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岳父黄晓帆先生

郑期鸣

<p class="ql-block">  光阴荏苒,岁月匆匆,转瞬之间,岳父黄晓帆先生驾鹤仙逝已整整三年有余。</p><p class="ql-block"> 每当我置身于岳父的书房,目光所及,皆是岳父留下的大量照片和文字资料,心中的敬仰之情油然而生,于是总有一个念头萦绕心间:我该抽点时间,回忆梳理一下遇见岳父以来这几十年的过往,好好写一篇回忆岳父的文章。</p><p class="ql-block"> 一个人与一个人的相遇,一个家庭和一个家庭的相处,表面上看似乎偶然,其实应该是命中注定的必然。我与岳父的关系,可能与世间大部分的翁婿之间的关系不太一样。我们家是在我小时候就和岳父一家做了邻居,在我的中学时代,岳父还当了我们学校的老师。当然,那个时候的我绝对没有想到他会是我未来的岳父,也许这就是人们口中的缘份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岳父喜欢记日记,按照他自己的调侃,他的厄运很大程度是因为记下了那么多的日记。尽管他这么说,但他的记日记的习惯还是一直坚持到握不住笔、写不了字才停下。</p><p class="ql-block"> 岳父他一辈子留下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日记本有好几十本,每一本的封面上都写着起止年月。由于经历的年代过长,尤其是经历了多次政治动荡和文革浩劫,有好几本日记是劫后余生经过整理的。</p><p class="ql-block"> 岳父留下的最早的一本日记本封面上写着1949年4月10日至1950年3月18日,时间跨度将近一年。这是一本很普通的小开本日记本。当我翻开本子,扉页上的几行字便映入了我的眼帘:</p><p class="ql-block"> “这些日记,记着我的生活、工作情况,对我的晚辈们了解我的过去,是一个忠实的交代。”——从行文的口吻上看,这句话应该是很多年以后,岳父在整理他的那些日记的时候,专门补记上去。</p><p class="ql-block"> 就是这句话,引导我能够踏实平静、认真仔细地去阅读那些日记和其他文字资料,让我能够慢慢地进入岳父的内心世界,能够真实地去了解他的工作生活,感受他的喜怒哀乐。同时也让我反复萌生出想写一点关于岳父的回忆文章的念头,以表达敬仰之意、寄托思念之情。可是,当我阅<span style="font-size: 18px;">读着他一篇篇朴实无华的文字,展现在我眼前的是</span>岳父几十年曲折坎坷、<span style="font-size: 18px;">奋发进取</span>的人生之路。我体味他的困顿彷徨,更敬佩他的乐观豁达。几番沉思,几次提笔,却总是不知该从哪里落笔写起。</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充满希望的青年时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岳父出生在吴兴双林镇的一个大户人家,据家谱记载,双林黄氏是北宋著名诗人、书法家黄庭坚的后裔,祖籍吴兴晟舍。坊间传说,晟舍有一处叫黄闵桥的地方,民间一直流传着关于黄闵两家的美丽传说。</p><p class="ql-block"> 在一百多年前,<span style="font-size: 18px;">双林黄家的</span>祖辈通过蚕丝和丝绸买卖,创下了一份殷实富足的家业,在杭州、苏州、常州和上海等地都置下了不少房屋家产。岳父的父亲、我们夫妇的爷爷黄笃初老先生,自幼爱好摄影,年轻时就喜欢摆弄时尚的照相机,拍摄记录生活的点点滴滴。因为自幼丧父,爷爷自小就跟着叔伯们一起往返于沪苏杭一带,照看家里的生意,于是就在这些地方的城镇乡村拍下很多珍贵的照片。</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年幼时的岳父和家人的全家福》</p><p class="ql-block">(右侧前站立者是我的岳父,中间坐着的是岳父的祖母,后排站立的是岳父的父亲母亲和岳父的姐姐弟弟妹妹)</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双林虹桥港》</p><p class="ql-block">(这是爷爷黄笃初老先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拍摄的双林虹桥港,远处是大小虹桥和中间的还金亭)</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双林水镜寺》</p><p class="ql-block">(这是爷爷黄笃初老先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拍摄的双林水镜寺)</p> <p class="ql-block">  岳父出生不久,日本入侵中国,神州大地战火纷飞,山河破碎。日寇铁蹄踏碎了包括双林黄家在内的千百万中国家庭平静安宁的生活,摧毁了亿万中国年轻人的梦想。1938年,双林黄家的老宅被日寇的炮火夷为平地,年幼的岳父随父母一起背井离乡,举家移居苏州。要不是早几年父辈做丝绸生意时在苏州城里置下了一些房屋家产,一家人真的是<span style="font-size: 18px;">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了。</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岳父的孩提时代和青少年时期都是在苏州度过的,一家人依靠着家里的积蓄和爷爷做点小生意,过着城市平民的清苦生活。岳父从小学、初中到高中,品学兼优,成绩优异,一直怀揣着读大学或留洋出国的梦想。</p><p class="ql-block"> 1949年上半年,古城苏州即将解放,岳父也面临高中毕业,他的日记也就是从那个动荡不安的岁月和人生的岔路口开始的。因此也让我能够在七十多年后,有幸通过这一篇篇的日记,切身感受了一个青年学生在国家和个人命运的转折时刻的心路历程。</p><p class="ql-block"> 1949年5月,太湖两岸的苏州湖州相继解放,人民解放军所向披靡,继续挥师南下。那个初夏季节,十七岁的岳父以年级第二名的优异成绩,在私立苏州桃坞中学高中部毕业。他在即将结束中学时代那几天的日记里这样写道:“同学们虽然仍旧嬉笑如常,但见到近来投考大学的不易和学费的昂贵,都不免心中迷茫”,“在谈及各自的前途和出路问题时,都感觉渺茫得很”,“某某等同学投考南京金陵大学了,我等穷学生衹有兴叹的份了,奈何奈何”,他清清楚楚地在日记中写道:“今年将是我生命史上重要的一年~”。</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小学毕业证》</p><p class="ql-block">(这是岳父在苏州吴县私立小学的毕业证)</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初中毕业证》</p><p class="ql-block">(这是岳父在苏州吴县私立初中的毕业证)</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高中毕业证》</p><p class="ql-block">(这是岳父在苏州吴县私立桃坞中学毕业时国民政府颁发的毕业证)</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高中毕业证》</p><p class="ql-block">(这是岳父在苏州吴县私立桃坞中学毕业时人民政府颁发的毕业证)</p> <p class="ql-block">  整个酷热难耐的夏天,岳父是在梦想破灭的煎熬和寻找就业的奔波中度过的。数次往返上海、双林、苏州等地,经历着求学无望、求业无门的迷茫和失落。</p><p class="ql-block"> 那年的秋天,考虑到父母的根和社会关系都在双林,岳父决定回老家双林谋求自己的生存空间和发展之路,努力寻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开启自食其力的独立生活,那时的岳父刚刚满17周岁。</p><p class="ql-block"> 1949年10月,新中国正式宣告成立,岳父只身来到阔别十多年的老家双林镇,迈开了人生的第一步。经过舅舅张家和舅公费家长辈们的保荐,11月应聘了到镇上的油车弄小学当教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从岳父的日记里看出,解放伊始,无论是大中城市还是县镇乡村,经济在复苏,秩序在健全,人们在慢慢适应新政权的管理。而一代有知识的青年人总是会敏感领略到时代潮流的趋势,积极地投身于各项有意义的工作和新生事物中。</p><p class="ql-block"> 那个时候的岳父,已经一改刚刚迈出学校时的彷徨和迷茫,与镇上一批年轻人一起,不分昼夜地把充沛的精力和洋溢的青春投入到了大量的社会工作中。</p><p class="ql-block"> 在我翻阅岳父当时的一些证书资料时发现了一个细节,也可以看出那个时候的岳父的精神面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甚至可以说是获得了凤凰涅槃似的新生。岳父原名“孝萬”,家族排行“孝”字辈,“萬”则寓意着多。我们可以断定,是岳父觉得这样的名字太陈腐,体现不了他的心志和胸怀,于是根据原名的双林方言谐音,自己改“孝萬”为“晓帆”,寓意自己是一艘迎着拂晓曙光远航的帆船,驶向理想的彼岸。</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的夏天,镇上的两位张姓乡贤自费在虹桥弄张家厅堂(后为双林人民医院门诊大厅)办起了双林大众图书馆。据《新编双林镇志》记载,图书馆最多时接受社会各界捐赠和寄存图书两千多册,有将近二十位本镇年轻人到图书馆做义工,负责图书馆的日常运行。岳父一到双林,工作还没着落就积极加入了这项工作。之后,当了油车弄小学教师的岳父,白天在学校上课教书,晚上在大众图书馆当义工,给图书编目录制卡片,生活过得忙碌且充实。</p><p class="ql-block"> 1949年底到1950年初,旅港乡贤沈炳麟先生出资在老家兴办的双林庆同小学,筹办工作正进入紧锣密鼓的后期阶段。岳父又受聘参与了庆同小学的筹办工作,晚上常常忙碌到11点钟才回宿舍休息。</p><p class="ql-block"> 在岳父记载的有关参与庆同小学筹备工作的日记中,我还看到了好多个熟悉的名字,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是我的姑父吴光汉先生,他活动能力强,多才多艺,教学经验丰富,据《新编双林镇志》记载,在庆同小学之前,他曾经担任过镇上另一所商益小学的教导主任和校长,后来在新建的庆同小学担任首任教导主任;有曾经教过我妈妈、也教过我,如今还健在的陆乃寰老师;还有我学弟的父亲,我家的邻居刘悟禅先生;还有一位我到湖州时还听说过的包铁铮老师;还有一位后来一度成为我婶婶的高韵秋女士,她美丽热情,和志趣相投的青年朋友一起参与镇上的公益活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细读岳父的日记,不难发现当时他的生活还是比较拮据的,虽然有了一份工作,还常常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不时地向家里要钱,补贴他的生活开销。平时和同事一起挤在学校提供的宿舍,中饭在食堂,晚餐似乎经常是东一家西一家的在亲戚长辈家里蹭一顿相对丰盛一点的晚饭。当双林工作第一年的冬季来临时,手头拮据的岳父买不了一件心仪的二手大衣,而家里也表示爱莫能助,最后还是岳父的舅舅给了他一件自己穿过的半新棉袍御寒过冬。后来岳父在他的日记里还写了他的同事借了这件棉袍参加了别人的婚礼。可见,当时年轻人的生活状态都是比较清苦的。</p><p class="ql-block"> 岳父的日记中,还记着这样一件事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正在筹办阶段的庆同小学由于经费短缺,常常开不出受聘老师的薪金。当时学校想聘一位湖州的包老师、即包铁铮老师到庆同小学任教,因预算里安排不了每月一石米的薪资,最后校董会决定由张校长和另一位张先生每月各让出半石米作为包老师的薪水,算是把包老师给请到了庆同小学。这样的事、这样的处理方式,现在的人是很难想象,也很难做到的。</p><p class="ql-block"> 1950年3月1日,双林庆同小学正式成立,但是招生工作还在艰难地进行之中。当时双林镇上已经有商益小学、油车弄小学等好几所小学,相互间生源和教师的竞争都比较激烈的。为了早日开课,岳父和我姑父吴光汉老师、陆乃寰老师等学校的教职员工,每天奔走在镇上的各个角落和周边农村,分头走访适学孩童家庭,苦口婆心地劝学,还上街进行宣传动员。空下来还要参加校园里平整操场、挖沙坑的劳动。晚上还要开会汇总招生情况,商量开学工作安排。直到3月10日,庆同小学正式开学,全校各年级招收学生一共179人。开学当日,区镇人民政府领导到学校祝贺。</p><p class="ql-block"> 连续的忙碌,岳父和其他老师人也瘦了一圈,陆乃寰老师的喉咙也哑了,满嘴水泡。如今在崭新的庆同小学工作的老师们,估计是想象不出当年的那些情景,这样的人和事,不知道校史里有没有记载。</p><p class="ql-block"> 学校开学了,岳父担任高年级主任,我的姑父吴光汉先生受聘担任庆同小学的教导主任。</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双林庆同小学教员临时聘书》</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双林庆同小学教员正式聘书》</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双林庆同小学高级级任聘书》</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双林庆同小学教导主任聘书》</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双林庆同小学教导主任聘书》</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工会入会志愿书》</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52年春天,我岳父受聘担任了庆同小学的教导主任,时隔半年的1952年暑假,又调任南浔镇第一完小教导主任,年底又调到湖州师范学校工作,不久又调任湖州师专团委书记。可以看出,从那个时候开始,岳父已经进入了组织部门的年轻干部培养名单了。此后的几十年,除了文革时期,岳父基本上没有离开过教育系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老家双林的那段短暂却又满怀希望、充满激情的年代里,岳父在他日记里还记下了这么一句话,虽然简短,却真真切切地记录下了影响和成就他今生今世幸福生活的重要时刻。那天岳父在日记里用一句及其简短的话,描述了一位本镇姑娘给他心里带来的震撼:“素云太可人了,使人有些按耐不住地想接近她。”那一天是1950年11月19日。那个叫素云的姑娘几年后成了他的妻子,几十年后成为了我的岳母。</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坎坷曲折的中年时期</p><p class="ql-block"> 在老家双林,岳父也算得上是一位享有一定知名度的公众人物,而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应该是他最倒霉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70年代初,岳父已步入中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过了打砸抢的混乱动荡的阶段,岳父也经历过了被批斗、被抄家、被没收日记、被要求写检查,躲进湖州电厂被围攻,乘坐渔家小船被迫偷渡外省避险,进云巢山五七干校、关牛棚劳动改造等九九八十一难,整个社会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的时间段。</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下乡批准书》</p><p class="ql-block">(1970年12月,岳父从云巢山五七干校出来后,被调离原工作单位,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p> <p class="ql-block">  1971年的1月的一天,我家——双林镇虹桥弄16号西门的蔡家老宅里,搬进来一家从县城搬来的房客。男主人姓黄,说是刚从湖州云巢山五七干校出来,背着处分下放到老家双林东栅外的苕南公社的生产队当农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女主人是从县里医院调入双林人民医院妇产科当医生。一对儿女也从湖州转学到了双林继续念小学。这样的境遇,现在的人们听着像是恍如隔世、无法理解,个中滋味包括我在内的双林人也是无法体会的。</p><p class="ql-block"> 当时的我好像刚刚升入初中,对新搬进来的邻居既感觉新鲜、也感觉神秘,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两家倒是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邻里之间的日常生活几乎都是在一起的,相互间的距离都比较近,邻居的关系真的像俗话所说的远亲不如近邻。大人们下班回家,都会在一起一边做着各自的家务,一边家长里短地聊天。孩子们放学回家一起做作业,一起玩耍游戏。谁家有点好吃的、包个馄饨什么的,也会端一碗给邻居家小孩子解解馋。<span style="font-size: 18px;">那个时候的我,则常常被未来岳母作为别人家的孩子用来夸奖几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 自从岳父一家搬进我们的院子,给我的日常学习生活里也带来了很多新的东西。岳父下乡当农民的生产队离家很近,走出虹桥弄,走过大虹桥和小虹桥差不多就到了。他白天在生产队里参加劳动,收工后就可以回家的。生产队的人也比较照顾这位城里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白面书生,时不时地让他干一些不计工作量的辅助农活,要不就派他写点什么汇报总结材料,或到公社大队办点事。收工回家,院子里的小孩子们会围着他,听他拉个二胡、弹一曲手风琴。他的女儿、也就是我未来的妻子也会在大家的鼓励下,唱一段当时的流行歌曲李铁梅咏叹调。那时候的虹桥弄16号西门院子里的氛围倒是祥和宁静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 岳父在爷爷的影响下,很早就喜欢摄影,经常摆弄着相机。那时候都是胶片相机,拍照片还是要点成本投入的,于是很多摄影的人都是自己冲胶卷、洗照片、放大照片。岳父也是这样的。他在家里楼上朝北的房间布置了一间暗房,盆盆罐罐的摆弄冲胶卷印照片用的药水。每当我发现那扇窗户的窗帘布透出了暗红色的微弱灯光,我就知道他在冲胶卷、或是印照片了,心里总会产生想一看究竟的想法,也在他女儿面前流露出一点难以觉察的羡慕。终于有一次岳父正式允许我进人了他的暗房,全程观摩了他冲胶卷印照片的过程。之后没多久,岳父手把手教我印照片和放大照片,因为冲胶卷这个环节比较重要、难以掌握,弄坏了成本也高,所以都是他亲自动手,印照片、放大照片就比较方便一点。其实岳父当时的这些冲印设备都是自己做的,胶卷冲洗的厚薄、照片的黑白灰层次,全靠数秒来控制曝光时间、凭肉眼观察焦距长短。而这一切,对我来说绝对是一个全新的天地。</span></p><p class="ql-block"> 我和岳父家的这样融洽自然的邻里关系一直持续了八年时间,这期间,我们的社会生活发生的变化是巨大的,无论是国家、家庭和每个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我初中毕业那年,岳父结束了插队落户的农村改造阶段,被安排到了我们学校当老师。虽然在一个学校,但没有给我上过课。在我的高中阶段,正值批林批孔运动,岳父在学校被安排在校办工厂工作,我记得当时和他一起打理校办工厂的,是后来拿国务院特殊津贴的凌百先老师。那个时候,岳父虽然离开了农村,但那些问题和处分都没有撤销,尽管后来回到了讲台上课,还担任了类似教导处副主任的职务,但他的内心还是很憋屈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75年暑假后,我高中毕业下乡插队当了知青,亲朋好友们都欢送我走上新的人生之路。一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件事,是岳父他们家送了我一个小钢精锅,锅盖上专门请人用很漂亮的仿宋体,沿着锅盖的圆心写了一行字:郑期鸣同志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这句话在当时非常流行,可以说是逢人必说、逢会必喊,至于是否真的扎根一辈子那是另当别论的。就算今天你在会上振臂高呼,明天就走后门上大学、进城当工人了,也没有人和你较真。至于那只小钢精锅,倒是静静地陪伴我度过了整整三年的农村生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在农村的那几年,震撼中国的重大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三个伟人相继离世,唐山大地震,四人帮下台,宣布文革结束。</p><p class="ql-block"> 给我带来巨大影响的就是高考制度的恢复,全国千百万人的命运瞬间得到了改变。我和很多人一样,擦干净腿上的泥巴就走进了考场。1978年的国庆过后,在农村当了三年农民的我来到湖州,走进了大学的校门——这是我第一次踏上湖州的土地。</p><p class="ql-block"> 之后的人们说起那个年代,都说1978年是改革之年,是转折之年。和我们的国家一样,那一年我的人生之路同样也发生了重要的转折。同样,岳父也在那一年得到了彻底的平反。组织上纠正了一切不实之词,撤销了所有的处分,归还没收的日记本。一纸调令之后,他离开了双林中学,离开了双林,回到文革前的工作单位县文教局担任了领导职务,然后就是全家人搬迁回湖州。</p><p class="ql-block"> 日历翻到了三年之后的1981年夏季,我结束了学业,被分配工作留在了湖州。不多时,岳父邀请我陪他们全家去人民电影院一起看了一场电影,意味着他认可了我和他女儿的恋爱关系,于是就真的成了我的岳父。之后的岁月里,我对岳父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的岳母在娘家排行老大,有一个妹妹三个弟弟。由于外公早逝,加上外婆没有固定经济收入,于是岳父作为大女婿、大姐夫,和我岳母两人承担起了很大一部分的家庭责任和经济负担,应该说岳父是这个大家庭的顶梁柱和主心骨。翻阅岳父的日记和记事簿,密密麻麻记载着这个大家庭里几乎每个人的大大小小事情,有升学就业方面的,有工作升迁方面的,还有恋爱生子、生老病死方面的,甚至还有谁谁在单位处境不理想、工作不开心,岳父都不厌其烦、想方设法出面调停、协调矛盾……事无巨细,无所不有,桩桩件件记录在案,真的是让我叹为观止。</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不甘寂寞的老年时期</p><p class="ql-block"> 1992年,岳父在湖州电视大学领导岗位上退休了。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他还经常去周边县镇的电大授课点授课,几乎没有闲下来。一直到2000年前后,他才改变了工作和生活的节奏。一是因为岳母退休后不久,身体健康状况发生了变化,需要治疗、需要家人陪护。二是岳父要安排时间根据爷爷黄笃初老先生的临终嘱咐,着手把爷爷留下的、拍摄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照片整理出来,编辑成册正式出版,然后选择一个安全稳妥的地方把几百张珍贵的玻璃底片和胶质底片永久保存起来。</p> <p class="ql-block">(岳父在整理珍贵的玻璃底片,准备编辑《江南旧影》)</p> <p class="ql-block">  在2000年之后的十年时间里,岳父花了大量的精力整理着爷爷留下的照相底片,有玻璃质的、有胶质的,每隔几天都要去照相馆把整理出来的底片冲印成照片,并根据爷爷记录下来宝贵的数据和文字,编写叙说这些照片背后的故事。而我和妻子则是在业余时间将这些照片和底片一张一张扫描,储存到电脑里,将照片按拍摄地点和时间进行归类成册。同时还联系落实出版社,申请书号,选择印刷公司。</p><p class="ql-block"> 2009年4月,倾注了岳父十年心血,汇集了爷爷在1927年至1938年间拍摄的、反映民国时期江浙沪城镇乡村风土人情的、将近500幅照片的影集《江南旧影》,终于正式出版了。</p> <p class="ql-block">(《江南旧影》在2009年4月正式出版)</p> <p class="ql-block">(《江南旧影》在2009年4月正式出版)</p> <p class="ql-block">  在这段时间里,岳父还接受了央视八频道《走遍中国》栏目、《钱江晚报》、湖州电视台、《湖州晚报》等新闻媒体记者的多次专题采访,向全社会展示了这些珍贵的历史资料。还陪着来自北京、杭州和湖州本地的记者到老家双林,寻找逝去的历史印记,追述淡忘的陈年故事。他还表示了最终要将这些反映近一百年前江浙沪一带城镇乡村人文风貌的照片底片,捐献给国家的意愿。央视《走遍中国》的访谈在全国播出后,浙江图书馆、杭州图书馆、西湖博物馆都派人来拜访岳父,具体了解爷爷留下的这些照片的故事,询问岳父有关底片捐赠的意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江南旧影》出版以后,岳父的年岁的日益渐老,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了,尤其是岳母因病去世以后,我更觉得岳父逐渐陷于孤独寂寞之中,对女儿女婿的依赖程度越来越大。日常居家,我和妻子几乎每天都要去看望他,给他置办好一年四季的生活用品和衣裤鞋帽;他外出办事、去医院看病,我们就伺候左右、形影不离。岳父股骨头手术的那一次住院,手术后的他谢绝其他人的陪护,硬是让我陪在他病榻前三天三夜。手术后需要输血,他跟医生说必须得等我下班后,陪在他身边看着,才可以让护士输血。每次我们外出,他总是看着地图、数着日子,计算着我们什么时候返回。</p><p class="ql-block"> 2018年之后,岳父的身体健康状况越来越差,常常拿出反复修改过多次的遗嘱,和我们交待爷爷留下的那些照片的处置问题,说是要把这些照片底片的处置权全部交给我们,要我们根据爷爷的嘱咐,捐赠给国家永久收藏,并明确表示了要将这一批珍贵照片捐赠给湖州市博物馆的意向。在那几年里,时任湖州市博物馆馆长的潘林荣先生也几次来家里、去医院看望岳父,共同商量文物捐赠事宜。</p><p class="ql-block"> 2020年8月,岳父因心脏,引发多器官衰竭去世,原定的捐赠工作也因此耽搁了下来。</p> <p class="ql-block">(湖州市博物馆举行的黄笃初老先生百年影像作品捐赠仪式)</p> <p class="ql-block">(湖州市博物馆举行的黄笃初老先生百年影像作品捐赠仪式)</p> <p class="ql-block">(《湖州晚报》《南太湖号》刊登的系列报道)</p> <p class="ql-block">(《湖州晚报》《南太湖号》刊登的系列报道)</p> <p class="ql-block">  岳父去世后的2021年,我和妻子根据岳父的交待,断断续续忙碌了一年多时间,终于完成了岳父的未尽心愿。将爷爷在民国初年拍摄的,几经战火和颠沛流离,倾其毕生精力保存下来的,凝聚黄家三代人心血的,五百多张摄影作品的玻璃和胶质底片,经过整理扫描、分类建档后,于2022年初全部捐赠给了湖州市博物馆。湖州市博物馆为此专门举行了隆重的捐赠仪式,专门举办了黄笃初老先生百年影像作品展。还编辑出版了《江南往事——黄笃初老先生百年影像1927——1938》画册。《钱江晚报》《湖州日报》《南太湖号》《湖州晚报》等省市媒体作了大量的宣传报道,充分肯定了这些照片的文物价值。</p> <p class="ql-block">(2021年12月,湖州市博物馆编辑、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江南往事——黄笃初百年影像1927—1938》)</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岳父去世已经三年多了,但是我总觉得他没有走远。每当翻阅他的日记,看着他留下的照片、文字和记载他一生经历的证书,岳父的音容笑貌总会浮现在脑海。他无论是在顺境还是逆境,无论是富有还是贫困,无论是青春年少还是年届古稀,他总是那么认真踏实、内敛坚毅、乐观豁达,我想,这些正是他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