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块钱

大雪（原来的雪）468348320

八十年代初，我大学毕业分配到陕西商业学校当了一名教师。这所学校为部属中专学校，主要培养商业基层人才。学校管理严格，教学水平过硬，“三个一”是学校的名片，即：一手好算盘、一手好文章、一手好洋码（阿拉佰数字）。八六年升为大专，新设企业管理专业，当年招录了一个班，学校决定，让我当这个班的班主任。

这是我第一次当班主任。认为这个班主任就是挂个名，不像中小学班主任工作那么琐碎，课里课外、早读晚习、上学放学，“猴手不离笼攀”。像我上大学时的辅导员，有什么事给班长说一声，班长再转告大家。基于这种考虑，我很少去班上，偶尔去转转，撂几句大道理就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始料未及，对班主任这个角色有了新的认识。

有一天，我正在教研室备课，突然闯进三个人。前边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后边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大人，大约五十多岁，看样子是女孩的父母，从肤色和衣着上判断，他们来自农村。我连忙站起来问道：“你们找谁？”那位父亲先开口道：“找X老师。”我说：“我就是。”那位女孩的脸色马上沉了下来，情绪激动地说：“我是xxx（班上一位学生）的媳妇，他考上大学就把我蹬了，今天得给我个说法。”女孩的父亲在一旁插话道：“我们这趟来，就是要让学校把他开除了，他拿猪尿泡打了我们一身臊气，我们也不能让他好过。”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嗓门越高，引得其他教研室老师都来一看究竟，甚至有些学生也围在门口。面对突如其来的这事，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心平气和地安抚说：“我回头了解了解情况，你们先回。”这样的回答他们怎能满意。女孩母亲说：“我们今天不走了，看你们学校咋处理这陈世美。”说罢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不知谁通知了学校保卫科，来人硬把他们带走了。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在学校炸了锅。学校专门为此开会研究，若这位学生真的领了结婚证，就退回原藉，当时教育部明文规定，大学生不准结婚，并派我和另外一位老师进行家访。

事件发生以后，这个学生一连几天找不见人。我让班上学生到处打听他在外校的同学或在西安的亲戚、熟人。兵分几路，找了四五个地方，均无结果。我有点坐不住了，担心出个啥事，给家长和学校无法交侍，那个时候通信不像现在这么发达，连座机都很少，何况手机，人是否回家了，也不得而知。我们只能提前赶往他家。

这个学生家在韩城市以北三十多公里的大山深处。西安距韩城市三百多公里，过去没有高速路，残损的老国道坑坑洼洼，一路沟壑绵延，奇崖险梁。我们从早上六点坐上班车，晚上九点半才到韩城。住了一宿，第二天又乘班车到了所在的乡，从乡上搭三轮“蹦蹦”车又去所在的村，还要再步行十几里山路，上上下下折腾了大半天，终于到了这个学生家。他家建在半山坡上，三间低矮的石瓦房，房檐下挂了几串包谷，门窗被烟熏得漆黑，门前小院用树条围了一个栅栏，靠近厨房门口，垒了一个鸡窝，一棵大柿子树底下，放了一个小石桌，上面落满了灰尘和树叶。我们走进院子，瞅了瞅，没见这个学生，我的心马上沉了下来。见到他父母，我们再三说明这次是学校安排的例行家访，让他们不要多想，并询问这个学生近两天回来了没有，他母亲说：“回来了，跟他大（指父亲）吵了一架，昨天回学校去了。”听了他母亲的话，我放心了许多。

通过家访得知，这个学生家最早是个猎户，靠打猎为生，后来国家为保护生态，禁止打猎，猎枪上交了公安，村上给分了三亩坡地。他十一岁时，父亲病故，母亲拉扯他和妹妹两人，日子过得艰难，就招了个上门的继父。他心里难以接受，继父说东，他偏往西，继父让干啥，他偏不干，从小就和继父对着干，养成了玩劣的个性。继父一看没有指望，考虑将来老了无人照管，就自作主张，摆了几桌酒席，让自家姐姐的女儿和这个学生定了娃娃亲。定亲那天，这个学生一百个不愿意，就跑到他姨妈家躲了起来，他姨妈很生气继父这种做法，就在她村上给这个学生报名上了学。我们还在当地村委会和当时所在的中学了解这个学生的情况，除性格孤僻，沉默寡言，不太和群外，没有其他毛病。

在姨妈的扶持下，他考上了大学。在这个落后闭塞的大山里，人老几辈都没有出一个大学生，这无疑是个爆炸性新闻，亲戚朋友都来祝贺，村上人感到自豪。娃娃亲的父母更不用说，在这个学生入学报到的先一天晚上，领上女儿买了好多东西前来送行，这个学生毫不客气地把东西扔在门外，并把他们掀了出去，这才有后来三个人大闹学校的一幕。

回到学校当天，我就把这个学生叫到教研室。他一进门就端端正正站在墙边，两手垂直，低着头等待着劈头盖脸、急风暴雨的到来，好像早有心里准备。我并未提及其他事，怕给他伤口撒盐，只狠狠批评他无组织无纪律，擅自离校回家。说到这儿，他微微抬了一下头，看了我一眼，一脸疑惑，心里在问，我咋知道他回家了，就这个问题，我让他写一份深刻检查。晚上我们就给校长汇报了这次家访情况，校长听后感叹道：“这是家长造成的矛盾，是落后愚昧的结果，不怪这个学生。”并要求做好这个学生的思想工作，让他安心学习。

这个学生回到学校后，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除了上课，不是呆在宿舍不出门，就是出门低着头，从不跟同学打招呼。这一段时间中午也很少去学校食堂吃饭，每到吃饭时，他一个人就出了校门。这一现象引起了班长的注意，班长就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我。开始我认为食堂人多，他可能不好意思，没太在意。可一两月天天这样，这就有些奇怪了。有一天，又是中午吃饭时，看他出了校门，我让班长偷偷跟在他后面观察，只见他朝右拐进了一个小巷子，进去不远，有个卖包子小铺，门口铁锅上搭了几圈蒸笼，只见他坐在锅边，不停地拉着风箱（不知啥原因，当时那个巷子几年都没通电）满头大汗，饭口一过，主家给两个包子，这就是他的午饭。班长一看惊呆了，班长是个心软的人，回来给我说的时候，眼泪哗哗流。我想，这个学生一定遇到了难处，我让班长先不要声张。第二下午，我趁教研室没人，把他叫来问包子铺的事，开始他绕来绕去，就是不往正题上说，说他打小就爱吃包子。我把家访的情况和对上次发生闹事的看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鼓励他振作起来，不要自卑，正常学习生活，融入到这个大家庭里。他惊愕地看着我发呆，过了好大一会儿说：“老师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我说：“有啥困难就给老师说，咱们相识就是缘。”他看我像拉家常一样，很真诚，很交心，就把真相告诉了我。

原来那次回家，这个学生跟继父彻底弄崩了。继父对他不闻不问，母亲身体有病，干不了重活，妹妹平时采些山货补助他上学。前些天，妹妹上树打核桃时不慎从树上掉了下来，摔成小腿骨折。姨妈家又拖累重，再无力资助他，这个学生的生活一时陷入困境。我听完这些，心里泛酸，顺手从衣兜里掏出四十块钱塞到他手里，他连忙放到桌子上说：“不能要，不能要！老师的钱咋能要。”我瞬间板起脸，用老师教育学生的口吻，厉声道：“拿上，没有钱你喝西北风呀？”说着顺手把钱塞到他兜里，他还要往出掏，我用手牢牢按住，这个学生一看执拗不过，连声说谢谢老师，临走还向我深深掬了一躬。随后我又动员团支部、班委会，倡议家境好的同学，各尽所能，自愿向这个学生伸出援手，同学们有的捐菜票，有的捐衣服，有的捐书本。我又在学校图书馆给他找了一份勤工俭学的工作，让这个学生感动不已。

为了打消这个学生的自卑感、孤独感、自我感，提高荣誉感、集体感、存在感。学校开运动会，我有意让他当通信员，及时报导班上典型的人和事，当广播里播送他的稿件时，他脸上充满了自信；每年元旦，班上搞庆祝活动，我有意让他出个节目，当他吼两句秦腔：“祖藉陕面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时，掌声雷动，笑声飞扬，他内心充满了快乐；学校组织春游，我有意让他当班上的安全员，他跑前跑后，为大家服务，浑身充满了活力。我还给每位代课老师叮嘱，上课多提问他。经过两年多的努力，他变了一个人，之前的沮丧、颓废和恍惚一扫而去。和同学交流自然顺畅，课堂发言积极踊跃，为人处事温和谦逊，性格开朗活泼，还当上了会计课代表。

八八年底，组织调我到省政府机关工作，离这届学生毕业还剩半年时间，我依依不舍。有一天，我正在教研室整理资料，这个学生把我悄悄拉到办公楼一个拐角，问我是否要调走，我说是，他突然把自己扇了两个耳光，眼含泪花，拥抱了我一下，啥也没说就走了。我被这个奇怪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也许这就是他表达心情的一种方式吧。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六年过去了。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批阅文件，门外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我抬头喊道：“请进！”来人推开门，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老师，把一个信封放到桌上说：“我今天专门给您还钱来了。”我一看，这不是我那个学生吗！我连忙起身一边让座倒茶，一边说：“那点钱，你还记着哩。当初给你，压根儿就没想着让你还。”我边说边把信封推过去，他挡住我的手说：“老师，这点钱现在不算个数目，可在当时，几乎是您半个月的工资啊！并且这不是多少钱的问题。”接着我问他这几年干啥着呢，他说他成家了，女儿已四岁，媳妇在市供销联社工作，现在他是市百货大楼的经理。我听后很高兴，鼓励他好好干。

那个学生离开后，我打开信封，除了钱之外，里面还装了一封信。信中写到：“老师，谢谢您给了我继续活下去的勇气……谢谢您给了我健全的人格……谢谢您给了我寒冬里的温暖……没有您的呵护，我走不到今天，在我心目中，您就是我的父亲，永远的父亲……”看着看着，我泪眼婆娑。

（图片来自网络，诚谢）

2023-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