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知青往事（五）

良友

　　1969年年末的一天，队长通知我和刘继平、吴援朝到大队参加宣传队。不用出工干农活，自然是件轻松的差事，但仔细一想也有些担心，自己从未上过舞台，更别说演节目。人家吴援朝能歌善舞，刘继平会弹琴，我可是什么也不会呀。管它的，只要不下田地，上台丢丑我也去！

大队离我们很近，穿过王家塆便可看到一片水塘，沿着塘边一条笔直的田埂路往前走百十米，便可看到坡上有一个开阔的平地，平地左边有一个由夯土筑成的方形台子，台子两边立着几根木柱，这里就是大队开会和演戏的露天舞台。舞台正对面，平地右边有一排平房，红瓦砖墙，斑驳破旧，房屋结构明显与村民的住房不一样，这里就是大队部。此时锣鼓声、胡琴声从里面传出。

龙书记早在门外等着我们，他将我们带进一间会议室，里面有许多人正在那里玩着乐器、唱着歌，热闹得很。只见一位清瘦儒雅的人走了过来，没问我们是谁，就热情地跟我们握手。他就是大队负责宣传的干部谢汉初。他的妹妹谢国珍明眸皓齿，圆圆的脸，梳着两个短辫，就是刚下乡那天在公社接我们的女孩，也跟着跑了过来，高声喊道：“吴援朝，你也来了。”两个女孩高兴地抱在一起。谢汉初将我们带到一位中等身材，面容俊朗，气度不凡，约有三十来岁的人的面前，跟我们介绍说：“这是我们宣传队的导演。他叫董南针。”此人客气地向我们点了一下头，用眼光对我们扫视了一圈。谢国珍偷偷地跟吴援朝说：“他是我们大队里的最有名的主角”用现在的话讲，他就是当年村民心中的大明星。

　　等了一会儿，大家都坐下来开会。龙书记讲：“春节快到了，大年三十晚上，我们要在舞台上为贫下中农演出节目，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希望大家尽快排练出一些文艺节目来宣传毛泽东思想，宣传文化大革命的伟大的胜利。”可以说这是中国最早的“春晚”筹备会议。

接下来由董南针宣布这次编排的节目清单，有快板、湖北道情、三句半、对口词、舞蹈、表演唱等，还有京剧样板戏《红灯记》的一个片段。这些我都不会，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管他那多，跟着他们玩就是了。

没想到的是，宣传队的事也不轻松，白天排练了一天，晚上还要接着干。一天晚上，我们正在排练，从门外走进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谢国珍对她喊道：“兰花，到这里来。”她羞涩地红着脸从我面前走过。我觉得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谢国珍笑着对我说：“怎么不认得了？你们下乡，是我和兰花扛着红旗到公社接的你们。”“呵，呵，呵，是的，是的。”我连声答道。兰花是四队的，与我们三队很近。

导演分配我的节目是简单的对口词，三句半。不用唱，不用跳，跟着别人念几句词就行。在宣传队，没事我总喜欢手舞足蹈，滑稽幽默地跟大家开开玩笑，导演见我有些表演天赋，决定将京剧里的鸠山这一角色分配给了我。饰演主角李玉和的自然是非董南针莫属，他有大量的京剧唱词。而我演鸠山不用唱，只有几句台词，我欣然答应了。排练鸠山时，我学着戏中鸠山的动作胡乱比划，口中喊着：“快把密电码交出来！”竟然博得了大家的认可。

　　演出这天，戏台上都挂好了幕布，台口上方的横幅上写着“1970年先锋大队春节晚会”的几个大字。台前的平地上，已被许多板凳、椅子、竹床占据了优等票的位置。还有不少村民早早地坐在那里等候。此时我们正在大队会议室里化妆。从未化过妆的我一脸茫然，看见我旁边的兰花正在化妆，她先往脸上涂上一层凡士林，再用手掌将化妆肉色染在脸上，然后在脸蛋上和嘴唇上轻轻涂抺一点胭脂红色，最后用黑色化妆笔画上眉毛和眼线。她动作娴熟，很快就完成了。我上前跟她说：“帮我化一下妆好吗？”她犹豫了一下笑着说：“还是我教你，你自己动手吧。”于是，在她的指导下，我一步步进行着，却弄不成个样子。实在没法子，她只好亲自动手。自此以后，凡是化妆，我都是找她帮我完成。

戏即将开演，台上灯火通明，台下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吴援朝担任报幕员，第一个节目是舞蹈“北京有个金太阳”，由吴援朝、谢国珍、兰花等几个女生演出，刘继平和我参加了三句半，对口词的表演。我第一次上舞台，先是有点慌，出场了几次，便适应了。看到台下观众的热烈的鼓掌，心里更加充满了自信。

接下来是表演唱“爷俩看戏”，由兰花扮演小孙女，另一人扮演爷爷。一出场，兰花的动作轻盈柔美，歌声婉转动听，将一个如花少女对新事物好奇与期盼表演得维妙维肖。

许多个节目一演就是几个小时，跟现在的春晚一样，压轴戏总是放在最后。京剧《红灯记》“赴宴斗鸠山”最后开场了，幕布拉开，我已改装成了鸠山的模样，鼻子下面画了个仁丹胡子，穿着日本的军服，挂着军刀站在台上，董南针气宇轩昂地从里面走了出来。边走边唱：“一封请帖藏毒剑，风云突变必有内奸。”真不愧是先锋大队的明星，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台下掌声雷动。接着便是长长的两人的对话，我也使出浑身解数饰演着鸠山，“好了，不必兜圈子，快把那件东西交给我。”“啥东西？”“密电码。”演着演着自己也进入了角色。不想我的一个失误，让本该董南针还有一段京剧唱段的表演戛然而止。我把后面的台词，提前喊了出来：“来人！”两个日本宪兵不得不提前出来，把董南珍带走了。这个乌龙事故，台下的观众并不知情，他们仍报以热烈的掌声，而我却留下了终生的遗憾与记忆。

　　有一天，龙书记安排我完成一个任务。在大队旁的一个草坡上用石灰粉写“农业学大寨”几个大字。我叫上兰花一起去帮忙，她欣然应允。我提着石灰粉，她默默地跟在后面向坡地走去。我问她：“兰花，你多大了？”“十七”。兰花是个不爱说话的女孩，你问一句，她就答一句。“家里还有什么人？”她告诉我，家中有爷爷、奶奶、父亲和母亲，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妹妹。她初中毕业后，便没上学了。我们走到荷塘边的坡地，我先用石灰标出五个字的位置、大小，然后写出每个字的外轮廓线，由于字很大，累得我都出汗了。她非常细心地在轮廓线内撒着石灰，非常专注，她那窈窕的身材，优雅的气质，仿佛是天上的织女下凡，在大地上织锦一般。在我们共同的努力下五个大字终于完成。我们一块跑到塘的对面远远的看去，一幅巨大的标语倒印在一池荷塘中，是那样醒目与壮美，我们都开心地笑了。

春节后，宣传队继续到各小队演出。我每次去大队，在那条田埂路上，常会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路边，她就是兰花。她靦觍地说：“我也是刚到。”

在小队演出没有舞台，村民围上一圈就可以演出。记得那次到兰花的四队演出，她热情地请我们到她家坐坐，我和援朝去了，她的母亲特意冲了两碗红糖水给我们喝。看见她的两个妹妹都很小，在家中跑来跑去，都长得蛮可爱。

演出是在四队的稻场上，正在出工的村民都跑来观看。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走过来与兰花说话，兰花跟我讲：“这是我哥。”当演完几个节目后，吴援朝跟我说：“两友，你在知青点经常唱外国歌，就报这个节目吧。”我的确经常在知青点胡编乱造的唱歌，曲调是随机现编的，词没有具体文字，只是发出不同的音罢了，听起来很像外国歌。还没等我同意，吴援朝就报了节目：“下面由李良友演唱阿尔巴尼亚歌曲”。当年唱外国歌恐遭非议，聪明的吴援朝改说成是阿尔巴尼亚歌曲，因为阿尔巴尼亚是中国最好的朋友嘛。报幕一完，大家把我推了出去。我不得不正儿八经地唱了起来，还别说，这方面我是有点天分，唱出的歌声连我自己都有点吃惊，曲调怪异、优美、时而高昂，时而低沉，就是什么也听不懂，弄得兰花笑得直不起腰来，村民不知何故，糊里糊涂跟着鼓起掌来。

　　元宵节过后，宣传队暂停了活动，我们都回到小队出工了。一天队里休息，我在门前来回踱步，心里空落落的，从未有过的寂寞与空虚袭上心头。很久没见到兰花了，好想与她见上一面，哪怕远远地看上一眼。吃过中饭，我拿着画夹，直接去了四队。不好意思直接找她，便在她家附近转悠，此时见到一个老人正坐在家门口，我跟他说：“爹爹，您老形象太好了，跟您老画张像吧？”老人家笑着说：“我在戏台上见过你，你是三队的学生小李吧。”这就是明星效应，一台春晚就让我在全大队一举成名了。他热情地把我请到屋内，我打开画夹便开始给他画像，我本想，跟他画像，会吸引许多村民前来观看，或许兰花就会出现。谁知下来一场暴雨久久没有停息，一个村民也没来，更别说兰花的出现。

又是一个休息日，我早上起来还是在门前闲转，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稻场上出现。我急忙跑了过去，只见兰花提着一个蓝子站在那里。“兰花，到我们知青点坐一会吧。”她微笑着说：“没时间了，我还有事。”说完就把蓝子递到我的手上。“什么事这么急？”她深情地望着我，大大的眼睛中似乎含着泪水。我担心地问她：“你哭了？”她说：“没有，眼睛有点发炎。”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我站在那里傻傻的望着她远去的背景，见她又回过头来，向我招手，示意叫我回去。我也向她招手致意，一直望着她慢慢消失在清晨的雾气中……。我将篮子翻开一看，里面有刚刚从菜地里采摘的蔬菜，还有一袋米和几个鸡蛋。

不久，一个意外的消息从四队传来，兰花出嫁了。听人说，她是为哥哥换婚的。她家穷、哥哥一直娶不上媳妇，正好有一家也和她家一样，于是双方大人商定，互不送彩礼，人家的妹子嫁给她哥，她就必须嫁过去，而且两家婚礼必须同时举行。我听后心痛不已，我与兰花这段交往，虽然是那样短暂与朦胧，但她那纯真甜美的样子至今仍难以忘记，她那句“没有时间了”道出了对现实生活多么的无奈与失望啊！

请看下集《我的知青往事（六）

我的知青往事（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