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往事立残阳

大宝天天见

　　

沉思往事立残阳

——缅怀赵全友二哥

（一）

全友二哥是7月13日远行的，得知噩耗后，匆匆赶回虎林。在殡仪馆，躹躬向鲜花丛中的二哥作最后的诀别。

家人已为他完成了“烧大纸”的仪式，想来二哥此时正走在喝孟婆汤过奈何桥的路上。

连续两天阴雨绵绵，气温降至伏天里的低点，穿短衫短裤瑟瑟发抖。我相信天公是人格化的神，天人感应，这是上苍对一个高尚灵魂的回归的回应，这天雨落地转化为江河呜咽，天人同悲。

据说每个人都对应天上一颗星星，我像古人那样夜观天象，看看有无异样。或许是心理暗示作用，似乎看到一颗划空而落的星星，我不知道这星宿是自何方而降，但我知道陨落的方位，肯定是那片原始生态的荒原，那里有一条叫阿布沁河的水流。

没的说，那片旷野和二哥身上都散发着共同的味道——泥土芬芳和烈酒醇香，二哥必须魂归故里，那里有他奋斗的事业，他见证了那块洪荒之地开发建设的全过程。

那里还有哪么多在他带领下一起来开发的宁安老乡，这个墩实的车轴汉子是凝聚乡情的一面旗帜。

二哥有灵性，乡亲们有感知。如果天降细雨润泽沃野，那是二哥是驾云而来。如果炎热中有一袭清爽凉意掠过，那是二哥是御风而行。

（二）

一九四九年农历五月十三，关老爷磨刀这天，在宁安县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有一户人家呱呱坠地一个男婴，这个时间节点有点诡异，既是旱涝气候的分界，大旱不过五月十三。又是新旧社会的更替，二哥是建国前的，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因在家中排位老二，江湖称谓赵二哥，无论大小。

阅读二哥的人生梗概，躬耕布衣的家庭出身，饥寒交迫的童年，早早的参加生产队劳动。回眸时光深处，一个赶着牛车的少年缓缓走来，虽说是破车疙瘩套，但绝对不影响少年的丰美和茁壮。这个读书不多、不学有术的少年对未来充满期许。

没有血统背景，没有财力仰仗，没有更高学识，一路走来，以自己的品行和踏实，得到了社会的关注和认可。入党，当党支部书记，升任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随着开发阿北来到虎林，在乡镇和部门担任主要领导。

二哥的履历就是一个农家子弟逆袭而上的奋斗史。虽然工作职务不断升迁，但不变的是农夫形象这块拿捏得死死的。

他低调，象阿北原野上一颗小草隐逸着青青翠色，他包容，象阿布沁河的水流一样利万物而不争。世间的好人总予人这样又远又近的距离。

（三）

4月末，我正在苏州探视朋友，甲明电话告诉我二哥身体检查出重病，开始不相信，后来听到甲明的啧啧叹气声，心一沉眼前一黑，扼腕叹息，几天都神情恍惚，感叹人生无常，世事叵测。

在二哥弥留之际，我和其友二哥若干次去家中探视问候，内心很挣扎，既想见他又不愿看到他，有一个基本遵循，绝口不提病情，不触碰痛点，不提及绝望。

亲戚朋友都惯例性的隐瞒，其实二哥心里什么都明白，你不问，我不答，彼此心照不宣，但二哥绝对没有恐惧和焦虑，心静如水，没事人似的闲聊。

我深知二哥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每临大事有静气。十几年前，二哥被确诊为肺癌，一般人早被吓个半死，二哥对自身信心满满，积极配合治疗，逢凶化吉，转危为安。二哥的小女儿小杰，是一个十三、四岁的花季少女，突然患病去逝，这种撕心裂肺的打击，足以击垮人的精神底线，二哥挺过来了。

这两件事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承受，一般人早就趴下了，二哥说放下就放下了，豁达乐观的面对生活。真的不知道他的油箱里到底有多少油，不管什么情况下，都会给人以有价值的情绪支撑。

全友二哥、其友二哥和我，是1980年就在一个乡镇工作的老同事老朋友，这么多年心心相印，无话不谈，随便找一个话题，就能展开属于我们的故事。

二哥说，我们相识是在1978年的深秋，我当时在小木河商业青年点下乡，他们宁安开荒建点指挥部就在青年点附近。一个清冷的早晨，我背着冲锋枪，到指挥部去打听哪里有好草场，一个身材粗壮、脸膛黝黑的壮汉出门相迎，这就是我们相识的远镜头，永远定格在彼此的心里。

谁曾料想两年后我们有缘份在一个单位工作，二哥是领导。我们相识交往四十五年，四十五年的时光足以证明一份感情，我们是要么不好，要好就好一辈子的朋友。

每次去看望刻意回避不谈的话题，二哥放弃治疗就说明他什么都明白。即便是到了生命最后时刻，他一点都不糊涂，头脑非常清晰，每每提起过往的人和事，他总能如数家珍的接续上，我们唠了很多……，此时，人和病隔离开了。

我们的交谈，串联起的是一代人关于青春，关于豪饮，关于友情，关于逝去时光的所有记忆。二哥意犹未尽，二嫂说你们常来陪你二哥唠唠嗑。

（四）

我也有哀伤，但不能说，因为我知道，一说泪必流，我在等，等一种微乎其微的概率，等奇迹出现。如果悲痛能够释放，谁愿意留在心上，如果哀伤能够分担，谁愿意独扛。

人的愿望终是敌不过自然法则，二哥转身离开，纵有千般不舍，但也万般无奈。一盏灯灭了，这盏灯曾经照亮和温暖了那千山暮雪的原野。

此时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基督教徒，不流泪，不悲伤，默默祷告二哥天国吉祥。如果阴阳两界的价值取向是一致的话，那么以二哥端庄的品格，一定是天下谁人不识君。天堂有酒有朋友，二哥有朋友有酒。

闲夜思君坐到明，追寻往事倍伤情。同道中人，莫逆之交刹那间变成了梦中之人，阴阳相隔，情绪上终是迈不过这道坎的。暗自安慰自己，天下万物的来和去，都有它的时间，一切都会过去。山水一程，各有天命。

（五）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遥想当年，开荒建点之初没有电灯，太阳落山，是喝酒的集结号，喝酒既是摄入能量的生理需求，也是文化娱乐活动。

在简陋土屋里，能有几个小破菜喝上一杯酒，不是苟且，而是奢望的诗和远方。盼星星盼月亮，多少天才会才有一次一帮人围坐在办公桌前一只碗大伙轮着喝酒的惨淡机会，一只蜡烛照亮微红的脸庞，烛光随风摇曳。

现在回忆起来说那时艰苦，当时我们身在其中很快乐，至今莫名的留恋那段时光。兜里没钱，心中有梦，馋嘴、贪杯这些贫穷的特征，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一种正能量，现在人吃什么都没胃口，一口寡淡，本质上说是生活热情衰退、悲观厌世的表现。

那天苍苍野茫茫的艰苦环境，是极易生发友情、结交朋友的场合，患难之交见真情，我们终于修成了义结金兰的友情。要不古时候穷哥们在一起愿意结义举事，瓦岗寨，水泊梁山是佐证。我和二哥就是在这样的艰苦环境中结交的。

江湖义气就是有福同享。食堂饭菜清汤寡水，我和石靖奎、郭雪等人常到全友二哥家蹭饭混酒，尽管二哥家也没啥好吃的，但喝酒业内人士都明白，酒菜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喝。有时改善一下生活，买个狗或羊，二哥主灶，做得很好吃。

如今我在灯下为二哥作文，想起两个人惺惺相惜举杯畅饮，酒酣胸胆，古道热肠，没有功利目的的酒不是酒，是兄弟。

谁说二哥是因酒而没的，我说二哥是为酒而生的，二哥这辈子朋友和酒二者缺一不可，这种性格特征，如果生在北宋末年，活脱脱是一条梁山好汉，小旋风柴进是也。也许隋唐时期，二贤庄的单雄信可能恰当一些。

比起二位古侠，二哥义有余而财不足。二哥大大小小的官当了很多年，清廉自守，奉公守法，有很好的职业操守，没见过他穿品牌衣服和戴名表，臣本布衣的本色不变。临走也没给家人留下积蓄，不是他不懂金钱的重要性，而是恪守为官的本份。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六）

二哥名字也印证了他性情特点，全友，就是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缩写。

二哥结交广泛，我回到虎林，想和二哥吃顿饭得排号预约，一个赋闲在家的人，仍保鲜着厚重的人脉。

红尘中他有情深义重的结拜兄弟和至亲挚友，二哥病重期间，朋友们都赶回来看望问候他，很羡慕他有那么多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市井里他有一身烟火气的哥们。我一个卖耗子药的荒友说，我和二哥没深交，但二哥够交。退休之后，二哥有事没事总是到荒友的摊上小坐一会儿，资金周转不开，二哥帮忙凑钱倒短，有时在一起小酌一杯，没有官威官派。如果荒友换上正装，二哥俨然是卖耗子药的，就这么朴实。

外来的人也认可他，小谷是外地调入虎林来工作的，拜二哥为义父，从他对二哥敬畏的态度上，能折射出二哥为人的亲和力。乌苏里江农场侯总是最先发现二哥身体异常并带其到医院检查的结拜兄弟，每每说到二哥，泪眼婆娑，潸然泪下。

品行端正，心地善良，待人真诚，言而有信。这是朋友们对二哥的总体评价。

有一枚树叶叫茶，有一滴水珠叫酒。茶温情阴柔，酒激越阳刚。二哥的性情修为是阴阳合一，雌雄同体。

上下称道，雅俗共赏，二哥的人性光芒就这么有感染力征服力。

生者为过客，逝者为归人。时至今日我也不相信二哥走了，期待着有朝一日再见。二哥还是人淡如菊，少言寡语，酒至微醺，情到深处，会有些冷幽默的玩笑，但不改其含蓄留白的表达方式。

可能有人会说以酒会友落入俗套，不如把再见的场景设计成吟诗作赋以文会友，这你就外行了，人生如酒，无酒何以成诗，那些千古名篇都飘逸着醇香，不信你问李白问苏轼。所有的风花雪月都是酒兴所致的𧗠生品，不信你看看曲水流觞的《兰亭集》。

和二哥痛快的畅饮一杯酒真是很爽，任凭世间多少纷纷扰扰，都是下酒闲谈。如今二哥真的回不来了，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二哥健在的时候，他的好，我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当他走了，我才晓得平日里那些最平庸的细节，其实每一处都泛着浓浓的深情。有多少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琐事，突然就变成了心底最珍贵的钻石和最悲痛的伤口。

浮世万千，吾爱有三，日月与卿，日为朝，月为暮，卿为朝朝暮暮。二哥仙逝，永失我爱。

这是我写给一个朋友的祭文，也是写给一个灵魂的挽歌，我不想写得悲伤，因为我记住的是那抹永恒的微笑。在斗转星移的光影交错中，我久久的停留在那张笑脸前不肯前行。

佛看众生就如众生看蜉蝣，朝生暮死，与二哥刹那间的邂逅，让我觉得人生很值。

从基督徒说，我最清浅的怀念是仰望天堂。从佛教徒说，我内心从此供奉了一尊圣佛。

二哥，我想你念你！这一次，我看到你拖着拉杆箱，过了奈何桥，在街口问路，你应该是奔向荒原，一如你从宁安到虎林来垦荒。

行笔至此，仍觉得言不达意。借用纳兰容若的词表达哀思。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2023年8月21日于牡丹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