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鼓励亲人间举报

鸽子流

　　我在法律上患有一种贫乏症，所以，在公开的场合，我一般都保持沉默，不发言，也不表态。但假如我对某些事情产生了兴趣，又感到疑惑时，我当然也会花点时间去研究它，并谈点我个人的看法。

比如，前段时间有一条新闻，说某地一个80岁的母亲含泪举报违法儿子的藏身地。我当时看到这条新闻的时候，就很疑惑，于是总想着一个问题：这位耄耋老母为何要灭亲作证？我一面想，一面心里还隐隐产生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至于到底是哪里不舒服，我也说不清楚。

现实世界里，这类大义灭亲的事例不胜枚举。然而，每当看到这种新闻后，我并没有产生旌表的想法，相反会心中黯然。更早的时候，宝鸡市有一名女生举报自己的父亲行贿，至数1900万元之巨，这条新闻，后来上了百度热搜榜的榜首，我当时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看到这类新闻会不舒服？不舒服一定是违背了我某种内在的价值的东西。后来，我试图去考校那个内在的价值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这样，我从中学到了一个法律新名词，叫“容隐制度”。

“新”只是相较于我来说的，其实它早在西方的古希腊和中国的西周就有了，这是我孤陋寡闻的贫乏症造成的。

“容隐”，其实是一种亲属隐罪制度。概言之，就是公民对于家庭成员的犯罪如果不举报，不构成犯罪。

容隐制度是一项古老的制度，为什么它存在于人类社会几千年而一直不衰呢？在我看来，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它触碰到了人类的本质问题：亲情、人伦和道德。

父慈、子爱、兄友、弟孝。无论古今中外，亲亲之爱是人类最柔软的感情，很多人甚至已经把亲情当成了生存的最大理由，所以，主流国家都认为，亲亲相隐，亲人间不检举、不揭发并不违法，因为它合乎人伦道德，是人类最基本的人性。

威格莫尔说，法律是不能强制人们做出违背人性事情的。我们假设，倘若我们每个人都出于求赏图利的种种想法，不惜将亲人告发，那么会是怎样的世界呢？，它带来的唯一后果就是父子反目成仇、兄弟断恩袍义、家人互相催残，让整个社会道德趋于崩溃和瓦解，这样，会造就无数的人伦悲剧，不难想象，这样的社会岂不是比藏匿犯人的社会更可怕、更残忍？所以，容隐制度是一项有人性光芒的制度，它是法律对亲人伦理的一种深层关怀和体恤。

现在，世界上大部分国家都有容隐制度，这是基于人性的立场来设立的。因为法律是要给人性留温度的，假如法律不给人性留温度，那么，人性就会分分钟崩塌给你看。显而易见，容隐制度避免了对人性的深层次伤害。

容隐制度在西方，是从古希腊开始萌芽的。中国容隐制度的始祖应该是西周，西周的亲亲、尊尊是容隐制度的最早雏形。到了春秋战国，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提出了“亲亲相隐”，认为亲人之间隐匿、包庇犯罪，不负刑事责任。中国以后的各朝都有容隐制度，直到民国。

很多人一定会问，容隐制度不是增加了执法成本吗？这话是对的。那么为什么还会有容隐制度呢？我个人认为，容隐制度的收益远远超越了它的成本。容隐制度维系了整个社会的道德体系，保护了人伦关系，对社会的稳定发展起到了巨大的积极作用，这个收益是无法用有形的数字来衡量的。

霍布斯说，血缘家庭是国家维护社会秩序的基石。所以社会的稳定和国家的有序治理离不开以人伦为纽带的血缘家庭。这好比我们人类家园的地球，它围绕着太阳的公转的轨道，每年运转时间是精确到以秒来计算的，假如它偏离轨道，人类就会走向灾难。换而言之，假如我们为了求得公义而牺牲人伦道德，那么对人类而言，将会带来无法估量的损失。

容隐制度的实质，其实是私权对公权的一种对抗，也是公权对私权保留的最后一点温度。

我们知道，法律是最低的道德，那么，法律之上是什么呢？霍布斯看来，法律之上是个体的天赋权力。国家之所以建立，不是天然存在的，也不是神让他存在的，而是经过了你的授权才存在，它存在的最高目的，是保护个体。而当国家和法律的最高目的发生冲突时，我们需要遵守国家的最高目的，那就是捍卫人的天赋权利。既然国家的目的是保护个体，那么一个人就没有义务自证其罪，也没有义务揭发自己，国家也不能要求亲人互相举报。这是私权对公权的一种对抗，也是公权对私权慱弈后的一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