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将白发唱黄鸡——读苏轼《东坡志林》随感

楚氏

苏轼的《东坡志林》是一本随笔集。此书所载为作者自元丰至元符年间二十年中之杂说史论，内容颇为丰富，“期间或名臣勋业，或治朝政教，或地里方域，或梦幻幽怪，或神仙技术，片语单词，皆谑緃浪，无不毕具。而其生平迁谪流离之苦，颠危困厄之状，亦既略备。”（万历赵刻《志林·序》）。其文长短不拘，或千言或数语，而以短小为多，皆信笔写来，挥洒自如，体现了作者行云流水涉笔成趣的文学风格，实为晚明小品之滥觞。

闲来无事，翻阅《东坡志林》，于炎炎夏日中顿觉丝丝凉意，爽发清生，略有滋味。

一曰《游沙湖》。

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亦曰螺师店。予买田其间，因往相田得疾。闻麻桥人庞安常善医而聋，遂往求疗。安常虽聋，而颖悟绝人，以纸画字，书不数字，辄深了人意。余戏之曰：“余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皆一时异人也。” 疾愈，与之同游清泉寺。寺在蕲水郭门外二里许，有王逸少洗笔泉，水极甘，下临兰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是日剧饮而归。（中华书局《东坡志林》1981年9月第一版，下同）

山下兰芽短浸溪

黄州，一个令我们后人念念不忘的地名。它是苏轼的伤心地，也是苏轼的觉醒地。苏轼二十二岁中进士，二十六岁入制科第三等。所谓“制科”，是封建时代为选拔“非常之才”而举行的不定期非常规考试，也就是在科举之外的加试，意在优中选优。宋朝制科分五等，“故事，制科分五等，上二等皆虚，惟以下三等取人，然中选者，亦皆第四等”。《宋史·苏轼列传》说：“自宋初以来，制策入三等，惟吴育与苏轼而已。”苏轼真是宋朝最厉害的“学霸”了。

学霸苏轼

只可惜，这位有宋百年之才却命途多舛，四十四岁被贬到了黄州，成为有官名无实利、时受监管的“劳改人员”。“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口忙”，可以是生计，也可以是善言多言。庞安常聋，以字代说，这便成了东坡先生打趣的话题。“一时异人”，撩拨对方又捎带自家，写其形呈其意，戏谑而雅致，使人忍俊不禁。流水向东去，是水之常态，这便有“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之语。兰溪西流，惟有敏锐善感的诗人有所感悟，“谁道人生无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这本是戏谑之语，却又不得不承认其间所蕴含的哲理与期待。至于“白发”“黄鸡”，不过自慰人生要惜时惜物惜景惜身，希望总是存在于希望之中，尤其是命运不佳之时，更应有承受生命之重的气魄和幽默诙谐之气质。

文人苏轼、农夫苏轼

二曰《记承天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

此时已是苏轼被贬黄州四年了。见过了沙湖道上的风雨，收获了东坡地里的庄稼，回首向来萧瑟处，当时只道是寻常。苏轼之人生态度之所以一直为后世文人所景仰，就在于他能在可为时即可为，在不可为时全生养性，游走于儒道之间，进退自如，宠辱不惊。身处逆境，却以博大之胸怀审视人间万物，以为凡物皆可观，凡物皆有情。一个寻常月夜之事，成就了一篇不寻常之文。

东坡曰：“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答谢民师书》）然东坡却是此中之圣手也。然文之核心乃“闲人”两字。人闲见月，人闲观月，人闲寻友，人闲赏月。摩诘“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是以心入禅；东坡“积水空明，藻荇交横”，是以心入景。情闲而志逸，心静而月澄。惟有澄澈空灵之心，方能观物得物，观景得景，身在物中，物我浑然。在苏子眼中，万物有性，山水多情，他是真的喜爱它们的啊。

后人解读“闲人”常常认为隐含抑郁不平之气，过矣。我以为这分明是以小方寸度大胸襟，附会罢了。禅书一故事说，老和尚携小和尚游方，途遇一条河。见一女子正想过河，却又不敢过。老和尚便主动背起该女子过了河，然后放下女子，与小和尚继续赶路。小和尚不禁一路嘀咕：师父怎么了？竟然背一女子过河？一路走，一路想，最后终于忍不住了，说：师父，你犯戒了！怎么背了女人？老和尚叹道：我早已放下了，你却还背着！苏子是早已放下了啊，你没有还背着吧？

三曰《记异》

有道士讲经茅山，听者数百人。中讲，有自外入者，长大肥黑，大骂曰：“道士奴！天正热，聚众造妖何为？”道士起谢曰：“居山养徒，资用乏，不得不尔。”骂者怒少解，曰：“须钱不难，何至作此！”乃取釜灶杵臼之类，得百余斤，以少药锻之，皆为银，乃去。后数年，道士复见此人从一老道士，须发如雪，骑白驴，此人腰插一驴鞭从其后。道士遥望叩头，欲从之。此人指老道士，且摇手作惊畏状，去如飞，少顷即不见。

茅山位于今江苏西南部，“此山下是第八洞宫，名金坛华阳之天，周回一百五十里。昔汉有咸阳三茅君得道，来掌此山，故谓之茅山”。（《梁书·处士传》）茅山是中国道教圣地之一，茅山道教奉三茅为开山祖师，是道教上清派的发源地。诗有“仙山如有分，必拟访三茅”（郑谷《池上》）。

茅山

这则短文大意易懂，只略说中间稍难的一句：“乃取釜灶杵臼之类，得百余斤，以少药锻之，皆为银，乃去。”意思是说，那黑大汉把道观里的铁锅、铁勺、铁火钳等收集一起，大约一百多斤，放上药丸煅烧，那些铁器全变成了白银，黑大汉留下白银这才离去。

世人不太清楚道士是怎么个活法，读此篇却大有收获。原来，道士也为稻粱谋。物资匮乏，周转不济，住持道士也得想法子。开班授学，顺便赚点碎碎银子，以解燃眉之急，虽不说是普渡众生，至少也可以不饿死弟子，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仙风道骨，远去尘世，我们常常是这么看待道家生活的。只是这位道士是何等的具有人间烟火气啊。不粉饰，不端起，为众生（弟子也是众生一部分），他就这么直接来，也算是真正得道之人了。

怪异的是，对此等正经事总有人横加干涉。这种行为似乎古今皆然。好在“长大肥黑”者古道热肠，化铁为银，终究急危扶困了。由此看来，不管你是粗鄙之人，还是高雅之士，口袋里没有一点碎碎银子而奢谈理想，无异于痴人说梦。当然，得道之人自有得道之助的。

机缘巧合吧，数年之后，道士又一次见到了“长大肥黑”人。只是，当年如此神奇之人在他的师父跟前竟如此卑微，连与道士打招呼都不敢。我们不禁会想，“长大肥黑”人的师父又会是何等神奇之人呢？苏子以《记异》为题，这一“异”字实在是太传神了。

四曰《措大吃饭》。

有二措大相与言志。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饭与睡耳，他日得志，当饱吃饭了便睡，睡了又吃饭。”一云：“我则异于是，当吃了又吃，何暇复睡耶？”吾来庐山，闻马道士善睡，于睡中得妙。然吾观之，终不如彼措大得吃饭三昧也。

“尘世难逢开口笑。”读《措大吃饭》没有人不会会心一笑的。两位措大（“措大”即寒酸迂腐的读书人）所言之志，不外乎都在“吃”“睡”两字上，而且是孜孜以求的终极目标，加上马道士陪衬，说他们深得吃饭三昧（真谛），实在令人忍俊。苏子以平常语记寻常事，诙谐幽默溢于字外，足显他潇洒豁达之性情。

笑笑本就够了，后世之人定然要拿“措大言志”说事。又贫又酸的读书人志在吃睡，鼠目寸光，真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啊。此说大致是不错的。不仅这“措大”，甚至许多人，所追求的其实也不过如此。没有土地就想得到土地，没有房屋就想拥有房屋；有土有房就想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已经安居一套房，又要再购一套房；摩托换汽车，旧汽车换新汽车，大抵如此罢了。细细想来，我们其实距“措大”又有多远的距离呢？人笑世人傻，傻人亦其间。“措大”之“错”只在于太真实，太不知道装了。什么是幽默？把超远现实的东西当作现实的东西，事就成为幽默事，人就成为幽默人了。尘世之中凡人滚滚，所欲所求不过吃穿住行而已，稍远一点就是理想了。凡人一般就是凡人，如果“身自下贱心比天高”，定要超远凡人之上，而并没有超凡之性与力，那就成为幽默了。



文/楚红辉 2023年8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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