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大雨徐来

　　父亲是一名退休老军人，我问过他，这一生你有什么遗憾吗？他想了想，说：“三十二年军龄，可惜我从没有立过功……”可是他又摇摇头，说：“我没有可遗憾的！”这曾经让我很迷惑。

父亲是老三届的高中生，毕业于著名的常德县一中。他成绩优秀，爱好文艺，会拉二胡，写得一手好字，一直担任学习委员。在那个年代，小学生都是文化人，高中毕业算得上“高学历”。高中毕业后，他当了小学老师，可是他的心里始终藏着一个心愿：当兵去！

　　这个眉目清秀但是偏瘦弱的年轻人的从军之路却不是那么顺利。第一年，体检不过关；第二年，在很多人退伍离开部队的年纪，他才穿上这身绿军装，这个22岁的大龄青年才如愿走进了广西大山之中，成了一名工程兵。谈到当时的生活，父亲说的不多，只有一个字，苦！后来得知同车皮一同入伍的同年兵中，绝大部分都退伍了，而且很多是带着粉尘病、神经性耳聋、“风湿病”离开了部队，过早去世。但是他们用血肉之躯，在十万大山中筑起了一条条隧道，一个个工事。由于家庭背景是富农，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无论他怎么努力，提干对父亲来说，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父亲又是幸运的，打破唯成份论后，父亲得到了表现的机会。素不相识的团政委在一次座谈会上一眼相中了他，力排众议要让父亲提干，有人提出父亲家庭出身不好。政委说，我看这个同志有文化，有水平，建设军队建设国家需要更多人才，做个技术员，有什么问题？于是入伍五年后，父亲从一个基层连队的士兵变成了一个共和国军官，从一个文艺男变成理工男。十个月后，受过简单培训后的父亲，来到后勤某分部设计所，走上了工程师的道路。他的同事们，很快得到各种学习的机会，而他，依靠勤学苦练，很快适应了各种工作岗位。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父亲这颗螺丝钉，年复一年，一直工作在基层，土木、水电、预决算、框架他样样精通，一人干了四个专业，成了多面手。我问父亲，你在单位这么多年，没去学习学习，镀镀金，提高一下学历？父亲笑笑，我也想去学习，可是走不开啊，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出差，在各个工地里奔波，哪有时间去学习啊，只去过华南理工大学学习过三个月。他这样的人，什么工作都能适应，就是个救火队员。是啊，记忆中的父亲，除了加班就是加班，每次回家都是母亲陪我，这些普普通通的工作，似乎永远也不会给他带来立功受奖的机会。

　　2001年，父亲在大裁军中依依不舍地脱下了穿了32年的军装。而我此时已经穿上军装，成为一名基层军医。退休后的他，没有休息，似乎到了更大的舞台。他素有口碑，还是各部队工程人员口中的“胡总工”，参与监理多个军队重点工程。他勤勤恳恳，坚持原则，对工程质量总是严格要求，不怕得罪人，有的领导给他打招呼，有的地方老板塞过红包，他总是坚定地拒绝别人的“好意”。经常跟团队中的年轻人打预防针，说我们是工程质量的最后一道防线，我们这里突破了，工程质量就无法保证了，后患无穷。作为一个军人，要对得起这身军装。这时候他可能忘记了自己早就不是现役军人，只是一个退休的老头。

　　2009年，父亲在总监一个军区重点工程时遇到了大难题，团队中多是缺少经验的年轻人。他亲历亲为，坚持标准，每天带着大家在四五十度高温的工地奔波，突发脑梗塞还坚持不下工地，就医不及时导致终身残疾。父亲不吵不闹，默默回到了家庭，他放不下的是工程，放不下的是那群等着他的年轻人。病榻之中还不忘向有关单位咨询工程进程，推荐接替他的人选。他的努力换来了一个个优良工程，某工程还获得军区级优良工程，团队的年轻人都立功受奖，提前晋级。庆功宴上，当大伙都一齐感谢“胡高工”的时候，父亲拄着拐杖，眼中闪着光芒。这些金光灿灿的军功章，仿佛也戴在他的胸前。

　　回想父亲这一生，似乎没有什么高光时刻，荣誉总是和他擦肩而过，让他无“功”而返。他总是那么默默无闻地做个万金油，哪里需要哪里去，去了哪里，就在哪里站得住。他是一个平凡的军人，一个固执的老人，一个让同行竖大拇指的工程师。病后这些年，他几度病情加重，还因为直肠癌几次手术，可是病榻中的他，一直还关心部队建设，关心那些曾经参与过的国防工程，关心那些曾经和他并肩战斗过的老战友。看着他巍巍的背影，我忽然觉得他高大起来。我想，父亲还是有功的，和无数默默为军队建设奉献一生的老军人一样，像一块路碑指明方向，永远值得我去学习，去跟随。

　　我亲爱的爸爸，2021年3月19日上午安静地走了，世界上少了一个热爱部队的老军人，而我永远失去一个温柔而善良的爸爸。他终于不再受病魔的折磨，愿他安息！

　　父亲的入党五十周年纪念章收到了，如果他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可惜，他永远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