美好的生命之美。“夭之沃沃”，诗人故意将“沃”重叠，我们一边吟唱，一边细细感受，是不是感受到那种“沃沃”得似乎要溢出“水”来的鲜嫩的生命之美…… “夭”既然指“初生物”，而初生物又具有欣欣向荣的内在特征，蕴涵着无限的生机，因此“夭”又可引申为草木生机勃勃、茂盛的意思。 初生物是生机的，生机是一种生命的力量。有人或许疑惑，初生者柔软无力，怎么是有力量的呢？ 请看汉字“屯”。“屯”的甲骨文字形就像一颗种子，幼芽正艰难地曲折地冲破土壤的阻挠长出地面之形，今天的楷书“屯”，依然可见其生长之形，“屯”上面的“一”代表大地，“一”下面的那曲折笔划，代表种子的细根，种子正在扎根，然后冲破土壤的阻碍，幼芽长出地面……所以“屯”的本义是“艰难”——每一个生命的初生，都是一场艰难的奋斗，都是艰难地突破种种障碍后，终于生长于大地之上…所以，初生物怎么没有力量呢！ 初生物是有力量的，是生机勃勃的。 《诗经•桃夭》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没有发现，“夭夭”二字的感受空间真是广阔且美妙！因为“夭”有初生物的柔嫩之意，也有欣欣向荣，无限生机之意…所以慢慢感受“桃之夭夭”，慢慢感受桃花鲜鲜嫩嫩且生机勃勃的生命之美…… “灼灼其华”，“华”同“花”。花的颜色，诗人用“灼灼”来形容。形容得真是好呀！ 一般人觉得颜色，都只是“视觉”上的事。但诗人的感受力敏锐，“颜色”不仅刺激了视觉，甚至在触觉上也起了反应！ “灼灼”，偏旁是“火”，桃花鲜艳得宛若要燃烧起来的热烈色彩，似乎直逼人的肌肤而来，让人的身体，都要为桃花热烈的色彩之美，生命之美而颤栗不已…… 想起欧阳修有词云：晴日催花暖欲然（燃）。杜甫有诗云：山青花欲燃。“花欲燃”，正是“灼灼”之意。 诗中的桃花是比喻出嫁的少女！一个“夭夭”（年少生机），有着“灼灼”的生命色彩的新娘，怎么不是“宜其室家”呢？ 一个对生命的热情过早凋零的女子，对己对人，都是不幸！ 所以“灼灼”是生命之色彩，也是生命之力量！ 想起木心的《文学回忆录》里说的——丘比特（Cupid），爱神，是维纳斯和战神玛尔斯的私生子。终生不长大，生双翅。维纳斯怕其夭折，去问底美斯（Themis），答曰：“恋爱没有热情不能成长。”维纳斯又生子，名热情之神安忒罗斯（Anteros），丘比特即长大，成美少年。 这段文字曾给我很大的触动，让我忽地领悟到——成长首先源自于生命的热情！试想，如果一个生命对什么都丧失了热情，还谈什么成长呢！现在有某些孩子，就是过早对生命丧失了热情，身体在生长，生命却拒绝了“成长”！ 然后又讲到“执”字。 甲骨文的“执”字，像一个人双手被手拷锁住的形状。人生有一种痛苦叫“我执”。对某人某物，甚至某种观念，太过执着，就容易被其囚禁住。这种“囚禁”是一种无形的囚禁。无形的才可怕。老子说，无形入无间。有形的囚禁，总有个边。无形的囚禁，叫做无处不在，无处不入。 老子又说“为者败之，执者失之”。这句话给我很大的启发。太过执着，就容易用力，用力就容易失去。就如用力握住沙子，沙子就会流失得更快更多。太过执着某人某物某观念，也容易失去更多美好的风景和更开阔的天地！就如太过执着一朵玫瑰，认为这才是玫瑰，那么你就看不见地球上那“五千朵玫瑰”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