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五十年代余杭的冬天,比现今冷得多,温度经常是不到十度,那还是老天爷高兴的时候,它要一旦摆起脸来,雪照样下,冰也会结。虽然它不敢到河里去结冰,但地面上的小水坑,它就会在晚上去偷偷地欺负,一早起来常可见到小水坑表面盖着一层牛皮纸般的薄冰。而家中的脸盆里过夜的半盆水,却还有点不服气,要跟小水坑比试比试,看谁结的冰更厚。</p><p class="ql-block"> 常听人说“江南四季如春”,其实那是个误会,我在新疆和天津两地生活了五六十年,对故乡的冬天体会更深一层。白天活动着稍微好一些,最害怕的是晚上入睡这一道难关,哪怕盖了五公斤的厚被,在脱衣钻被窝的瞬间,忍不住会打哆嗦。被窝,那可是个看似柔软的冰窖啊。总难忘,那蜷缩一夜之后的起床时分,真佩服那双脚竟会如此坚强不屈,捂一夜,仍冰凉。</p><p class="ql-block"> 在那个四面透风的木板大房子里,别说从未有过加温设施,真要有,恐怕热量跑掉得比产生的还要快。</p> <p class="ql-block"> 最难忘六七岁时的冬天,一入冬,便被厚厚的棉衣裤裹成个大胖粽子。冷是少了点,但胳膊腿活动受限,脚上又有棉鞋,连走路都不利索,在最好动的年纪,这近似一种刑罚。终于长到了十几岁,自己有了主张,我就坚决不再穿这种厚厚的“囚服”。</p><p class="ql-block"> 自己稍微解放了一点,开始可怜起婴儿来了。那时候冬天的婴儿,许多人家会让他长时间地坐在暖桶里。那是高一米左右的一只木桶,上小下大,婴儿坐在桶内,桶口刚好在胳肢窝下面一点。桶底则放一只火盆,半盆草木灰里面掺进一些小块炭火,时间一长,桶内是很暖和。而婴儿大多穿开裆裤,露个光屁股坐在一块窄木板上。桶口被穿着厚棉衣的身子堵满了,几乎不透气,屁股有点烤,动又动不了。哎哟妈呀,联想到我的婴儿期可能也坐过这样的暖桶,呜呼哀哉!</p> <p class="ql-block"> 江南的冬天,晴天要比春秋季多些。白天时老人小孩就向室外转移,去找一处向阳的墙跟,搬个小凳,拎个铜脚缸或铜手炉,再去向太阳讨要几分温暖。余杭话叫“孵太阳”,就像老母鸡孵蛋似地呆坐不动,一坐几个小时。</p><p class="ql-block"> 铜脚缸、铜手炉样式差不多,只是大小不一样,一个用来暖手,一个用来烤脚。黄铜制成的肚子微凸的篮子形状,铜盖子上布满了半公分大的孔洞,内放半脚缸做完饭从灶膛中撤出来的炭火。铜脚缸、铜手炉都是早年的器物,早年余杭有谚语“穷则穷,还有三担铜”,说明普通人家都有不少铜器。后来这些铜器不知去了哪里,很少见到了,就出现了一种陶制小手炉,相当粗糙的一个敞口小陶罐,外面用竹篾编成一只小篮套上,且无盖,所以使用时得注意安全。</p><p class="ql-block"> 小孩子天性好动,稍大一点,我就不会跟大人安静地孵太阳,总要玩些花样出来,再不济也会捉一只蚂蚁来塞进铜脚缸的小孔中。最有吸引力的当数煨年糕了。从灶台旁的泡年糕的大甏中捞出一条大年糕来,切下一两小片,埋到铜脚缸的灰火中。过几分钟,见到灰中鼓起一个包来,快了!紧盯着那个灰包,不一会儿,灰包中突然卟哧一声窜出一小股蒸汽,就赶紧用根小棒拨开灰包,露出一块已失去了棱角的年糕,鼓着一个破了口的大肚皮,外皮焦黄,香气冲鼻。顾不得还有点烫,在两手间来回捯着,顺便也将残留的灰拍干净。差不多了,便将任务转交给了牙齿,轻轻的一声脆响后,焦香软糯的美味充满了口腔。</p> <p class="ql-block"> 除了孵太阳外,还有一处地方也是我冬天喜欢去的,就是家中那个大土灶后面的烧火口。大大的灶台后面一米多距离就是墙,锅后面有个烟道,烟道逐层抬高,形成“灶山”,灶山最高处就供奉着灶司菩萨像。那个地方就形成了一个较为封闭的空间,这个空间,余杭话叫“灶窠”。每当做饭时,我就会去依偎在正在烧火的妈妈或姐姐身旁去蹭点热量。从那个烧柴火的、敞口的“灶洞”中往外吐着火舌,把很暗的灶窠照出忽闪忽闪的亮光,那时的灶窠就比家中其他地方暖和多了。</p><p class="ql-block"> 这时候,妈妈或者会给我讲个小故事;姐姐还会从墙上抠下一小块石灰,在砖面上写个字教我认。有时姐姐会怂恿我去拿来两个小红薯,放进灶洞前面的灰仓里,再用火钳扒出一些炭火埋上,饭熟之前我俩就可以躲在灶窠里提前吃个加餐。</p> <p class="ql-block"> 虽说那些年江南下雪比现今多些,不过,那祖籍北方的雪被派往南方时,总有些不太情愿,路上开小差的不少。因而,有雪的日子总还是会成南方孩子们的额外节日。</p><p class="ql-block"> 包括那些历代文人们,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借机把雪搞出一些名堂来。比如在西湖十景中,取出一个“断桥残雪”的景点来;明朝的张岱,游西湖游出精来了,他说西湖之景的美妙“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细细品来,他说的确也不无道理。</p><p class="ql-block"> 冬天的晴日子多了,江南的天气总会觉得自己失职了似的,急忙调云谴风,来恢复它的常规面貌。一时间北风起,气温降,阴霾重,雨滴…嗨,它今天高兴,要将功补过,把雨滴换成了霰粒。</p><p class="ql-block"> 孩了们一见到霰粒,就纷纷跑出屋外,嘴里喊着“落雪籽了!”手舞足蹈地用手心去接,不愿回屋,他们要等着雪籽变成雪花。在孩子们狂热的期盼催促中,纷纷扬扬的雪花终于大朵大朵地降落到了江南大地。</p><p class="ql-block"> 初二寒假中的我,见雪兴起,出北门沿三里铺的青石板古驿道信步往北走去。</p><p class="ql-block"> 田野中雾濛濛一片,天地难分。几个从城里回家的行人正低头赶路,匆匆地超过我急急前行。材舍边那些远远近近的小片竹林,在白雪映衬下更显青翠。</p><p class="ql-block"> 古驿道东面的田野里,出现了一个头戴斗笠的红衣女子,拎个竹篮踽踽独行于茫茫雪野,在灰濛濛的天空下,犹如一朵出水红莲,盈盈地走向大雪覆盖下的油菜田。她从菜畦的雪被下割取几棵油菜,又款款地拎篮踏上来时路。在纷纷的雪幕中,红影渐淡,眨眼间,消失于村边两棵乌桕树之后。不用多久,村中某一家即会飘出油菜炒年糕的香味。余杭有谚语云“雪花儿飘飘,油菜炒年糕”。雪花、油菜、年糕这三样当令的物品,就是普罗大众当时易得的一道美味。</p> <p class="ql-block"> 那一年除夕夜,热闹的年夜饭过后,全家从堂屋转移到后室的楼梯边。</p><p class="ql-block"> 搬盆的,搬出一只直径七八十公分的红陶大火盆;拿柴的,从楼梯下堆放了几年的桑柴疙瘩中拿下两三块黄色的桑柴来埋入灰火中;摆凳的,放了几张长短凳在火盆四周。桑柴慢慢地窜出几股蓝幽幽的小火苗来,同时发出哔叭的轻微爆裂声。众人围坐一圈,叽叽喳喳说着过年的兴奋,期盼着明早才能穿的新衣。数着手中崭新的几张压岁钱,我则计划着明天要去买那种一分钱三个的小炮仗,装满口袋,再拿一根棒香,边走边放。有人提议爸爸讲故事,因为爸爸经历多,肚里的故事也多。爸爸讲着故事,我们兴味盎然地醉于其中。</p><p class="ql-block"> 不知谁一口吹灭了桌子上的煤油灯,说都在用耳朵,用不着灯,众人赞成。闪烁跳动的桑柴火光,照得每个人的脸上忽明忽暗,投射到身后板壁上的那些个放大了的影子也忽左忽右,这个变幻着光影的小空间气氛是暖烘烘烘的。夜深了,外头偶尔传来几声炮仗声,街上的气氛也在憋着劲。</p><p class="ql-block"> 正巧啊,爸爸说,今年大年三十是立春日。哇!冬欲去,春将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图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