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层楼

诗和远方

<p class="ql-block">  丰子恺的人生“三层楼”,与钱钟书的“围城”如出一辙,蕴含人生哲理,有异曲同工之妙。</p><p class="ql-block"> 他是在评价其师李叔同,亦即弘一法师时说的此番话:</p><p class="ql-block"> “我认为,人生境界可分三等:一曰物质生活,此大多数也;二曰精神生活,即学者之流也,此亦不在少数;三曰灵魂生活,即宗教也,得其真谛者极少数耳,弘一法师则安步阅此三层楼台也。事母孝,待妻爱,精深艺术,精研佛法,实最完美一人也。”</p><p class="ql-block"> 以上的话,看似显浅,实则深奥;说来容易,做来很难。</p><p class="ql-block"> 我是从歌曲《送别》的词中,认识李叔同的,林海音原著改编的电影《城南旧事》主题曲:“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行云流水,凄楚唯美,离愁别绪,情意缠绵,宋词元曲的境界用到极致。此词一面世,送别词无出其右,每每听此曲,总会有一种强烈震撼心灵的感觉,重金属摇滚、民族唱法、流行唱法大唱其词,扣人心弦,摧人泪下。</p><p class="ql-block"> 可惜,李叔同后来皈依佛门,我们再也看不到如此美好的词了。</p><p class="ql-block"> 从此,世上少了一个风流倜傥,多才多艺的李叔同,多了一个暮鼔晨钟,青灯古佛相伴的弘一法师,宗教界则多了个被佛门弟子奉为律宗十一世祖的一代高僧。</p><p class="ql-block"> 在他出家的第三天,结发妻子携儿到杭州虎跑泉苦苦哀求,劝其还俗,十八岁的儿子还长跪不起,说:“父亲,你为何如此狠心,你对得起母亲吗?”</p><p class="ql-block"> “老衲心已属佛,三施主请回吧。”</p><p class="ql-block"> 弘一法师心如止水,面无表情,说完转身而去,头也不回,身后哭声一片。</p><p class="ql-block"> 对日本夫人诚子,他是有真爱的,弘一法师与诚子的最后一面,在船上,赠手表留念,有如下的对话:</p><p class="ql-block"> “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p><p class="ql-block"> “爱,是慈悲。”弘一法师答道。</p><p class="ql-block"> “先生,你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p><p class="ql-block"> 弘一法师再不说话,吩咐船家划桨而去。</p><p class="ql-block"> 此后,他们再也没有见面,1996年,诚子在冲绳去世,享年106岁。</p> <p class="ql-block">  安步阅此三层楼的弘一法师,事母孝,待妻爱,精深艺术,精研佛法,实最完美一人也,而他的情感之路又如此丰富,乃至后来饰演他的演员惶恐不安,2005年,北京人艺的艺术家濮存昕在《一轮明月》中饰演弘一法师,他五年前曾婉拒过一次饰演的机会,理由是年轻阅历浅,不好把握。其实对于饰演弘一法师,他倾慕已久,但觉得自己“当时太年轻,心静不下来,演不好。”他是有自知之明的,当增加了五年的人生阅历,学画画、学篆刻、念经文、学日语以作根基,身体力行李叔同的传奇人生,濮存昕准确把握大师丰富的内心世界,他获得了成功。</p><p class="ql-block"> 李叔同出家的缘由众说纷纭,按照他的高足丰子恺说,那是当然的。</p><p class="ql-block"> 如何评价李叔同的一生,用泰斗、鼻祖来比喻一点儿也不过分,中国近代史上的十三个“第一”,书画、诗词、歌剧、话剧、美术、音乐、佛学诸多领域,造诣极深。他是如此丰碑式的一个人,周恩来曾嘱咐曹禺:“你们将来如果编《中国话剧史》,不要忘了天津的李叔同,即后来出家的弘一法师。他是传播西洋绘画、音乐、戏剧到中国来的先驱。”</p><p class="ql-block"> 再看看这些中国文化大师对他的评价,你便顶礼膜拜了。</p><p class="ql-block"> 《鲁迅日记》中有这样的一则:“三月一日,星期。上午赠长尾景和君《彷徨》一本,午后往内山书店,赠内山夫人油浸曹白一合,从内山君乞得弘一上人书一纸。”鲁迅的眼角很高,对弘一法师的墨宝,竟用“乞”一字,可见非同小可。“朴拙圆满,浑若天成。”这是他对弘一法师书法的评价。</p><p class="ql-block"> 另一个高傲清冷的名人张爱玲,这样的写道:“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转围墙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p><p class="ql-block"> 林语堂说:“李叔同是我们时代里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个人,最遗世而独立的一个人。”</p><p class="ql-block"> 他的莫逆夏丐尊,评价全面:“综师一生,为翩翩之佳公子,为激昂之志士,为多才之艺人,为严肃之教育者,为戒律精严之头陀,而以倾心西极,吉祥善逝。”</p><p class="ql-block"> 他在一篇纪念文章里说到:“弘一法师的出家,可以说和我有关,没有我,也许不至于出家,关于这层,弘一法师自己也承认。”其时,缘于李叔同在杭州浙一师任教时,已心向佛门,虎跑寺、浙一师两头跑,夏丐尊苦闷不已,有一次对他说过这样的一番狂言:“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说后,夏也后悔,谁知这番戏言,竟一语成谶。</p><p class="ql-block"> 他出家二三年后,有一次要到新城掩关去了,杭州知友们在虎跑寺下院为他饯行,有白衣、有僧人,弘一法师在席间指了指夏丐尊向大家道:“我的出家,大半由于这位夏居士的助缘,此恩永不能忘!”</p><p class="ql-block"> 其实他早就心有所属,按照丰子恺三层楼的说法,他的人生欲极强,“爱上层楼”,一二层风光尽阅,于是,便爬上三层楼去了,用丰子恺的话,那是事情的必然。</p> <p class="ql-block">  弘一法师生命的最后时刻,端正地坐在桌前,平静地写下“悲欣交集”四字而圆寂,宁静超凡,云鹤淡远,坦然捏槃。朱光潜闻此,把弘一法师的一生分为三个层次:艺术家的弘一是“红尘中人”,出家的弘一是“看破红尘”,到悲欣交集则是“功德圆满”,这是弘一法师的人生三部曲,也类似丰子恺的三层楼了。</p><p class="ql-block"> 懒得上楼,就居一层吧,把物质生活理好,锦衣玉食,孝子贤孙,也是一种人生观,普罗大众之所属也。</p><p class="ql-block"> 衣食无忧,生活乏味,那就爬上二楼去玩下吧,琴棋书画、学问研究、艺术创作、寄情于山水,浪漫于诗和远方,精神世界之充实,也是一种人生态度,所谓的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是也。</p><p class="ql-block"> 有的人欲望很强,脚力很足,二楼已不满足了,就爬三楼吧,那就是宗教徒了,奔灵魂世界而去,淡物质,轻精神,非得探索虚幻的存在,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满足其人生欲望,就像弘一法师一样。至于他的高足,丰子恺自谓“还停留在二层楼上”,“但亦常常勉力爬上楼梯,向三层楼上望望”,他是在家居士,六根未净。</p><p class="ql-block"> 少年时,绔纨子弟的李叔同锦衣玉食,纸醉金迷;中年时,琴棋书画、文艺戏曲,样样精通;晚年时,则是名闻海内外的一代得道高僧,这三层楼,层层绽放异彩,春风得意,人生如此,令人仰止。</p> <p class="ql-block">  但是,并非每个人都在三层楼中完满勾留,民国四大高僧之一的太虚法师,自小出家,便是一口气跑上三层楼的,这样的得道高僧,可谓凤毛麟角,这让我想起一本书,美国当代作家、翻译家、汉学家比尔·波特探索中国隐者的《空谷幽兰》,这位寻道人在终南山釆访了多位在深山老林中隐居的修道者,了解了他们的生存状况与精神世界,他在尾页是这样写的:“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一直就有人愿意在山里度过他们的一生,吃得很少,穿得很破,睡的是茅屋,在高山上垦荒,说话不多,留下来的文字更少——也许只有几首诗,一两个仙方什么的。他们与时代脱节,却不与季节脱节;他们弃平原之尘埃而取代高山之烟霞;他们历史悠久,而又默默无闻——他们孕育了精神生活之根,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社会中最受尊敬的人。”</p><p class="ql-block"> 在终南山的楼观台,比尔·波特与六十岁的任道长,有如下的对话:</p><p class="ql-block"> 问:“现在的年轻人对出家还感兴趣吗?”</p><p class="ql-block"> 答:“感兴趣,目前在这里的五十位道士中,有二十多位是三十岁以下的。不过,我们遇到的最大问题是,难以找到真正相信道教的人,道教教导我们要清心寡欲,过一种宁静的生活,愿意清心寡欲或者习静的人,在我们这个年头,真是太少了,这是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还有,现在人们学道要慢得多了,他们的心不再单纯,他们太复杂了。”</p><p class="ql-block"> 在华山玉泉院外的十二洞观,比尔·波特采访了八十岁的谢道长。</p><p class="ql-block"> 谢:“老子说,要修静和不偏不倚。要自然,自然的意思是不强求。当你自然地行事的时候,你必须修静。作为一个道教中心,很久以来,华山如此出名,就是因为安静。过去这里有很多隐士,但是现在这座山已经发展了旅游业,宁静不再,隐士也不在了。”</p><p class="ql-block"> 问:“但是他们要吃饭呀,他们迟早还是会出来的,不是吗?”</p><p class="ql-block"> 谢:“那可不一定,有时候他们一天吃一顿,有时候三天吃一顿,有时候一个星期吃一顿。只要他们能够滋养内在的能量,就会活得很好,而不需要食物。他们也许人定一天、两天、一个星期,甚至几个星期。他们再次出来之前,你可能不得不等上很长时间。”</p><p class="ql-block"> 在律宗的中心净业寺参访的时候,比尔·波特遇到了二十八岁的和尚宽明。</p><p class="ql-block"> 问:“中国是否还有律宗大师?”</p><p class="ql-block"> 宽明:“清末有见月和弘一。现存有美国万佛城的梦参,福建莆田广化寺的圆彻,福建厦门南普陀的妙湛,还有乾县治通愿比丘尼。他们是我所知道的仅有的几位律宗大师。他们都一直在经济上支持净业寺的修复工程。他们都说,现在是终南山重新开始培养大师的时候了。”</p><p class="ql-block"> 六个月以后,宽明已经回福建厦门了。显然,他准备到美国梦参那里去了,他的位置已经被另一位年轻的和尚开龙所取代。开龙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实际上,住在净业寺的八九位和尚中,有三位是北大中文系的毕业生。在别的寺庙里也是这样,我惊诧于年轻出家人受教育程度之高。在北京的时候,我了解到,佛教协会要求所有的新出家人至少要受过高中教育。道教协会则没有这样的要求。</p><p class="ql-block"> ——《空谷幽兰》</p><p class="ql-block"> 现在出家当和尚,都要名校高学历,而且内卷,看来要上三楼并不是件易事,况且,那些跳层楼者,也没有那样的光鲜阅历,那样扎实的思想根基,吃得苦中苦,未必上得楼上楼,要成为下一个弘一高僧,谈何容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呜呼!</p><p class="ql-block"> 至于鄙人,芸芸众生之凡夫俗子,苟且于首层,偶尔也扶着楼梯,伸头向二楼望去,不闻楼梯响,未见人上楼,用弘一法师自称的“二一老人”:“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p><p class="ql-block"> 安步三层楼者,高山仰止,可望而不可即。</p><p class="ql-block"> 2023.8.19</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