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姨姨家的顺山炕</p><p class="ql-block"> 牛劲</p><p class="ql-block">炕是北方城乡习见的一种取暖设施。农村的生活虽则总有那么点儿粗糙,但对炕的修缮从来不敢糊弄,而是很有章法,不管是窗前的炕,还是顺山炕,最终得保持烟气通畅全炕通热。农村里有句俗话,叫做“房漏灶火烟,全家受熬煎”,灶火的烟气要通过炕洞输送,最终归入“窑洞”(读“堵”)排入空中。</p> <p class="ql-block">姨姨家的房子是两间大的东曙房,那条南北大炕叫顺山炕,它几乎占了半个家。除了长,还比一般人家的要高。炕箱是砖砌的,炕沿比别人家高出半尺,炕面却不高,像个浅浅的方塘。这种设计是为炕粮食的。我和我妈去的那年,己经铺了满炕黍子,粮食上盖得是高梁杆特制的席子。人踩上去像踩在软沓沓的沙滩上。</p><p class="ql-block">家里的东西虽说太多,而并不零乱。那布局看上去是方便生活的。甚至一望而知这屋里有个顶会操持的女人。西墙根和半个北墙根是箱箱柜柜,大洋箱靠西墙,躺柜靠北墙,箱子上的铜制家(读镜)擦得倍儿亮,进了家就有股烟火气息。挨着炕箱子是一溜大甕,里面装着粮食,显示着家境的厚实。大甕顶边是一个油坛子,里面装的胡麻油。油坛子顶多有半个甕高,主妇也把它拭擦得光可鉴人。</p> <p class="ql-block">农村的日子节奏感很强,秋收之后,能很快吃上新米新面新山药新罗萝卜新窝瓜,对于吃食,有句俗话说,早上稠粥晌午糕,晚上喝粥也要饱。什么缘故?稀粥中加了窝瓜,炉灶里烤上山药。夏末秋初,瓜果桃李一应俱全,一改生活的粗放,使人有了精微的感觉。与我家相比,简直要甚有甚。二姨姐偶然到我家住上几日,她就适应不了那种短缺与局促,着急回家。当然,村里难免也有捉襟见肘的时光,到春末夏锄的日子,旧粮也得盘算着吃呢。这时,我妈会送一点儿莜面给姨姨,姨姨说,快别家,你小人家,刚刚另家,哪有底子?我觉得姨姨家的日子能过得那么丰富,与姨姨的精细打算分不开的,姨夫那辆车,除了拉粪、拉粮之外,还为村人拉点东西,赚点草料钱。姨哥是种地能手,三十来亩地只有一个帮手,还是南村姥姥家的姨弟,是个哑吧,很有蛮力。大姐、二姐长成之后,很护家,有一次,伪兵来村里强征牲口,把姨姨家的大青骡拉走了,二姐知道后,马上追出来,拉住缰绳死死不放,僵持到太阳落山,伪兵怕出意外,终于松手。这件事传为佳话,出嫁之后,连婆家也知道这个媳妇不好欺负。</p><p class="ql-block">在农村,像姨姨这样的老人家真是不多,村里人做活计碰到为难处总是到杨家求借,不是借饸饹床,就是借细箩子,姨姨家使唤的家俱要啥有啥。我觉得,生活的精致化是姨姨的一种本领。</p> <p class="ql-block">姨家的那条顺山炕比一般人家要高,像我和姨弟当时的个头,不登凳子绝对上不了炕的。就算蹬个凳子,有时还会被炕箱子擦伤,不过得撑得住,不可被妈发现。有时,想上炕去耍,二姐正坐着板凳扇火。她知道却不给我使用,故意让我着急。二姐还悄声对我说,谁让你光长心眼不长个儿呀!子乎者也帮不了你,还得我帮,边说边纠掇着我上了炕。二姐说,不可踏着松软的席子乱跳乱蹦。何况姨姨也在跟前,她正在鞋面上绣花。我问啥花,我也想画。姨姨说,这是你妈画的图样。你问你妈是不是也花了现洋找了师傅,你回城再跟你们杨秀才学学画鞋样儿。姨姨先笑了,大姐二姐也都笑了。</p><p class="ql-block">杨秀才是我的私塾房老师。我不能取笑我的老师,赶紧到后炕去玩。</p><p class="ql-block">我至今还相信,姨姨家的炕,是不可以自由跳跃乱蹬乱踏的。炕箱孑虽高,并不是防着孩子上上下下。而是为多炕粮食。一炕干了,装了再炕,替换粮食是很费事的,得揭掉席子收起炕干的,又倒入较潮的,再把它摊平,铺上席子。</p><p class="ql-block">在大人看来,小孩子上了炕,光图个松软好玩,结果,跳得坑坑凹凹的,还得大人整理。但在孩子眼里,上炕还是测试小孩能力的一种把戏,它是依靠身体往上爬,而且是真正的爬,而不依靠任何器械辅助,也不要大人揪掇。我今年到姨姨家学会另一种攀登了,先蹬凳子,伸上一条腿勾住炕沿,努力一跃就上去了,很利落,用今天的时髦语言来说,它代表着纯粹,是表达自我、表达我对上炕和生活热爱的最原始最宏大的一种方式。</p> <p class="ql-block">每天下午,院里的女人们总要去大门洞乘凉,那里很凉快,这几天,女人们还给姨姨和我妈留个位置,尤其是对我妈极为尊重,三四个女人围着讨花样儿,我妈跟姨姨要了纸、笔,每日画个十几种绣在鞋上的花样,一直忙到黄昏,这才停歇。姨姨说,坐的功夫太长了,腰都直不起来。明儿个别画了!但第二天仍有两个女人缠着我妈,说,三姨很少出来,误了今天的机会就得明年!</p><p class="ql-block">孩子们通常在院子里玩着捉迷藏,他们东藏西躲,免不了让人发现,因为这环境太熟了。整个下午,填了姨姨的吼喊,别疯跑,小心碰着!因为有我,她格外操心。我们又玩了一会儿,我就领着他们进姨姨家,准备上炕去悄悄跳一跳。但一时找不到个凳子。从空地上助跑试了几回,并不好上。扑腾了几次,都没有挂住炕沿。有人提议,他们抱住我的腿往炕上抬,我不愿让他们扶撑,又跳了十几回,跳得满身大汗也没上去,真有点丧气。歇了一会儿,看见炕延前,挨着大甕有一个油坛子,正好可以蹬着它上坑,我跟小伙伴说,看着点,看我怎上!我一脚蹬上坛子,立起身子,另一脚搭着炕沿,轻轻松松上了坑。正高兴呢,孩子们惊叫起来,哎呀,油坛子倒了,油流出来了!正在隔壁房子做针线的二姐听见嚷嚷赶紧回家,一看我蹬倒油坛子,先扶坛子,立刻又到碗柜子取出个盆子,用手捧着洒在地上的残油。这当儿,孩子们一个个都悄然逃走,时间静止了,背墙的脊背上很紧很㤘(Zh0u),连空气也仿佛沉闷得静止不动了。</p><p class="ql-block">二姐用炉灰掩埋了油迹,这才朝我唠叨,油坛子你也敢蹬,这下你爹得花两块现洋。我吓作一团,缩在墙角嚎啕大哭。不一会,姨姨回来了,安慰我说,二姐戏叨你呢!没人叫你赔!</p> <p class="ql-block">这事过去很久,因为有了时间距离,也就有了沉淀,我总感到,就这件事情,并没有毁了姨姨的好心情。但这件事至今仍萦绕在我的心间,总得有点说道。我把二姐说过的话当作一句格言:“上炕别蹬油坛子”。有些看似平常的事情,或者一件并不起眼的摆设,你得认真看待,不得轻视。甚至得耐心等待,</p><p class="ql-block">说到底,年齿是一件太明白的事实,不容你特别操心,也会天天长大。如果你发育正常,上炕,绝对是稀松小事;如果你是弱者,试了又试你没成功,那也应当快乐,因为那表示你还有不能掌控的技能,等等再说。干吗为你暂时做不到的事而苦恼呢?就像学校推行的劳卫制,你的百米成绩最好才十四、五秒,跳高也就1m多点,你可以练练,如果没法改变时,就不必着急。着意改变,反使自己深感沉重!所以说,一个人应当做他能做的事,不要被时尚所怂,干出傻事来。而自已能干的事当竭尽所能。但也不必事事争先徒费气力!</p><p class="ql-block">踢倒油坛子的事早过去七十多年。但这件事却仍在我的时间中,闲暇之时,我何妨写成小文让自己的文字浮游一回?因为在漫长的人生中,总有办不了的事情,想起二姐的那句话,我也就心安了。</p><p class="ql-block">2023.8.写于绿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