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下)</p><p class="ql-block"> 重逢在良田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谢天谢地,我们一家人终于在1963年定居加朗。打那以后,父母亲用智慧和汗水,把加朗打造成了我们的第二故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农历一九七一年十一月十五日,这个日子被刻进了祖母的碑文。</p><p class="ql-block">--那天早晨,刚上第二节课。报丧的小钦把"你阿婆死了"的消息告诉了我。我又从窗外叫出了教室里的罗琰。小哥俩谁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就那么一路沉默着回到加朗,走进了茅檐滴泪的小屋,走近了还躺在床上的阿婆……望着蒙头盖脸沉睡的阿婆,小哥俩都没有憋住……早上还拉着我的手用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嘱我"好好读书…等你放假,陪阿婆回良田庄"的阿婆,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客居了8个年头的加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带着回不了良田庄的终生遗憾,阿婆被葬在了纳遇腊﹣﹣加朗土地庙的主峰山腰上。坟前墓后,林涛不惊,只有萋萋的芳草,默默地为阿婆遮风拂尘;只有偶尔停下脚步的白云,为阿婆传递着良田庄的信息……阿婆只要拄着拐杖走出她的小泥屋,用不着手搭凉棚,一眼就可以看见她的昭鋗,看见她的阿珑、阿琰、阿燕、阿标、阿刚,还有牵着手也想"走两步"的阿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岁月,总是在不动声色中翻动着日历的页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龙滩水电站建成后,阿婆被她的孙子孙女,迁葬于六百纳苗山中。这穴坟地,是北流上珍林家表叔所选。坟后,雄峰耸峙峦头起伏;墓前,砂手交汇逶迤有情;两侧,青龙腾跃白虎护卫;远方,红河呈祥碧波潋滟……孙辈们为祖母修山时立了墓碑。一副碑联,颂尽了祖母的生死功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魂随祖父泽万代</p><p class="ql-block">德惠罗门佑子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阿婆天上有灵,想必早已鹤驾祥云,回到了良田庄祖屋,回到了章藻文波公的身边……阿婆是阿公的娇宠。说不定,她早就依偎在阿公的身旁,为阿公把砚磨墨,文波公正挥毫泼墨,再展秀才风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人活世间,稍不留神就会留下遗憾--我们七个当儿女的,没有谁可以说得清父亲西奔的具体时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一生务农。--即使他是集秀才和拔贡生于一身的文波公的儿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5岁那年,我祖父就去世了,所以我父亲读书并不多。虽然父亲才不惊人,但是在加朗的农民当中,他也算是"知识分子"啦。父亲平常言语不多,个性内向,从和他的交谈中,我只知道他土改时是六合村的农会主席。在加朗,他当过生产队的会计也当过出纳。后来生产队办了个香菇场,父亲因为有点文化,顺理成章当了技术员。在我心里,父亲的篾编手艺,才是最值得称道的。当年和父亲关系比较密切的几个老人,每个人家里都有我父亲编的火笼。父亲去世,这个篾编手艺在我们家也就失传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走前住过两三次院。最严重的一次,住的是河池市人民医院。医院的诊断是肺栓塞导致呼吸不畅。父亲走得很突然,以至于家人没有知晓他走的具体时间。根据他走前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的症状推断,是肺栓塞夺走了父亲的生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人的一生盖棺就能定论吗?我认为只有碑文或祭文,才是不容更改的定论:</p><p class="ql-block">"父亲罗昭鋗,清末秀才罗章藻之子。1928年12月28日生于北流良田庄。1962年移居天峨加朗。2003年11月24日辞世,享年75岁,父亲一生克勤克俭持家,宽厚诚实做人;谨小慎微做事,含辛茹苦度日。其慈父风范,让后人刻骨铭记。”</p><p class="ql-block">坦白说来,父亲确实没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当生产队出纳时,被“三八佬”和“豆腐波”等人陷害,被认定“贪污”了800多元。在一斤猪肉七毛二的那个年代,这笔巨款,几乎要了我父亲的命。因为"贪污”,父亲被拉到舅婆家大门前生产队的会场,连续"斗”了几个晚上。阿婆从来没见过这阵势。开会批斗我父亲的时候,她就拿个小凳子,坐在门口那里向会场张望。只要会场有什么大的动静,他就被吓得瑟瑟发抖,连嘴唇都直打哆嗦。正因为被吓坏了,对我爸的批斗还没结束呢,阿婆就病倒了,并且一病不起。这之后没多久,阿婆就离开了人世。阿婆去世后,我爸的话就更少了。常常呆拿着烟袋,一支接着一支的卷着“喇叭筒"。老爸的肺病和严重的支气管炎,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黄世娟生于农历一九三五年七月初三(乙亥癸末已西)。2018年5月12日下午未时(戊戌戊午戊子未时),走完了她的生命历程,享年八十四岁,是天峨已故三位亲人中的长寿之人。妈妈是北流六靖沙冲拱桥屯人。我们的外公名为黄运绪,外婆名叫谭全芳。妈在姐妹五人中排行老二,姐黄世球,妹黄世珍,大弟黄世琛,小弟黄世华。妈妈是福气中人。--她和我们一道见证了龙滩库区移民后的安居乐业。--因建龙滩水电站,我们家才有能力搬到县城--当年的泥砖房变成了矗立在红水河边的五层半小洋楼。妈妈托移民搬迁之福,在天峨县城住了十多年。--一辈子含辛茹苦,妈妈终于住上了楼房,终于用上了老人手机,也终于知道了散步,用家乡话来说就是"吃饱了出去行行”…虽然同住一栋楼,妈妈也可以体验从罗勇的厨房爬到罗强的厨房也会气喘吁吁:“爬楼爬到脚软!"...….妈妈是幸运的,在我父亲走后这么些年里发生的一切的一切,光住房就和当年加朗的“夜薅柱头茅草房,三脚灶膛蔗渣墙有着天壤之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妈一辈子没读过书。她有个电话本,按老大老二的顺序记载着她7个子女的姓名和电话号码。配有老人手机之后,她也常给自己的子女打电话。有一次我问她是怎样把电话记下来的。她说有事要找谁,就拿着电话本找人帮她摁电话号码。到后来电话打多了,她也就认识了从0~9这十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对着字的模样一个一个摁,摁完那排数字,你们在那头就有人听电话了。”</p><p class="ql-block">说这句话时,妈一脸的欣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妈妈虽然没有文化。但在外婆家所受的家庭教育是严格的。当年阿婆那么整治她,但在日常的生活中,我从来没见过我妈妈当面顶撞过阿婆。受的委屈实在太大了,最多也就在我们面前嘟囔一句:“哼,总是我做冇着!(做不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妈的死和摔那一跤有关。把股骨摔成粉碎性骨裂之后,妈妈的偶尔"散步",只能换成了孙女罗沵沵给她买的轮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爸妈这一辈子养活了我们兄弟姐妹七人。这是父母值得写进史册的丰功伟绩。坦白地说,我母亲所养的七个子女没有忤逆不孝之人。在妈妈最后的日子里,妹妹罗燕撇下要她照顾的五、六个孙仔,从北流回到了妈妈的身边。儿媳们也常在病榻前嘘寒问暖,悉心尽孝……但在妈妈不能自理的日子里,为妈妈煲粥鼻饲,擦身洗澡,端屎端尿等等,都是罗勇这个老满在尽心尽责,让母亲在最需要子女照料的时候,没有留下“白养一群废物”的遗憾………而罗强,多年前则为已故的亲人设下香案,逢年过节都是他掏钱买鸡买肉设案祭祀,让已故亲人的灵魂有家可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怀念故乡是中国人通有的情愫。"鸟恋旧林”“鱼思故渊”;“狗记800里”“猫认3000途”;“老马识归道”、“狐死必首丘"。--这些中国古老文化中以动物习性创造的依恋故园的词汇,实际上是游离故土泊居异乡的中国人怀念故里的心理写照。当人们从电视报道中看到当年牺牲在朝鲜战场的英推们,已经分三批先后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时,不知引发过多少人的思亲怀故之感叹!一一是啊,落叶尚知"化作春泥更护花",何况人乎!所以,传统意识较强的中国人认为“忘了故乡,是连低级动物都不如的叛祖欺宗”。</p><p class="ql-block">那么些年回良田庄,我算是六个兄弟中跑得最勤的。但是除了空生悲叹,除了能在老祖宗的跟前多烧几炷香,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拙诗《又逢重阳》,写下了我无奈中的感伤:</p><p class="ql-block">中秋过罢又重阳,</p><p class="ql-block">拜祭先人黯感伤。</p><p class="ql-block">酒酹三巡思万缕,</p><p class="ql-block">红烛两柱泪千行。</p><p class="ql-block">神香袅娜风烟冷。</p><p class="ql-block">冥币飘零落叶凉。</p><p class="ql-block">雾若相思愁似梦,</p><p class="ql-block">难分故里与他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乡再好非故乡。</p><p class="ql-block">何为故乡?”故乡指出生地或长期生活过的地方,对第二种义项,一般称为第二故乡”。我认为百度上给出的概念是比较准确的。我的第一故乡在良田庄,天峨是我的第二故乡。很庆幸,我居然有两个故乡。从这个概念出发,除了我和罗琰,后面5个弟妹的故乡是加朗。而良田庄,只是他们父辈的“老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遥望故乡,我常常会沉默无语。是我割舍不下思乡之情,还是我活得太过传统?是什么样的情结让我对良田庄始终无法释怀?--真真切切地实话实说乃六个字“说不清理还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随着时代的发展,人的观念在一代一代的更新。我们这一辈人的儿孙之辈,有在南宁的,有在南京的,有在上海的,还有在杭州的………这些繁华的都市,无论哪一个偏僻的角落,这个角落的繁华也可以把良田庄的寂寞淹没在城市的喧嚣之中...…这些儿辈孙辈重孙之辈,谁还会知道自己的根出自良田庄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的人活着,</p><p class="ql-block">他已经死了。</p><p class="ql-block">有的人死了,</p><p class="ql-block">他仍活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个人是活着还是死了,是不能以他的自然生命来度量的。作为活着的后代子孙,我们的先人,我们的祖宗,他们始终活在我们的心里。他们的生命是无限延长的,一直延长到他们的子孙也在这个世界上灭绝为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即今江海一归客,</p><p class="ql-block">他日云霄万里人。”</p><p class="ql-block">--谁又没有灵魂归天的那一天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所以,从良田庄走出的心园公的后代子孙,不管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哪一个豪华的大都市,还是偏僻的山旮旯,他都有充足的理由感到欣慰:当理想兑换成了白痴,或当生命的个性活成了随波逐流的大同,抑或当所有的清醒变成了混沌,为故乡的所有纠结便也可以释怀--因为我们肯定都会在死后复活时重逢--重逢在加朗现在的水下龙宫,重逢在已故亲人头顶的蓝天白云,当然也肯会重逢在一一重逢在心园公用祖德一直恩泽润养着的良田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诚然,作为豫章堂的子孙,只要没有理由否认自己是罗氏大家庭的后代,这类人也许会在自己的墓志铭上留下遗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死后才想起应该魂归故里的阿混,抑或是彻底背叛了中华民族五千年文化甘愿客死异域的人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