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命中注定

水不在深

画前的话 这二十几张画于不同年代，大小不一画风各异的油画，出自非画家之手，既有 70~80年代在自制画纸上画的写生，也有这两年忙完家务后坐到画架前的“业余创作”，时间跨度近五十年，许多画之间本来互不相关，尤其是在猪场画的写生，只是为了过把画瘾，随心一乐。然而上了年纪翻出来回忆起有关的往事，发现这张那张之间都有某种关联，也难说，本来就是同一个家族，拥有亲属血缘关系。 单看一幅讲一个故事，一幅接一幅看，有点像连环画，毎幅各讲各的故事，有的不止一个故事。把它们凑在一起，以时间顺序排列，几乎记录了一个人的前半生，让人感受到一个知青经历的酸甜苦辣，世态炎凉。越来越遥远了，难忘又难言的往事，如今成为一幅幅图画里的故事。 老了才明白，画画不能光照着对象描，更需要大胆甚至有点“出格”的想象。我试图用一种远离写实的手法，画出生命历程的真实遭遇。对于手法所谓的“非写实”是否会让往事失真，在此想借一句梵高之言回应：人们以为我在臆造，不是的，我是在回忆。 以这组图画，以及与画相关的文字回忆，同时纪念一生的几个转折点：知青下乡60周年，囚徒放风55周年，猪倌上任50周年。 水上公园的白杨树 2013 十年前我差一岁不到70，在水上公园一个小土坡上画对面的白杨，忽然想起1966 年一件往事，那时我22岁，下乡刚好三年。六月麦收后一个中午，我带上画箱画了徐庄的一行白杨树，因为油彩不干，这张写生一直就搁在画箱里。几个月后红卫兵哄然而起，揭发这画是歌颂“三个黑色的村庄”。我才发现画已不翼而飞。一张普通的写生，惹下大麻烦。 手枪 还是1966。另一个和白杨树无关的麻烦，据说是会杀头的特大麻烦又找上我。 我坚决不承认，他掏出腰上的手枪往桌上一啪！我急了，嗓门也大了。提前埋伏在门外的红卫兵推门而入，把我摁住，……后事不用再讲了。至今我还记得那把手枪，那块从枪套里露出的红布，还有他。 夜读《朝花夕拾》 元旦刚过，1967年的最初几天。滴水成冰，地里没活，我每天的任务就是淘厕所。好几个厕所，淘完这个淘那个。多年磨练，我应称得上“淘厕专家”。单独被囚禁在一个单间，炕上有本不知谁丟弃的《朝花夕拾》，看守知道我爱看书，顺手递给我。夜晚钻进被窝，翻开书，鲁迅一段又一段的文字把我逗得笑出声来。门外值班的听见，探头探脑，用棍子捅了捅门，我朝他晃晃手里的书，他离开了。好久没这样开心的笑了，这也许是那年头最温暖最有趣的的一个数九寒夜。 《牛车随想》(局部) 2000-2004 一次一次的“图画展览会”出现在脑海里，眼前掠过一幅又一幅熟悉的图画：反抗——受难——晚钟——囚徒—— 耳间重复一个又一个伟大的姓名：珂勒惠支，麦绥莱勒，列宾，梵高，米勒…… 应该感谢这种外人看不见的，只为一个人开放的“画展”，让我没有陷入沉沦与绝望，支撑我度过最困难的时光。 一个童话 2008-2009 命里注定了我，成为一名囚徒。不是红卫兵关押“黑帮”，心一软还可以读《朝花夕拾》的那种；或季羡林命名为“牛棚”那类临时凑数的囚室。而是“国家承认”的，需严格登记、量身高、拍三面照、摁全部十个指纹，每天放风的那种囚徒，就像梵高画过的那样。 号儿门一锁，只剩下对童年的回忆和茫茫未来的猜想。也能对现状作各种逻辑推理—— 梵高要是活着，他可能被打死；鲁迅如果还在，很可能关进班房；老马博士呢，难说。梁漱溟老先生的诗句我有同感：“倘若马列生今世，也要揪出满街走。” 前一幅《牛车》和本幅《童话》分别于 2004年、2009年入选官方主办的五年一届的美展公开展出。 “一小撮”过年，一年又一年 2009 在收藏牛鬼蛇神的仓库里，送走了六十年代，迎来七十年代第一个元旦，第一个春节。 棚友，你还记得那间库房吗？还记得那两个除夕之夜吗？还记得只唱了两句的“深深的海洋”吗？ 你还记得大喇叭广播的元旦献辞《迎接伟大的七十年代》吗？写献辞的笔杆子，恐怕完全没想到后来的913，更没想到翻天覆地的10.06。当然这是后话了。 在仓库里收听这篇献辞，我非常伤心，因为回忆起十年前的1960年，刚上高一，全班同学在教室里收听元旦社论《展望六十年代》的欢乐，甚至想到许多难忘的细节。一个15岁的孩子，刚刚摘下神圣的红领巾，根本不会“展望”到十年后，自己成了人人喊打的罪人！ 人不是圣贤，往往没有先见之明。我没有，那些写社论的笔杆子也没有。然而这一切都已命中注定！这不是迷信。 2008年8月在市郊画的一张写生 面对郊外这片树丛和不远的红砖小房，我想起曾经住过的果园和一间相似的小红房。就在那间果园小屋，棚友偷偷告诉我，“亲蜜战友”出事了，死了。我大吃一惊，彻夜难眠。二把手的意外，给库房里的“一小撮”们会带来什么意外吗？我连猜带想。 有一棵毛白杨的果园 1982 果园在猪场的西南方，毛白杨高且直令人骄傲。我就是在这个果园得知二把手“家破人亡”的。 仿列宾，1972年版“意外归来” 2012 果然“意外”降临：囚禁三四年之后，72年元旦总算让我回家(探亲)。四年没见过妈妈了。回家的长途车上，我就总在想列宾的名画《意外归来》。第一次看见这张画，是从姐姐给我订阅的《连环画报》上，那时我可能只有10岁，什么都不懂。做梦也想不到，18年后自己竟会演出相似的一幕！在我“意外归来”40周年的时候，2012年特地摹仿列宾画了这张“72年版”。把个人的感受和想象尽量借题发挥：让戴眼镜的归来者背上背筐，拄着镐头，脚后跟着一头猪；这画的左侧那面椭圆形的玻璃镜里，有个18岁的红衣少年的头影，他正惊讶地注视着28岁走进家门的自己，难以相信这个有点狼狈又很内疚的归来者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未来。(“红衣少年”是高中毕业时的自画像，对着那面椭圆形的镜子，我练习画过很多自画像) “老乌拉尔”房顶上 2011 意外归来，“重新做人”，我被派去猪场喂猪。这回又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当“倌”第一天，天不亮，走进烧猪食的小屋，就让我想起一幅苏联名画，后来给小屋起了个爱称：“老乌拉尔工厂”。有一次烟道返烟，我爬上“老乌拉尔”屋顶去处理，环顾四周，天高地远，两手发痒，什么时侯能够画画啊，这双淘了多年厕所的手，还会画吗？真的爬上房顶画画，是在两年以后了。 猪场的早晨 2022 这是根据1974年6月，在“老乌拉尔工厂”屋顶上画的铅笔速写画成的油画。 猪场写生 1974 这张小写生画于1974年夏天，一个中午，趁院里大人小孩歇晌，我蹲在“老乌拉尔”南边偷偷画的。距徐庄画那张所谓“三个黑色村庄”过去八年之后，第一次“冒险”画的油画。 猪场雪景 2011年根据七十年代一张写生画的猪场记忆。 右边的正房因为那个天窗，被我戏称为“带阁楼的房子”(取自契诃夫的著名小说)。靠左侧厢房也有个天窗，那就是熬猪食的“老乌拉尔工厂”。我特别喜欢契诃夫的《带阁楼的房子》，叙述了一个画家和小姑娘米修司的爱情故事。我也很喜欢苏联油画《老乌拉尔工厂》。二者都是文学艺术史上不朽的传世之作。我给房子起外号，（文雅一点，叫“昵称”或“爱称”）因为它们都触发了我对童年的许多美好回忆。两个爱称，又象征着在我的心里，这个叫猪场又叫大车队的院子，意外地和文学，和美术形成了某种有趣的联系。时间长了，更没料到它们还具有很高的艺术品位和审美价值，虽然外表土得掉渣。它们是如此迷人，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能拨动人的心弦，所以几十年来我才会不停的，一遍一遍的画它们。这可能是其他人，特别是决策把我送进牢房的那几个人，永远无法理解和感受到的。 打草，收草，晒草，垛草 印象派的莫奈画过许多干草垛，非常有名。我在猪场收草，晒草，铡草，垛起草垛无数。莫奈的草好看，但牲口吃不了。十年间我垛的所有草垛，加在一起，没有他画的一个值钱。 （本画及后面的几张，每一张都从不同的视角，画了“阁楼”，画了“老乌拉尔”。） 小猪崽出生之夜 喂了十年猪，弄不明白为什么小猪崽大都喜欢选择黑夜出生，难道他们也读过“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刨完树苗再野餐 2023 这张画起了个轻松的标题，但不一定是一张轻松的图画。过了几十年后，如今我还会想起在猪场东边刨树苗的那群刘街公社知青，想起那个吃完饭，躺在地上突然对高高的天空大吼的男孩儿(本画右下角)，“让地球爆炸吧！”“让宇宙毁灭吧！”炸雷一般的呐喊，吓我一跳，然而他的伙伴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我知道，沉默，意味着人人有本难念的经。我听到的呐喊，应该是部分插队知青长久埋在心头的苦闷，无奈，绝望。 猪怕人过年 2023 过年是人最快乐的节日，腊月屠宰的猪最多。那几头喂肥的，选出来准备为过年作贡献的大家伙，被更多的几个小伙子捉住捆起来用车拉走，它们的嚎叫、哀鸣，听起来心里也不太好受。有人问我，从出生到喂大喂肥，现在拉去宰了，你捨得吗？我说，命中注定它们就是让人吃的，说不上捨得或不捨得。我没有说出来的是：有时侯，人类为了自己，是万物中最无情最自私的。不知这样想对不对。 猪场西门，1982年画的一张写生。 38岁那年，我发烧被误诊肺结核。赤脚医生向领导建议把我调离猪场，领导同意了。就这样很突然地，结束了我十年的猪倌生涯。这张小写生是病好后画的，可以说是与猪场的告别之作。如今细想，何止是与猪场，也是与自己动荡的青春，与“漫长的”前半生的告别。 猪场的回忆 2001 这是告别猪场大约20年后在天津画的，如今又过了20多年。画中两个人物明显摹仿了米勒的《晚钟》。也许在乡下的时间比较长，又吃过苦，我对米勒的画特有感情。当年，每逢傍晚，远远的，听到下午收工的钟声，我都会想起这幅晚钟，想起米勒。而我另外一幅《牛车随想》(见本组画的第四幅)也用过这对农民夫妻的形象。总觉得这两个人往那儿一站，就像是遇见自己家庭最亲密的一员，不必介绍，不用多说，观者什么都能看明白。 画后之言 上面的“连环画”已翻过最后一页，忽然感到，虽然与猪场告别分手已几十年，但又好象这几十年一天都没离开过似的。那时是在那个院里，在“乌拉尔”和猪舍之间奔走喂食，起猪圈，推小车造肥，晒草垛草。现在呢，是经常的画它，写它，想它，甚至做过无数它的梦…… 那年那月，所有的遭遇都已命中注定；命中注定我，带着纸笔走进猪场，背着粪筐意外归来。命运又精心设计，让我成为“阁楼”和“老乌拉尔”永远的朋友——长久的告别，我的心却从未走远、离开。听，命运之神仍在敲门，顺其自然，继续听从你的一切安排。 202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