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聚焦

赵文生

　　正值梅雨季节，连续不断的阴雨天，给原野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形成了一副如烟似雾的水墨画。雨下的时急时缓，急时倾盆而下，缓时丝雨绵绵。我站在二楼的窗前，望着露台上雨中的花卉，雨点打在叶片上，好像在纷纷点头向人招手致意。我喜欢这样的雨天，喜欢在这样的雨天里播放一首古琴曲，在亦扬亦挫，深沉、婉转的琴声中浮想联翩。

夏日的乡村是忙碌的，在这阴雨绵绵的季节里，村民们也没有闲暇的时候，他们在自家的葡萄园或桃园里，忙碌着采摘葡萄和桃子。正像宋代古诗写的那样：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桑蚕又插田”。

　　一辈辈的村民在这片土地上耕耘着、繁衍着生生不息，他们勤劳善良，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辛勤劳作，他们的手上结满了老茧，被烈日晒的紫红的脸庞，常常流露出幸福的笑容。

在农村每个村都有红白喜事的知客，我们习惯把“知客”念成方言“知客”（zhi kei），有的地方称知事。每当村里大喇叭里传来知客的声音，人们就会心头一惊，马上驻足聆听，此刻，十有八九又是某某村民去世的消息，知客在宣读帮忙料理丧事的村民的名字。这样的宣读声，一年不知要重复多少次，就这样有多少村民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北山墓地的新坟不知不觉布满了山岗。生命的自然更替，注定了人生最终是一场悲剧，从婴儿的呱呱落地，就预示着悲剧的开始，只不过世人在上帝属于人类的七情六欲中对“悲”的感受，不到最后那一刻体会不够深刻，对死亡不会当真的，但到了最后一刻，你当真也没有用，不管是腰缠万贯的巨商或是指点江山的帝王，该走的时候一分钟也不会让你多待。

　　我参加过无数次葬礼，让我感触深刻的是生命的脆弱和他人对死亡的那种轻视。葬礼现场一边是亲人对逝者撕心裂肺的痛哭，一边是来参加吊唁的亲朋好友的热闹、寒暄。他们有说有笑，相互叙说着各自感兴趣的话题。前来参加帮忙的人，空闲时间摆上桌子打开了扑克，一波波外来的亲朋好友，不愿参加就餐的，商量着去某某饭馆聚一聚或去KTV里一展歌喉。从他们的脸上没有看出任何悲伤的情绪。葬礼结束后，人间的故事依然还在精彩纷呈的进行着，丝毫没有被葬礼的悲伤情绪所打动。在那一刻，我意识到，你的生死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场热闹的聚会。

　　窗外急骤的雨声，扰乱了我的思绪，望着大雨形成的雨幕，仿佛那些逝去的亲人、村民、朋友，像一个个特写镜头，缓缓移动着出现在雨幕中。他们有的是年老因病去世，有的是因安全事故或车祸去世，我的同学已有六人死于车祸，其中一个同学夫妻二人因车祸同时死亡。目睹着这些人间悲剧和一次次的生死告别，感觉到在死亡面前的无奈和生命的无常。曾经浏览过一组动画，一列行驶的火车，车窗前闪现着一个个人物的面庞，有的喜笑颜开，有的焦虑惆怅，并配有一段文字：人生一世就像是一次长途旅行，一路上要经历无数次上车、下车，时常有意外发生，有时是意外的惊喜，有时是刻骨铭心的悲伤…………

从生命降生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搭上了生命的列车，我们在什么地方下车，陪伴我们的亲人在什么地方下车，我们的朋友在什么地方下车，我们无从知晓，但知道的是我们的宿命都是一致的，那就是死亡。作家周国平说过：“命运有千万样不公平，最后却归于唯一的万古不移的公平——那就是谁都得死”。

既然我们人人都得死，当死亡来临时我们怎么去面对呢？有的人为了长寿，通过医疗和养生，以祛病延年，获得长寿，有的人尝尽人间疾苦，不堪承受厄运的打击，寻求速死，一了百了，永离苦海。有的人只求及时行乐，所谓“人生几何，对酒当歌”。

已故的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对待生死看的是很通透的，他一生热心慈善，生前便提出捐献角膜，并立下遗嘱：“生固欣然，死亦无憾，花落还开，水流不断，我会何有，谁欤安息？明月清风，不劳寻觅”。死后火化，骨灰洒于江河。经常会听到有人说：钱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要想得开，不要牺牲健康换来财富，生死是自然现象，何必惧怕死亡？说归说，真到了生命终点，想得开放得下的又有几人？总以为来日方长，死亡离我们是遥远的事情，其实，死亡对每个人来说难以预料，在突发的灾难面前，来日并不方长。

　　我有个已故的朋友，曾经一天抽三包烟，戒了多次没有戒掉，戒烟的过程感到特别痛苦。有一天，突然感到胸部胀痛，连续几天没有好转，然后去医院做了个检查，医生看过片子怀疑是肺癌，告诉他的家人需要做肺部活检，活检结果要等待一个星期。他从医生避着他和家人的谈话中，感觉到了病情的严重性。医生并且嘱咐他要彻底戒烟戒酒，从那一刻起，一星期内一支烟也没抽，也没感觉到戒烟带来的痛苦，而是在极度的恐惧、焦虑、失眠中度过了一个星期。检验结果出来后确诊为肺癌晚期，可想而知他当时的绝望心情，此时此刻，世间的所有一切对他都不在重要，生命的存在成了他唯一的奢望，他多么想虔诚的祈祷上帝再给他一次重生的机会。可惜人生是一条一直向前的单行道，没有重新再走一次的机会，后来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告别了这个世界。人不到最后一刻，对死亡是不会当真的，如果早把烟戒掉，可能就不会早早离开这个世界了。在人生的旅途中，我们时刻准备着背起行囊与这个世界告别。

记得作家王蒙先生在一档访谈节目中讲过一个故事：有一个朋友去他家做客，送给他一副对联，王蒙打开一看上联是：“时时可死”；看完上联顿感不爽，再看下联是：“步步求生”。转而顿足称妙。这幅对联足以道尽现代人的生存现状。面对苦难的人生，短暂的生命，法国人文主义作家蒙田也发出过 “不生是福”的感叹。在这人欲横流的大千世界中，各种苦难窒息了人类的灵魂，在死亡的深渊中，只有步步求生才能摆脱人生宿命的桎梏，激发出人类的无限潜能。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个冬天，我们南面临村里一个牧羊的重度残疾人，双腿萎缩盘坐在木板凳上，依靠两臂挪动板凳才能往前移动。生产队里为了利用他的羊群积攒羊粪上地，把村后场院里的几垛干地瓜秧作为回报供他喂羊。他每天在野外放羊回来，都会把羊群赶到场院里再喂一些地瓜秧，然后才把羊群赶到羊圈里。他喂羊的地方紧挨着看场人住的场院屋子，当时场院屋里有几个村民正在炒制土药，那个年代村里修路、建房经常用自己制作的土药炸石头。在炒制过程中，把还没有冷却好的土药装在袋子里垛了起来，由于温度过高，引发火情，顿时浓烟滚滚，有的人在救火，有的人在奔逃，这时，看到牧羊人急速的挪动着板凳，扭动着上身，快速的往场外移动，当时，我在现场离牧羊人不远，看着他正朝前挪动着，挪动着，突然他像蚂蚱一样蹦了起来，边蹦边滚，连滚带爬逃了出来，在场的人不顾火情带来的恐惧，被他那几近魔幻的逃跑动作逗的大笑。多少年过去了，到现在想起那个牧羊人，我还弄不明白，他是怎么蹦起来的。由此事感到，在死亡面前，人的求生欲望是多么强大。

　　人生无常，这个道理似乎尽人皆知，可悲的是，多少人不到最后一刻，不相信死亡的到来。现代人在死亡还没有来临时，就应该想明白、想透彻了，不然死亡到来的时候，就会大惊失色，承受不了死亡带来的恐惧。既然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他究竟什么时候来临又有什么关系？蒙田笔下对那些临刑的囚犯做出了轻松脱俗的叙述：一个囚徒被拉往刑场的路上，他还提出，别从前面街上走，恐怕遇到那条街上的债主，抓住他的领带向他索债。另一个囚徒竞对刽子手说：行刑的时候，不要触到他的脖子，以免他忍不住痒失声大笑，因为他怕痒怕的厉害。他们面临死亡表现出来的泰然自若，视死如归的乐观主义精神，常人难以做到。生命到了此刻，如果再想不开，就得提着失禁的裤子去见上帝了。

天堂虽好，谁也不愿意用死亡的代价步入天堂，无奈，上帝为了让人类自然接近死亡，让生命不知不觉间徐徐消失，使一个个美丽、阳光、活泼的少男少女慢慢变成了一个个耄耋老人，因为人一到老年，对于热情和欲望的感受，逐渐降低，以至消失，可以说以没有足以刺激其感情的东西，想象力逐渐衰退，总之，一切皆以退色，疾病缠身，满脸皱纹，至此还有多少值得留恋的东西呢？上帝是多么的仁慈。

人生是短暂的，蓦然回首生命已过半，朝前一眼便望见了尽头。有时来到大海边。迈步在海边的沙滩上，湛蓝的海面波光粼粼，朵朵浪花有节奏的轻轻拍打着银色的沙滩，击起了阵阵涛声。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此时，感受到的是宽阔、浩渺、亘古不变的永恒，