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乐章

<p class="ql-block"> 最后一次见到小姨,是在留观病房中。</p><p class="ql-block"> 我们一行五人,从老家到北京,近十五个小时的火车,疲惫又急切地等到下午三点,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一次只一个人进,母亲第一个进去,她已不能说话,全靠呼吸机打营养液维持生命,上半身及头部浮肿,上眼皮和下眼皮只有一条缝。母亲进去叫了她一声,她激动地想坐起来,嘴巴张开想说话,呼吸机里的液泡翻腾,脸立马憋的发紫,母亲示意她不要说话,已失语多日,使劲睁开眼,泪水奔涌而出,双手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母亲说,她点头。把手机递给她,微信打字交流。双手比划,母亲几度哽咽,说外面还在排队探视,便出来了。我进去了,我叫声:“小姨。”她听到声音,又激动起来,握住我的手,努力睁眼,想说话,嘴巴努力张大辅助呼吸,又憋紫了脸,面部肿胀变形,只是头发依旧柔软黑亮,可能癌细胞还没侵蚀到这儿。我握住她肿胀的手,还是小时候抱着我的那样温暖柔软,我抚摸着她青黑的面庞,捋捋她的卷发,就像小时候她温柔的抚摸我一样,心酸疼得厉害。喃喃地叫她配合治疗,有需求给我们发信息,我们恳求医生尽力减轻她的痛苦,她不停地点头,仿佛看到了生机,多日以来,在这病床上,无法呼吸无法动弹,手机放远一点,就够不着,也看不清,亲人离得远,没法及时探视,病痛折磨,心里千言万语,无法诉说,想到这里,鼻子发酸,喉咙堵的厉害,心疼得无法呼吸。我亲了亲她的额头,她的手,心里想这或许就是最后一面。或许医院的墙壁是听过祷告最多的,病人的,亲人的……悲伤逆流成河,我走出病房,因为外面二姨和大舅几个等着探视。</p><p class="ql-block"> 小姨是这个世界上我见过最善良最温暖的人。任何时候,好吃的,好喝的都留给别人。再远的距离留着带给大家,在任何一家去做客,从来都是窝在厨房帮忙,把好吃的菜夹给别人,剩下的留给自己。就是在病房中,不能动,还示意把旁边的水果叫探视的人吃,如果她正在剥香蕉,见人来了,一定会递给你。平常脸上笑意盈盈,我从未见过她发脾气。对于他人的为难和训斥,她像受惊的绵羊,不抱怨,不还击,低着头不知所措。随处可见的尔虞我诈,她怎么都学不会,从骨子里透出温温的笑意在人群中真的很难遇见。可是上天从未因为她善良温柔而善待她。八十年代,她21岁上北京打工,北漂几年,机缘巧合,因人介绍认识北京当地人,姨夫人高马大,能说会吹,只上过三年级小姨说话轻言细语,动作轻柔缓慢,一看就是贤妻良母型的,对北京人充满崇拜,不久结婚生子。似乎很顺利,可是婚后才发现姨夫酗酒成性,好吃懒做,一身的市侩毛病,小姨忍气吞声,为了孩子,一切都认了。换来的是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好在孩子茁壮成长,似乎不算太坏,十年前一个充满雾霾的下午,我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说:“升升没了(小姨儿乳名)!”我以为母亲说错了,母亲哽咽的说她家热水器因为年久失修,升升洗澡漏电被击中,发现时抢救为时已晚。十九岁,孩子白白净净,笔直高挺。现在一想起这事,我们心里直发怵。当时小姨几度昏厥。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第一痛。那几年,她怎么过来的,只有她知道。她倒不似祥林嫂那样逢人就讲阿毛的故事,“我以为冬天的……”她空洞茫然的望着远方,有谁知道她心里有多悲伤。</p><p class="ql-block"> 两人唯一的牵绊没有了,姨夫酗酒愈加厉害。吵架声,摔打声,回家即地狱,令人窒息。离婚顺理成章。在北京生活这么多年,万家灯火,车水马龙,没有她的家,老无所依,没有留恋,夜深人静,望一望星空,对天堂儿子的思念愈加心碎,人间不值得,好累啊!在这燕郊之地,风经常像狼一样吼叫,朱棣之风盛行,狼行千里吃肉,羊在狼群附近,又能流浪多久。也许是思念成疾,也许是心灰意冷,撑到花甲之年,再也撑不住了。如果说耶稣经历背叛折磨,头戴荆棘被钉上十字架还在为折磨他的人祈祷,原谅世人,这是他的信仰,以拯救世人为己任。而小姨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尽力为他人着想,明白所有,原谅一切,将善良进行到底,这不是愚昧,是天性。</p><p class="ql-block"> 如今,思念结束了,灰飞烟灭中,见到日思夜想的人,母子想见,永不分离。天堂中,没有疼痛!人间不来了,如果一定要来,那就满身盔甲,百毒不侵,先保护好自己,再体及他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