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谷雨

北塬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隔壁李三家的那只花脸狸猫又叫了。它站在张寡妇和李三家的院墙上,低一声高一声地叫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李三爹牵着麻驴进院子时朝墙头上看了一眼,那只猫像一位巡逻的哨兵,从墙的这头蹿到墙的另一头,一块土疙瘩从墙头上掉下来,吓了麻驴一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李三爹在心里骂:该死的猫,又叫春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寡妇刚睡下不久,眼睛还没有眯实。她在想白天地里的事:要说李三人倒实诚,帮她扬了粪、撒了种子、还犁了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忙完了,收了家伙就往回赶。张寡妇说吃了饭再回去,李三说,不了,天都麻麻黑了,去了不方便。张寡妇就自个回去了。心里说,你知道啥叫方便,家里就我一人,谁还能碍着你。</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到家里,她看什么都不顺眼,偏偏那只黄咪猫就冲她一个劲地叫。顺着拴的绳子,不停地来回打着转。白天放的食好像一口也没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寡妇突然感到很累,也没了胃口,胡乱洗了把脸,就钻进了被窝子里。她感觉整个屋子里很冷清,她也记不清这院里有多久没有一个人进来过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原来以为,她已经习惯并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而且接受了这种生活基调。可她为什么感到清冷,感到了某种不适呢?黄咪猫远远地看着她,她也静静地看着黄咪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已经看着这只不会说话的东西快两年了。这只猫好像能识破主人的心事,张寡妇喵喵喵…的叫了几声,黄咪猫就是不肯近前。它伸出一只前爪,用红红的舌头舔了几下,就顺着耳朵、脸不停地刷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寡妇伸出胳膊和腿也自顾自的端详起来,她觉得她比以前更“肉”了。她不相信她有一副克夫的相,别人都能从十几米的窑里跑出来,就她的男人没有跑出来。如今,别人背地里都喊她寡妇。她恨那个男人,你为什么就不跑呢?结婚不足一年,就守了“寡”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才25岁,已经为那个男人守了两年的“寡”。其实她与那个男人没有多少感情。如今,这大炕上已经没有那个男人的任何气息了。张寡妇的手顺着炕沿慢慢地摸过去,她摸到了一手的冰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的眼泪就像泉一样涌了出来,今晚,不知从哪里涌来的一股劲,她想美美地哭上一场。可是,她的眼泪再也不想为那个负心的男人掉了,是他抛下她,是他让她成了千人指骂的“快刀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时,她甚至想给自己来上一刀子,她倒想尝尝血流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这种念头在她的脑海中出现过不止一次,可是她又下不了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李三爹过年杀猪的时候,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吓得她蒙住双眼,一溜烟似的跑进屋,甚至好几天不敢经过杀猪的场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寡妇越哭越觉得憋屈,不一会,整个枕巾就全湿透了。哭累了。她有些口渴,就从炕上爬起来,光着身子跳下炕,舀了一马勺凉水,对着嘴咕噜咕噜地灌下去,她感觉痛快了一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的身子在淡淡的月影下,显得丰韵而柔美。她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其实她对自己的身体还是挺满意的,她的身子除过去她的男人摸过、揉过、捏过以外,她没有让任何人碰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些臭男人,她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她看到镜子中的黄咪猫也在静静的看着她。她无声地笑了一下,她想起了一句话,不觉脸早已泛起了潮红:女人的身体就像土地,是需要男人耕耘、侍弄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经意,她又想起了白天的事,李三对着镜子冲她憨憨的笑了几下,她浑身打了个激灵,慌不迭的钻进了被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睡到半夜的时候,张寡妇被一阵猫的怪叫声惊醒了。她刚刚像被一个近乎于真实的梦纠缠着,她唬的一下坐起来,出了一身的冷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回忆着刚才的梦,只想起一个黑影向她压了过来,其它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低头看了一眼内裤,那里已是潮潮的一片。她努力回忆梦中那个人的样子,而那人像戴了面具一样,越来越模糊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隔壁那只花脸狸猫的又一次怪叫打乱了她的回忆。她把自己圈在被子中间,这只讨厌的猫,该死的猫,半夜三更的乱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甚至把怨气转移到了李三和他爹的身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那只猫别处不去叫,偏偏爬在她家的院墙上,那声音会把胆小一点人的魂吓跑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时,张寡妇就发觉她家的那只猫也像吃错了什么药似的,不停地用爪子搔门。她只知道现在是春天,却不晓得猫也要叫春。你说气人不气人,张寡妇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就在这时,她听到隔壁传来几声咳嗽声,那是李三他爹的声音。一准又起来给麻驴添草了,自从李三他爹把麻驴拉出去溜达了一圈,这畜生真就不叫唤了,以前半夜不用添草。听说最近麻驴进草可厉害了,撒上一把豆子,吃起来咯嘣咯嘣可响了,怪不得李三他爹说,这麻驴正在口上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寡妇出来准备倒尿盆的时候,发觉茅坑里有刷刷的声音,接着她看见了李三半个像酸枣树一样的脑袋。张寡妇和李三家同用一个茅坑,那半截土墙垒得就能看见一个人的脑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通常张寡妇出来倒尿盆的时候,李三他爹就拿着一把扫帚,开始满院子尘土飞扬,鸡呱呱呱的乱叫,李三在被窝里就把头蒙了,把被子卷个筒筒,转个身就又睡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过不了几分钟,李三他爹就在窗格上敲开了,不看看啥时候,太阳都照到屁股上了,还睡。家里的水缸快没一滴水了,黑刺梁上的二亩豆地的粪还没扬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每当这个时候,李三就有离家出走的念头,不就烂松二亩地吗,用得着那么累吗?他极不情愿地爬起来,头就像一只造窝的鸡。踢踏着一双鞋,顺手捡起一只硬土疙瘩,钻进了茅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寡妇故意咳了一声,李三的半个脑袋就不见了。等了半天,那半颗脑袋还是不见伸上来,张寡妇想,这二楞子是不是睡着掉进屎坑子里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李三以为张寡妇要用厕所,就提了裤子准备进屋,张寡妇喊住了他:李三,我又不是狼,难道能吃了你,你躲球啥呢?李三心说,谁躲你了,你上茅房,我还能一旁站着不成。李三只是嘿嘿笑了几声,他抬眼看了一下张寡妇,她的双眼肿得像水蜜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李三心里像觉察到了什么,他说,今早墒情很好,顺便将你家的那块碗豆种上算了。张寡妇没有做声,她把尿盆扣在茅房外面的土墙下,就钻进了茅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李三他爹给麻驴顺着毛,眼睛瞪了一下低头走进来的李三。麻驴这几天拉的屎有些稀,估摸着可能是着了凉,黑刺梁的二亩土豆改天再播,别有事没事净跟人瞎掺和。你不怕人指三道四,我还怕人戳脊梁骨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李三对着一只啄食的老母鸡就是一脚,那只鸡呱呱地叫了几声,钻进了一个草垛子里,别的鸡也四下里乱跑乱跳了。还日能的不行,有本事讨个老婆瞧瞧。李三他爹训斥儿子最最毒的就数这句话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李三在李家排行老三,大哥二哥都成家搬出去住了。在他二十岁的时候,得了一种怪病,长了一脸的黄水疮,病好以后就留了一脸像麻子一样的窝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别人背地里都喊他:麻子,叫着叫着就当面喊开了。就连邻庄的人都喊他李麻子。在这一点上,他始终感谢一个人,那就是跟他只一墙之隔的张二媳妇,就是后来的张寡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二和他是一起玩大的兄弟,那次窑塌事件要不是张二推他一把,可能他也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所以,他一直记着张二的情,出事那天,他背着被血染成红人的张二,硬是跑到了十里以外的县医院。医生告诉他,张二已在二十分钟之前就绝气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李三这才疲软地摊坐在地上,他的白衬衫也被张二的血染成了红色。后来,张二的媳妇扶在他的肩上哭了,哭得伤心欲绝。从那一刻起,李三就对这个苦命的女人多了一些爱护和怜悯。也就从那时起,别人的唾沫星子像箭一样在他和张寡妇之间不间断的飞舞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唾沫能淹死人哩。这是张寡妇为他洗那件曾被张二的血染红的白衬衫时,李三说的。李三爹几次劝他把那件衫子扔掉,穿在身上晦气。可是每次张寡妇把它洗净叠整齐交给李三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打开套在身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其实,他心里最感激张寡妇的是,自始止终他没有听她喊过他一声李麻子。有时李三竟会用“同病相怜”这四个字把他和张寡妇悄悄连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虽然一墙之隔,张寡妇的那扇门自从张二走了以后,他再也没有进去过。而每次路过,那扇门总是紧紧闭着的。他会在那扇门前静静地站一会,或者砍一捆柴立在张寡妇的门旮旯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二天出门时,就会听到隔壁的门也响了一下,接着张寡妇把一个黑食品袋塞到李三手里。李三就冲她傻傻的笑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寡妇穿着得体,她把修长的双腿裹在宽松的裤子里面,头上顶一块粉红色的头巾。李三就会拉拉他皱折不堪的衣角。晚上脱下来,给你烫烫。说着就扛锄头和村里的几个妇女有说有笑的上山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李三总是看着张寡妇她们的背影消失了,他才揣上馍,迈着大步走了。李三心里乐着,干劲就特别的大,一上午的活他用二三个钟头就干完了。然后就坐在地边抓起一块热馍美美地先咬上一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也发现,这馍一天比一天的薄,油却一天比一天的汪。他甚至连一个馍杂杂也舍不得漏掉。在这之前,他没有吃过这么软这么汪的油饼子。他妈活的时候,他吃得最多的是玉米面巴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二那时候兄妹多,就经常寻在李三家吃李三她娘“倒”的玉米面巴巴。张二这狗日的真没福气。他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几块热油饼他三下五下就全填进了肚子里,李三没打算给他爹留一块油汪汪的饼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把难听的话说尽了:长着一副克夫的相,谁沾她谁倒楣。他开始恨那个死老头子,他的脑袋咋就不开窍呢?还有村里人说得更难听的话。他一想到这些心就烦,就不想回家。他把双手垫在脑袋底下,把烂草帽遮在脸上,躺着一会就睡着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寡妇回到家里时,发现那只黄咪猫不见了。只有那根绳子在门框上缠着。她喵喵地叫了几声,没有任何动静。就出去捡把柴禾,准备生火做饭。今天是最后一天芒种了,终于能坐下歇几天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种地上,她得感谢李三。天刚麻麻亮,李三扬完自家地里粪,又隔山驾岭去扬张寡妇家地里的,粗活,重活他一个全包了。她家门场子里的柴都快堆成小山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张寡妇心里,李三其实一点都不懒,而且很勤快,他知道关心人,也晓得别人对他好。想到这些,张寡妇心里开始暖融融的。然李三爹是个倔老头,又十分的迷信,他肯定不会同意李三跟她好的,更别说往后生活在一起了……想到这些,张寡妇心里又乱了套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炉堂里的火把她的手烧了一下,她才发现,锅里的水已咕咚咕响了好一会儿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寡妇家那只猫三天没有回家了,她开始有点着急了。上哪去找呢?这三天内她也没有听到隔壁李三家猫阴阳怪气的叫声了。所以这几个晚上她睡得特别的安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李三爹的咳嗽声也没能把她吵醒,她也一连几个晚上没有做那个奇怪而又可怕的梦了。只是她隔几天就会烙一摞又薄又软的热油饼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接下来的几天,她将那扇门虚掩着,她希望那只走失的猫能尽早回来,少了一只猫,好像家里走了一个人似的,越发的空荡和死寂。李三他爹这几天咳得更厉害了,那头麻驴叫唤的次数也明显增多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天,李三告诉她他爹病了,而且病得还不轻,可能是害老病了吧。李三声色慌张的。他的两个哥哥种完了粮食就卷了铺盖去了外地。张寡妇一听,咋不送医院呢?李三说他爹死活不让,他是操心操的,吃那片片药不顶事的,他哪一天不看着李三找个媳妇,说不定他哪一天走了连眼睛也闭不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李三看着张寡妇,张寡妇也看着李三,他俩谁也没有说话。张寡妇把炖好的鸡汤端给李三,李三他爹连连喝了三大碗。喝到第三天,他就能坐了,到第四天就能下炕走路了。村里人见李三爹的病好的这么快,就问是哪个大夫给瞧的,李三爹就说,谁给瞧的,我自个就是个郎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寡妇家的黄咪猫终于回来了,张寡妇像训斥孩子似的训斥了黄猫一顿。这只猫回到家里就躺在被窝里,不跑也不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寡妇没有用绳子再栓它,这只懒猫,现在想赶也赶不出这个家门了。李三家的那只花狸猫也隔三差五的在院墙上跳来跳去的,就是听不见奇怪的叫声了。这啐东西,说不叫就不叫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寡妇家的门最近一直虚掩着,有时风会把门轻轻地掀开,张寡妇就醒了。这天晚上,她发觉月亮被一团云遮住了,整个庄子像被披上了一件颜色老土的衣服。而立在她家墙根像半截树根一样的东西忽然就动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张寡妇没有害怕,那树根移在她的房门槛的时候就静止不动了。她一把拉开了灯,院子里静悄悄的,张寡妇重新将门关好,准备进屋时,她的耳边似乎响起了一种猫的叫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很陌生的叫声,这又是哪里来的野猫,她找来了一个扫把,准备赶走这讨厌的野猫时,她被一个人环腰轻轻抱住了,张寡妇一阵酥软,她甚至连猫叫的声音也不想分辨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刚才被云遮住的月亮终于露出了半边脸,张寡妇狠狠掐了那人一把,她想弄清楚她是不是又在做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