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白石唱宋曲（下）

芮永华

一. 工尺谱在中国传统乐谱中的地位 （这部分如没兴趣，可以跳过不看） 笔者提个问题：今人是用什么谱子来唱曲？ 答曰：当然是简谱啰。不就是 1 2 3 4 5 6 7 （do re mi fa so la si) 嘛。 又问：那么一百多年前用什么谱子唱曲呢？ 因为简谱是上世纪初（最早记载1903年）才由日本传入中国，当时中国兴起“新式学堂”，音乐课程直接效法日本的音乐教育，也沿袭使用了简谱的做法，便渐渐流行开来的。 从那时一直上溯到清、明、元、宋乃至唐，上千年来都只能是工尺谱啊，国人唱曲时，嘴上哼着的一定是“上、尺、工、凡、六、五、乙”了。这有点不可思议吧？ 中国传统乐谱有几十种，而工尺谱是跨越时间最长、流传范围最广的主流乐谱，它是破译古代音乐密码的“钥匙”和传承阶梯，也是戏曲和乐器的重要载体。 ▼现有史料表明，最早出现工尺谱记载的是元代熊朋来的《瑟谱》（1277），它和律吕谱的对照。 ▼明清工尺谱 ★西安鼓乐 西安鼓乐源于唐代燕乐，之后又融入了宫廷音乐，安史之乱期间随宫廷乐师的流亡而流入民间。西安鼓乐至今仍然保持着相当完整的曲目、谱式、结构、乐器及演奏形式，可以说至少已有600年的历史。 西安鼓乐现存的1100余首曲目中包含了部分与唐代大曲、唐宋燕乐曲、教坊大曲等唐宋音乐同名的曲目。值得注意的是，它一直在使用着宋代流行的工尺谱———与姜夔基本相同的俗字谱。 1953年，杨荫浏深入西安城隍庙、东仓、何家营、南集贤等重要乐社，对乐社、乐谱、乐器、民间艺人进行了详细地考察，录制了成套的鼓乐演奏音像资料，并于此年，将其采访的资料编为《陕西鼓乐社与铜器社》，为后人研究、了解西安鼓乐提供了最根本的依据。 20世纪20年代、30年代可以说是它的鼎盛时期，西安城乡内外鼓乐社不计其数，每年农历六月初一终南山南五台举行鼓乐盛会，各路鼓乐队云集一处，笙管齐鸣，连续三天，昼夜不停，盛况空前。此后，各鼓乐社的发展又逐渐走向衰退。 现在常用的代表曲目有《鼓段子》《打扎子》《引令》《套雅套淋驼词》《南词》《曲破》《杂曲》等。 2009年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西安鼓乐的俗字谱 ▼西安鼓乐的老与新 - 传承采访 19.3.8视频 ★福建南音 福建南音有“中国音乐史上的活化石”之称，发源于福建泉州，用闽南语演唱。两汉、晋、唐、两宋等朝代的中原移民把音乐文化带入以泉州为中心的闽南地区，并与当地民间音乐融合，形成了具有中原古乐遗韵的文化表现形式。 南音用的是“工乂谱”（“乂”读作“差”音），即以“乂工六思一”五个汉字记谱，对应"宫商角徵羽"，旁边附上琵琶指法和撩拍符号，和工尺谱属于同一体系，似乎更古老些，和今天的工尺谱不太一样。 南音的唱法保留了唐以前传统古老的民族唱法，而南管的演奏上也保持在唐宋时期的特色，现存的曲目尚有二千多首(套)。2009年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南音的演奏演唱形式为右琵琶、三弦，左洞箫、二弦，执拍板者居中而歌。 ▼南音曲谱 ▼泉州南音《因送哥嫂》-庄丽芬视频（片段） ★智化寺京音乐 北京市传统音乐，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源于唐宋的宫廷礼仪音乐，自1446年由明代宫廷传入智化寺，迄今已有570年历史。 智化寺京音乐一直按照口传心授方法代代相传，保守严格的传承训练方式，艺僧们一般要先学乐谱，后学乐器，七年后方可出师，至今已传承27代从未断线，是中国现有古乐中唯一按代传袭至今保存完好的乐种。其特点是以吹管乐器为主奏乐器，辅以云锣、鼓、磬等打击乐器，曲调古朴典雅、悠扬深沉，并采用中国传统记谱法工尺谱来记谱。 智化寺音乐曲牌名称古朴雅致，有的与唐代教坊曲、法曲相同，有的与宋词词牌相同。寺庙中至今保存有明确纪年的工尺谱本，最早的一本是在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由第15代艺僧永乾抄录完成。寺中所存各类曲目两百余首，传统曲目有《喜秋风》《拿天鹅》《清江引》《梅花引》《小华严》《醉翁子》等。 上世纪50年代，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杨荫浏、査阜西等老一辈音乐学家们以敏锐的学术眼光，发现了隐匿于北京禄米仓胡同的智化寺京音乐。他们对这一有着悠久历史传统的音乐进行了全面采录。包括《采访记录》（油印本）、智化寺《音乐腔谱》（康熙三十三年智化寺抄本）和20世纪中叶的《智化寺京音乐录音》。充分发掘和揭示了智化寺京音乐的历史意义与学术价值。 ▼智化寺山门 ▼智化寺京音乐演出图 ★工尺谱对戏曲吹奏乐器而言，乐谱和指法是合一的，使用非常方便，故应用广泛。 ▼曲笛、唢呐等式谱 ★昆曲里的吟唱叫“拍”谱。 ▼牡丹亭游园之曲牌<皂罗袍>视频 ▼牡丹亭游园之曲牌<皂罗袍>（工尺谱） ▼万年欢曲牌变奏曲，好听醉了。 ▼吴崇机教授昆曲曲牌〈万年欢>工尺谱教学视频 ▼吴崇机 吴老师是戏曲学校59届“音二班”的毕业生，1967年文革期间在《海港》剧组民族乐队担任曲笛演奏员，剧组解散后回到戏校当教师。2002年戏校归并于上海戏剧学院，成为附属中专，校址从华山路迁入莲花路211号。 ▼望着“咿咿呀呀”学唱的孩子，不由满心欢喜，中华传统音乐后继有人啊。本人忍不住也哼上一段。 二. 再聆听几首白石道人歌曲（歌曲背景见曲谱底部说明） ▼杏花天影音频 ▼霓裳中序第一音频（何塞） ▼长亭怨慢音频(扬烬) ▼暗香古琴弹唱（葛勇） ▼惜红衣音频（单秀荣） ▼越九歌·帝舜音频（单秀荣） ▼越九歌·越相音频 ▼琴歌·《古怨》视频（查阜西） 三. 关于白石道人歌曲的思考 （之一）为什么宋代歌曲好用“偏音”（4、7，还多有升降半音），旋律和风格与今天的音乐不太一样？ 答曰：因为它来源于唐朝。 众所周知，隋唐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是一个开放交流的鼎盛时期，各种外域文化艺术聚集长安，比如龟兹、疏勒、天竺、康居、安息等中西亚、南亚国人带着各自特色的音乐艺术纷至沓来，致使音乐舞蹈空前繁荣。 另外，当时最高统治者唐玄宗对音乐非常爱好并大力提倡，引起社会各阶对音乐的广泛重视，学习和专研。所谓“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 大唐的音乐自然广泛吸收，杂糅进了许多异域元素。 因此唐音深受西域影响，自然宋曲好用“偏音”（4、7）也就不奇怪了。 （之二）人们一定还会有疑问：“宋曲怎么还有点像日本音乐的风格？” 答曰：也不奇怪。 因为宋音和日音同源，出自一个师门嘛。 古都长安在当时是公认的世界音乐文化交流的集中地，在兼蓄外域各国的音乐文化和国内少数民族的民间音乐的同时，当然也向域外传输盛唐优秀的音乐文化，尤其对东亚的日本、高丽，东南亚的琉球、南越，台湾有较大影响。 日本古代十分崇尚华夏文化，七世纪至九世纪，先后向唐朝十几次派“遣唐使团”取经，以及后来日本高僧、学者访问，大量的中国音乐文化带入日本，使得日本对中国古代音乐的研究较早地进入状态，孕育了一批优秀的学者如田边尚雄、林谦三等，从而对日本的宗教、文化、音乐产生深远影响。 中国最早的古琴谱《碣石调·幽兰》就是这一时期传入日本的。 与唐朝同代的日本奈良、平安朝贵族能演奏一手出色的中国的琴、筝。 （顺便一提：与燕乐半字谱有些类似，俗字谱的谱字看起来和日文片假名也有很多相似之处。在这里可以大胆地推测一下：日文片假名正是从俗字谱改造过去的。） 令人遗憾的是，作为千年古谱的唐代音乐的重要研究对象——敦煌琵琶谱却不在中国：盛唐时期的《五弦琵琶谱》（773年）现藏于日本京都阳明文库，《天平琵琶谱》（747年）也藏于日本正仓院。 除上述琵琶谱外，筝谱、笙谱、横笛谱、筚篥谱等绝大部分都能在日本见到，在其发源地中国却已难觅其踪影。 1908年《敦煌曲谱》被法国人伯希和从敦煌藏经洞劫走（现收藏在法国巴黎国立图书馆），当我们为敦煌琵琶谱争论不休之时，1938年林谦三率先发表了《琵琶古谱的研究》，1955年又用英文发表了《中国敦煌古代琵琶谱的解读研究》解译了25首敦煌曲谱。 不得不承认，唐音在东瀛之地得到了较好地保留和传承。 ▼天平琵琶谱「番假崇」日本伶乐舍复原演奏视频 《敦煌曲谱》： 也被称为唐人大曲谱、敦煌卷子谱、敦煌琵琶谱等。1900年(清·光绪二十六年)的5月26日，敦煌的一位道士在清理一个洞窟的流沙时，偶然间发现了一个被封闭的石室，里面堆满了古代文物，共有四万多卷佛经、诗词、信件等珍贵资料，其中就有后来被称为《敦煌曲谱》和《琵琶二十谱字表》的珍贵音乐文物各一件。这一石室就是著名的"敦煌藏经洞"。 由于清朝的腐败和没落，对这批珍贵的历史文物根本没有引起重视，却被外国人乘虚而入，先后有万余件文物被偷运到英国、法国等地。那卷《敦煌曲谱》在1908年被卖到了法国，收藏在巴黎国家图书馆。 《敦煌曲谱》中抄写了琵琶曲25首。抄写这些乐谱的纸张的另一面是公元933年农历9月9日抄写的《仁王护国经变文》，可见这些琵琶曲谱也是在公元933年前后(五代后唐时期)抄写的。25首乐曲的标题分别是《品弄》、《急胡相问》、《倾杯乐》、《又慢曲子》、《急曲子》、《西江月》等等。 ▼《敦煌曲谱·急胡相问》-图片来源：法国国家图书馆，编号为P.3808背。 ▼《敦煌曲谱·倾杯乐》-图片来源：法国国家图书馆，编号为P.3808背。 自《敦煌曲谱》为世人所知以来，中外音乐史家对其进行了大量的破译研究，但至今还没有达成共识。对于大众而言，更是无异于天书。 （之三）唐音宋曲为什么后来成了“绝响”？以致今人苦思冥想、劳心费力也很难恢复原貌。 我以为原因有二： 一是中间有了元朝和清朝非汉化的断层，这好理解。 二是中日不可同比。 日本是地窄物匮的岛国，四周环绕是海，少有外来入侵，历史发展呈“单线条”，也就是说宗教、民族、语言、风俗相对单一，因此音乐文化传延也是相对封闭单一的，一般不会出现混杂和冲突，以致失灭。 中国幅员辽阔，民族众多，不同地域和族群存在着各自特色的语言文化、风俗习惯，由此产生的音乐当然迥异而呈多样性。 中国的北、西、南三面与外域接壤，历史上一直受西侵北犯的影响，也曾出现两次长期南北割据分治而又归于统一，历史文化和音乐艺术必然产生交汇和变迁。 因此，我们说到某种音乐样式，都只是中华艺术长河中的一支，可以是支流，也可以是主流，但绝非全部，它们是局部和整体的关系，这好比渭水之于黄河、湘江之于长江，无论是滔滔大河还是涓涓细流，终归纳入浩荡奔腾的长江黄河之中，然后入海的。 于是，唐音宋曲最后汇合融入于整个浩如烟海的华夏音乐之中了。这一过程不管是憾还是幸，是进步还是倒退，当然可以任由评说，但已是历史既成，无法更改。 （之四）以上所听到的白石道人歌曲，是历史上的宋曲吗？或者说多大程度上还原了800年前的真正宋音？ 答曰：是的，又不是的。 歌曲的音调旋律已基本无异了，但唱词唱腔不是原来那样的，因为要考虑到语言变迁的因素。 中国各个地方的语言和风俗都是非常不同的，素有“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的客观存在，就拿苏、浙、沪有多少个不同的方言啊，再往南下去，温州话不好懂，至于闽南话，粤语就更难听懂了。 姜夔生平活动在南方，《白石道人的歌曲》唱的肯定不是今日的普通话（也不是现在的北方话）,一般认为是中古汉语的宋代官话，但是现代人实在无法卒听。 ▼比如你听听这首：用中古汉语宋代官话拟音吟唱《鬲溪梅令》的视频，反而不美了。 还有泉州南音的歌曲亦如是，照着曲谱听唱词都不知所以然。 所以应该这样看待此种现象：每个历史时期，为了有利于传播和继承，人们总是用当下大众可接受的流行形式来诠释既往的艺术内容，历史不会简单重复，总是在发展的，这样做法是普遍现象。 从历史长河的视角看，后面的修改，应视作是前面的延续和翻新（二度创作）。相信八百年以后再来看《白石道人歌曲》，一定又会有新的变化。 而“原汁原味”的古董，那是放在博物馆里，仅供瞻仰和专业研究的。 结束语 在中国历史上，宋代的文化艺术曾经达到一个空前的高度，宋代音乐既弘扬了历代音乐中调式的精华，也继承了唐代燕乐二十八调、八音、九歌等多音调式的音响风格。 今人看到白石道人的“自度曲”，一方面为其中调式中的变化音高(偏音)的巧妙用法而称道，同时也为此后音乐历史发展轨迹的改变而感叹。 当然，界内人士在肯定杨荫浏译谱贡献的同时，也提出一些不同看法；对于姜白石歌曲恢复原貌的乐谱和音响，至今还有一些细节上的争议，或许这正是它吸引人们孜孜不倦的进行探究的原因所在，也因此，我们期待这方面工作继续深入下去，使其更接近历史原本的真实。 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 （文字和音像资料来源于网上，错误难免，欢迎指正） （完）202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