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韵四季

由之

《茶韵四季》

由之

2023.08.19

<春 龙井>

一岁伊始，春。

惊蛰以后，便是谷雨、清明。

春天的雨，一直是那样的绵绵柔柔，落到枝头、地上，就有了肉眼可见的一丝丝绿。

万物生长，嫩芽开始萌发。

茶农最忙的季节，悄然到来了。

而杭城郊外的游客，也多了起来。

客是老客，茶是新茶。

那嫩嫩绿绿的一抹尖，从茶树上采下，炒制、烘焙、杀青一条龙，送到了案头，似乎还带着点春天雨水的气息。

新火试新茶。

润白透亮的白瓷杯，炉火上初滚的虎跑泉水，

捏一撮龙井，看它们在杯中水里，打着旋，一点点地舒展开，

滚水渐渐平静，茶色微绿，有袅袅香气盘旋在木案头、石桌上、方院里。

盘旋、荡漾、消散在江南三四月的春雨里

“今年雨水足，新茶比往年好。”

在梅家坞，在狮峰，茶农黝黑的脸，条条皱纹中透着笑容。

“雨前的新茶，最是叫人惦记，这茶，我可念了一年了！”

在狮峰，在梅家坞，茶客弯弯的眼，根根眉毛里写着舒畅。

抿一口茶，叹一声江南。

那是属于江南春天的浪漫。

<夏 青叶>

连雨不觉春去，一晴方知夏深。

然后盛夏就来了。

盛夏是色，是声，是味，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姿势，夹带着猛烈的阳光和高温的氤氲，包围着酷暑里的人们。

满眼残酷野性的绿，满耳声嘶力竭的蝉鸣，吸一口气，入鼻的是心烦意乱的炙热。

没有一丝风，天上也没有一片云，期盼的雷雨也没有踪迹，只有明晃晃的一颗日头，高高挂着。

还好有树荫，下面算是难得的一方净土。北京老人家夏日不离身的三件宝，就在荫头里搁着：

一把老蒲扇，扇骨支棱，扇叶焦黄，偶有几个破洞。

一副旧象棋，棋子被摸得透油光，棋盘边角已经变圆润，楚河汉界中间，一条深深的折痕很是醒目。

一只大茶缸子，搪瓷杯，有把手，近看有些地方已经磕掉了露出黑黑的底，和杯子上红色的字相映成趣。

盛夏里老汉们也没啥形象好顾及的，小马扎树荫里一坐，就拉开嗓门拉呱；蒲扇摇一摇，噼噼啪啪地下棋落子，时不时拿起茶缸子，大口灌上一口，眼睛还是瞪着棋盘。

茶缸子里，是大青叶泡的茶，或者是炒麦子泡的茶，黄黄黑黑地铺了杯底厚厚一层。老人们喝起来也没什么讲究，囫囵就是一口灌，嘴里呸呸地吐着茶叶，大嗓门脱口而出的纵横棋路或者家国大事，就和在震耳的蝉声里。

日头慢慢低下去了，树荫的影子也越来越长。

马路上的人来人往多了起来，放学的小学生经过，被树荫里的爷爷拉住，看着孙子孙女额头散乱的刘海和微微的汗。老人家总是笑眯眯地边给孙辈扇凉，边递上茶缸子。

“喏，喝点水。”

小学生拿起爷爷已经提前放凉的茶水，咕咚咕咚就像牛饮水一样，也不听老人在一旁喊着慢点喝慢点喝，只见他眼珠乱转，喉头吞动，瞬间满满一大缸子茶下肚。放下茶缸子就又像脱缰的野马那样冲出树荫消失在拐里拐去的胡同里，后面追着一连串老人跑慢点的叮咛。

日头快下去了，蝉鸣也渐渐少了。

茶缸子里的茶，冲了又冲，已经没了原来的滋味。

但盛夏漫长的一日，也被这简简单单一茶缸子茶，就像这拉长的日影一样，冲泡得淡淡的。

想回忆起什么又记不起，只记得炙热的夏天和蒲扇的凉风，蝉燥和大口解渴的夏日茶。

<秋 菊花>

夏过了，就是秋。

天气凉，菊花黄。

广州，茶楼里。

呼朋唤友地坐下，便有人上来问：

“喝么野茶？”

于是便回：“菊花。”

菊花茶，不讲全名，只叫前两个字，比的就是一种无言的默契。服务员当即会意，随之一大壶滚烫的菊花茶砰地一下子放到了台面上。

根据调查，广州人早茶喝得最多的，是菊花茶。

而菊花，明明是一种隐士之花。陶渊明有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可是南山不可见，人间市井倒是经常见到它的一份儿。

茶先上，然后各种好吃的茶点，一件件端了上来。

圆台面轮转着，茶壶在不同人之间转来转去，淡黄色的茶水反复灌注到各个杯子里，伴随着笃笃的叩指声，消逝在唇齿之间。服务员像穿花蝴蝶一样在桌子之间游走，茶壶盖反复地被提起和放下，里面的菊花在一次次滚水里尽可能地舒展开花瓣。

然后它沁出来的香味和滋味，混杂进了人们的喜怒哀乐里面，形成了一种叫人间烟火的东西。

这个反差，答案也许就隐匿于中国的文化之间----大俗反而是大雅，入世就是出世。对华夏来说，真正的大隐，不是隐于野，而是隐于市井。

诗词里出世的阳春白雪，到寻常巷陌里入世的人间烟火，也自然而然。

因此菊花这本来静室品茗的东西，飞入寻常饭店，也是司空见惯。

它如果有神志，也许会在这秋天收获季节，不愿选择陪伴寂寞的诗人静室里寂静地吟风弄月，而是选择在市井红尘里轰轰烈烈地赴一场山珍海味、烟火之约。

这点，很茶很菊花。

<冬 普洱>

一年四季，终于来到了冬。

万物深藏，出门的人该回来了。

云南茶马古道上铃声叮叮当当，春天走出去的旅人，就在此刻回家。

而渥堆发酵的普洱茶，也恰好在这个时候，能够拿出来了。

打开盖着茶章的纸包，掰开硬硬的茶饼子，在好久不见的归客脚踏进门的一瞬，一杯普洱已经沏好，静静地等待着激动的手将它端起的一刹那。

普洱，是发酵的熟茶，也是滋味最浓厚，最复杂的一种。

从春的发轫，到夏的不羁，再经过秋的磨练，终于来到了不动声色的冬，

从春茶的温润，到夏茶的狂放，再经过秋茶的入世，我们的茶韵四季，也到了醇厚深藏的冬茶。

茶汤的颜色，从嫩绿到焦黄，从微黄到黑红，从淡到浓，从清到浊。

走过一年四季的风雨人生，也走过了风雨人生的一年四季。

终是有苦，也有甜，更多的，是说不出来，仔细想想又记不仔细的百般滋味。

少年不经事的脸，转眼沧桑的容颜。

回头端起一杯茶，已经又是一年过去了。

可是，就像那杯茶一样，

那变得黑红的，变得浑浊的，依然是原来枝头那片绿叶；

那变的圆滑的，变得沧桑的，依然有原来少年那份春心。

虽然时光荏苒，经历了种种不同，但是茶还是茶，人还是人。

那么，

还能在这晚来天欲雪的时候，燃起红泥小火炉么？

还能点一盏灯，沏一壶有滋有味的普洱么？

我想，

听你说大江南北的见闻，

听我讲一年四季的家常，

听你讲故事，

听我说人生。

听你，听我，

诉说人生的茶韵，

回味茶韵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