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读记

黄仲飞

夏秋三伏，草木焦卷，酷热难耐。干脆深居雅园，有蓬茅佳处，闭户读书。

搬来《三希堂法帖》，一函四册，端坐芸窗或榻铺檐下，左手执卷，右手持蒲，日色书香而不争朝夕。偶有树影筛风，丛竹蝉鸣，亦可远远相续，蘧然有趣。

《快雪时晴帖》，是王羲之写给山阴张侯的一封信，凡4行计28字：羲之顿首 快雪时晴 佳 想安善 未果为结 力不次 王羲之顿首 山阴张侯。该帖号称“天下法书第一”，也被誉作“二十八骊珠”。当然，这是从书法的角度来讲的。倘若以文而言，去掉那些客套话，这信札就只有区区15个“骊珠”了，殊为精贵。可无论咋说，此帖书文俱佳那是毫不含糊！重点还在，这是王羲之冬天里写的东西，如今拿来暑天清赏，确实应时应景。读着读着，就有一丝凉意卷起，徐徐然如薄荷之爽畅、明媚、清绝。快雪时晴，澄明天地人心，拭净烟火尘埃。相较夏威夷群岛那把炼狱之火，千多百年前的老天爷多么善解人意。

读到《游目帖》，我便忍不住打开word，开始“新建文档”了。这是王羲之致益州刺史周抚的一通信札，也是右军书翰中字数较多的一件：“省足下别疏，具彼土山川诸奇……悉彼故多奇，益令其遊目意足也……迟此期，真以日为岁……登汶领峨眉而旋，实不朽之盛事。但言此，心以驰于彼矣”。羲之寄情蜀地，乐山乐水之情跃然纸上。

周抚，字道和，东晋中兴名将周访之子，原籍汝南安成，兴宁三年六月卒于益州刺史任上。羲之一直视周抚为知音，两人虽阔别近三十年却始终关系亲密，无论居金陵还是迁会稽，彼此多有问讯，鱼雁往还所涉甚广，修仙问道、笔墨丹青、游目骋怀不一而足。

逸少晚年为王述所困，自誓去官，超然物事之外。“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又与道士“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且游遍东中诸郡……更对巴山蜀水情有独钟，此结是否与周抚有关不敢妄加断语。单从他们的书信唱和来看，王羲之“想去那里看看”，期盼早日一游岷岭的愿望几若枯苗望雨，昭然若揭。用今天的话来说，实在是“身未动，心已远”矣。

如《儿女帖》至周抚（白话）：我有七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多结婚了，唯小儿子（王献之）还没有。等他结婚后，我就可以去您那里了……

又如《七十帖》至周抚（文言）：“以尔，要欲一游目汶领，非复常言，足下但当保护，以俟此期，勿谓虚言。得果此缘，一段奇事也。”

如《成都帖》至周抚（白话）：……说成都城池、门屋、楼观，都是秦时司马错所修建，令人深深想往。是否真的？请您来信告知，以增长我的见闻。

再如《清晏帖》至周抚（文言）：“知彼清晏岁丰，又所出有无，乡故是名处。且山川形势乃尔，何可以不游目？”

然，羲之勤勤如此，却至死不果。他终究未能登上汶领，多么令人遗憾！

更加令人遗憾乃至愤慨的是，稀世珍宝《游目帖》在八国联军的盗掠下流散民间，稍后由安达万藏收入日本广岛，致遭二战那颗“小男孩”原子弹彻底摧毁。我们今之所见，实为依1934年日本“珂罗版”黑白件，通过高科技手段复原而成的复制品也。

烟火日子，手不释卷。伏天读记，恍入兰亭雅集。法帖一函枕屏边，亦若抱玉在怀清凉如许。读书消暑，或为一场疗愈。只消纸页翻动，总有几多风情，足慰人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