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舛的美商码头和命大的我

程贞淳

　　世纪相交期间,我们曾先后承接了三个美国化学公司,陶氏、道康宁和东华优尼科码头工程，后两个实行的是EPC（设计、采购，施工）总承包

限于商业秘密，今天单讲一下“東优码头”。

　　1996年,东华石油有限公司（香港）和优尼科有限公司（美国百慕大）联合投资，建立了“东优能源股份有限公司”， 专注于烷烃资源的进口和深加工。2007年经商务部批准，整体变更为外商投资股份有限公司，列于中国百强民企第48位。1997年初，委托我们建一座50000吨级的化工码头（下称“東优码头）。

这是一座多舛的码头，三次被人家撞损，而我也几乎二次殒命。

建一座几万吨的码头，对中国人来说其实是“小菜一碟”。我们的方案出来后，美方竟请了一位华裔教授来与我们进行“交流”。
那天我们一干人走进会议室，见一身着西服斯文的中年人已坐在那儿了，面前有个稀罕物（后来知道了，那叫笔记本电脑）和几本书。见我们一帮人进去便站了起来，拿出几张双语名片分发给我们。我一看，嚯，麻省理工工程学院的张教授!来者不善呐。现场设计的几个小伙小妹拿着设计手册、设计图纸跟了进来。我把他们的专业也一一向张教授作了介绍。
张教授问道，你们的码头平台的内力是根据什么模型计算的？系靠船墩是根据什么模型计算的？岸坡稳定系数是多少？设计负责人回答道：“平台是根据平面杆系桁架结构计算的，靠系船墩是根据空间墩台受力计算的，岸坡稳定系数取的1.1”
“计算机算的吗？”
　　“AutoCAD算的。”
　　“哦……”
　　“几年前我们就采用了AutoCAD。”我插了一句。
　　整个“交流过程”进行了二个小时。后来我问甲方的马克:张教授怎么说？马克含含糊糊回答说教授什么也没说。我一笑，想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吧。 　　工程地域的主江堤和子堤间有一大块滩地，平面设计的是围填造陆，以有效利用土地和缩短引桥造价。

当这块造陆工程完工时，对工程和我的这条命来了一场大考。

　　那天是一九九七年八月十八日，天文大潮、台风、暴雨三者齐聚。市里下发了抗台紧急通知，要求沿江各施工单位加固堤防，注意人员安全，做好设备物资看管。我特别查验了造陆的围堰部分，又吩咐大家再把沙装进蛇皮袋，对围堰加宽加高。晚上八点才离开工地回分院。
　　此时已彤云密布，狂风大作，闪电如银蛇吐信，雷声半空炸响。刚进门，暴雨就倾盆而下，向窗外望去，瀑布般的雨幕挡住了眼前的一切，炒豆一样的爆裂声盖住了说话声。为防半 夜意外，我把手电安全帽雨衣都堆在床头柜上。
果然半夜猛的一阵电话铃声把我惊醒，只听见对方呼喊围堰决口了！围堰决口了！
　　我听后赶紧叫起司机奔向工地，所幸雨已小了许多。司机强睁着惺忪的眼，嘴里还打着哈欠。
　　赶到工地，我让司机把车停在路边，打开前后车灯，年纪大了，你睡吧。
　　我跑上围堰，借着施工灯一看，缺口约有一米宽了，滚滚的江水在往里面涌，十几个工人在分项经理的吆喝下正在用块石、装满沙的蛇皮袋在堵缺口。一阵一阵的江涛冲击着围堰，几乎没顶，感觉到脚下的围堰有点晃了。我一怔，这时溃堰的征候,急忙划着手大喊：别堵了，别堵了！但声音都被涛声风声淹没了，我赶紧冲上去再次大喊：别堵了！把缺口护住，不让它再扩大！防止坍塌！
　　经理以为听错了，我又强调一遍。给我留下四个人，系好救生衣，守住缺口，把其他人都撤到大堤上去……
　　天渐渐地见光了，头顶大块的的乌云在缓缓地向西移动，潮位也渐渐地在下降。我撕了一把纸屑撒到缺口处，见纸屑都向围堰外口流去——水的流向变了！我把施工人员召集过来，马上把缺口堵住。这样，围堰和里面吹的10万吨沙终于保住了。

　　天大亮时，美方的人也来了。我把情况大致对他们说了一下，马克隔着救生衣拥抱了我，以示慰问。围堰如果垮了，美方是要补偿全部损失的，因为这是不可抗力造成的。而我这条命也可能付诸东流，他们拿什么赔？对面岛上就因半夜大堤溃塌，堤上的一位民兵排长牺牲了。

　　回到项目部，让厨师烧了一锅姜汤，教大家喝了下去。抗洪保堰的事传到总院，工会让我们赶紧写篇报道，我执笔专为分项经理写了篇《XXX其人》的报道发了回去。同时告诉他，当时为什么不能堵——只有当围堰内外的水面持平没有水压差了，围堰才不会崩溃。

　　恢复正常后，美方开始为工期担忧了。本来围堰里的水已经排空了，造陆沉降也差不多停止了。一个水漫金山，含水量一趋饱和，工期将拖长一个月。马克要我们准备租一百台水泵挖坑下去抽水，我笑了：一百台，壮观呐，不过你这一抽，就成了连通器，长江的水你抽得干吗？过了一天马克又来了个主意：“上十台挖土机，把沙土一块块地反过来嗮，夏天太阳大……”“好主意，不过你问过老天爷了吗？他要是又下一场雨怎办？” 　　其实我们已有了处理方案，一位朋友创立的“高真空密击法”，正在浦东机场施工，不日即可转场到此。这个方法速度快效果好还环保。美方上个月邀请我院去美国考察的码头，都已经近百年的了，我们存心要拿一个崭新的东西给他们看看。
　　洪水过后，码头也开工了。当系缆墩完工后,“长航轮总”却来上演了个“一撞码头”的大戏。
　　六只1000吨满载的方驳捆在一块，像个“用”字，雄赳赳地在江上横扫过来。海事局鉴于天色已晚，其操控性能欠佳，为安全起见，命他们停在对面的锚地明晨再续航。
　　第二天一早我到工地，项目部汇报说系缆墩刚才给撞了！我赶到江边，见码头上游的系缆墩八根桩给撞得七歪八倒，墩台也翻在了水里，“用”字被海事局扣在了一边。原来“用”字起锚拐弯下行，但这弯怎么也小不下来，结果就硬撞上去了。 “轮总”说他们经费很困难，一时赔不起得缓缓，我的老天！这事能缓吗？我问他们，有哪家欠你们的钱？对方说“武钢”，我心一动，脱口而出：“那叫他们拿钢板来抵呗。” “你们要钢板吗？”
“你们轮总在汉阳不是有家船厂吗？把钢板送到卷板机下，卷成圆筒焊好运到我们工地上来就行了。”
他们老总听后笑起来了：“程经理，你这玩得就不清爽了咧，我们用钢管桩去赔你们的混凝土桩？”“嗨，老兄，这叫盘活资产，消解三角债”我厚着脸皮说：“武钢店大欺客，我不帮你想这个法，这钱你么时候要得回来？”
　　回到工地，海事局说这儿水道复杂，船行密度大，建议我们换成钢管桩。我说我们没意见，你们去给老美说吧。
　　美方同意换成钢管桩，补偿了我们180万元。
　　过了几个月，又上演了“二撞码头”的大戏。
　　一天清晨，在去工地的半路上，突然接到现场经理的电话，说江上突然起了一大团雾，我说你快把码头警示灯打开。不一会电话又响了：“老总，好像有个黑影过来了……啊，是条船！”“赶紧拿话筒喊话呀！”“它，它怎么对着码头过来了！”我紧张得一边叫他保持通信状态，一边催司机开快点。电话里传来惊呼：“完了，完啦……它要撞上来了！”“你快往引桥跑啊！快跑！”我声嘶力竭地叫喊。仿佛在收听一部可怕的现场实况转播。
　　我马上拨通了海事局电话，他们说交通艇已到了现场，肇事船舶又撞上了系缆墩！我问是哪家的船，他们说是私人老板的。我一听就瘫在车子里了，私人怎么赔啊？
船老大说，当时突然冒出来了一大团雾，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他们都给吓蒙了。我与他谈了几次，最后他老板说 砸锅卖铁就200万，这时我已打算同意了。不料晚上来了位客人，说是某人介绍来的。我一看名片，是位律师！他对我很贴心地说：200万？你别上当，到海事法院起诉他！那船我看过了，法拍至少800万，我来全程跟办。
　　最后的结果是，法拍那天都没通知我们。有几家参拍，哪家买下了，我们一概不知。各种费用一扣除，给了我们135万。
　　我从此就告诫自己，今后最好别和律师打交道。
　　在“东优”码头快接近完成时，韩国浦项集团找上来了，他们要搞一个像新加坡苏州工业园规模的项目，泊位数至少五个，也以EPC的方式。有买卖总是好事，心里高兴，忘记了“福兮祸所伏”的古训。
　　一天上午，我叫质量工程师去浦项工地看一下进场条件如何。他回来正在向我汇报，突然听见楼下一阵惊叫喧哗，他探头一看，大惊失色：奥迪车起火了！
　　我俩一跑下来，火苗已从车后边窗冒了出来。项目部的人和周围的老乡们已手忙脚乱，有的打119，有的拿着脸盆饭盆，接水泼水。司机叫道：没用的呀，昨天才灌满的一箱油啊！我一听，五雷轰顶，美国大片里汽车燃爆的镜头出现在了眼前，马上大声喝道：“别浇了，别浇了！所有人都后退！后退！”
　　质量工程师用车就去了一趟浦项，来回也就十公里，回来把车停在了隔壁老乡门前的场地上，怎么会烧起来呢？
　　大家和老乡们都站的远远地，只盼着救火车快点来。突然人群一阵惊呼，那车虽后半部已腾起了大火，但车竟然缓缓自己向前开了起来！对着老乡的房子要登堂入室！房主老太急得在地上边打滚边哭叫。我想，这车要是进去了，别说这一栋房，就这一溜房都保不住。这危及的情景也容不得多想，我抄起门后的一个木枋子冲了上去，伴着人群里又一阵惊呼，我迎着车头，用木枋子死死地撬住了车头保险杠。
　　车，停下来了，离房子大门也就二米不到。
　　人群中一阵招呼“你快跑啊！”
　　这时木枋子也燃着了，我赶紧把它扔了出去。消防车终于来了，等他们把管子接好伸到小河里开始泵水时，车已经烧成了一个空架子了。 旁边有辆卡车的司机这时过来说，在路上你们小车超我时，我就看见奥迪车排气管在冒火星，一路拼命按喇叭，想超过你们来报信，追到这儿，你们车已经在冒烟了。

我对总院汇报了这一经过，院长说，人没伤到就好，老天爷是看你太顺了。
我一直在想，这车怎么会自燃起来呢？这车怎么会自己动起来呢？这八十升油怎么没燃爆呢？
求教了一些专家，都解释不通，都说我的命大。
若车子自燃前，我乘车出去办事，或停在市里的停车场（当天是周日），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东华优尼科码头工程交付后运行良好，为公司带来了可观的收益，他们后任的总经理是我的歌友，特别喜欢唱《八路军拉大栓》。上市拿了股就走人了。 　　“第三撞”发生在2009年7月9日下午14时许， 3万多吨，船长200米“安民山”轮行至“東优”码头上游时，突然全船失电、车舵失灵。该轮虽按海事局命令抛锚定位。但由于强大的惯性作用，径直撞向了东优码头，造成码头平台整个倒塌。
我看过了当时的录像。简直是石头砸鸡蛋，蛋黄蛋青蛋壳横飞四溅，惨不忍睹。看见自己的心血成果如此惨状，心痛不已。
　　欣慰的是，东华能源公司有着强大的生命力，简直是“屡撞屡强”。完成“三撞”十年后 ，2019年8月22日，位列中国民营企业服务业100强第48， 2020苏州民营企业100强第8。

最后补充一点，码头是很不容易被撞的。凡万吨以上船舶在气象和风浪允许的条件下靠泊时，都要求逆水并在拖轮的拖带下，使船体轴线与码头前沿线呈5度夹角，0.1米/S速度，船身再缓缓贴上。许多码头已安装了多普勒或激光测速仪，以策安全。

　　“東优”码头被撞三次，多舛的码头。我二次置于死地而后生。二十年先后出过四次车祸，三次人不在车上，一次毫发无损。看来真的是命大，用驾驶员的话说，我的“命硬”。
　　

2023.8.27 木鱼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